上午,保良剛一上班,就在公司給張楠打了電話,張楠在電話裏的態度比他想象的冷靜,她約保良下班後見麵再談。


    見麵約在了張楠指定的地點,那是張楠下班迴家途經的一個藝術畫廊,那畫廊建在一座大廈的半地下室裏。緊靠天窗的一隅,還附設了一個酒吧,幾乎每個座位都籠罩著來自地麵的如血殘陽。


    保良走進這座大廈後問了數人,才在一個樓梯的背麵找到畫廊的入口。他走進畫廊酒吧時看到張楠顯然已經等候多時,桌上的半杯紅茶已經放冷。安靜而又私密的環境讓保良明白張楠選擇這裏的用意,這是一個可以告白可以質問可以彼此爭吵的角落。


    張楠為保良要了一杯可樂,為自己又添了一杯紅茶,等服務生送完飲料退去之後,她才緩緩開口。她沒有如保良預想的那樣咄咄逼人,也沒有表示出應有的憤怒,她甚至連一絲一毫的委屈和怨氣,也沒有片刻流露。


    她平平靜靜地向保良問道:“你已經有女朋友了,對嗎?你應該早點告訴我才對。”


    保良說:“她是我的同鄉,是一個……”


    張楠聲調安靜,卻把交談弄得一絲不苟:“如果僅僅是同鄉,不會在電話裏那樣撒野。你其實不必否認,你有你的生活我早該想到,我隻希望你如實告訴我,我是不是成了一個第三者?”


    保良低頭想了片刻,才抬頭正視張楠:“對,她是我的女朋友,我們住在一起。我沒告訴你是因為你其實到今天為止從來沒向我表達過什麽,我隻是靠猜,我猜你也許喜歡我,不在乎我的地位,不在乎我比你小,不在乎我沒有學曆學位。我隻是猜,但我不敢肯定我不是自作多情。”


    張楠沉默了片刻,似乎無法在保良的解釋中找到質疑的缺口。她說:“你猜得沒錯,我對你……是有好感,我覺得你這個人不錯,隻要你人不錯,我就不在乎你的年齡地位,學曆學位。我隻在乎你這個人好不好,是不是自私,是不是誠實。”


    保良也沉默了片刻,他的沉默不是為了思考答對,而是為了反省自己。他說:“我不自私,但有時做不到誠實。我有許多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的經曆,我犯過許多錯誤,有些錯誤,我一輩子也不想讓人知道。尤其不想讓對我……有好感的人知道。”


    “那你的女朋友,”張楠問,“是否知道你的一切?”


    “知道。”保良說,“她知道我的一切,所以在她麵前,我沒有自尊。”


    “男女之間,”張楠說,“愛最重要,不必非要自尊。”


    “可我從小,父親就教我自尊!”保良說,“我父親也最看重自尊!他把榮譽和尊嚴,看得重於一切。他希望我和他一樣,在事業上幹出成績,受人尊重,榮譽等身。很多中國人都是這樣,希望兒孫耀祖光宗。”


    保良說到了父親,他已經很久很久,不再說父親二字。父親這個字眼,於他已經生僻拗口,遙不可及。在這個必須敞開心扉的黃昏,在這座清靜無擾的酒吧,遠處牆壁上掛著那些古怪的肖像,那一張張油彩堆砌的臉上,個個滿麵疑容。它們和張楠一樣默默地傾聽,聽保良從父親的功勳業績,談到陸家的家族理想,談到理想與現實的殘酷衝撞,談到父母姐弟的分崩離析,談到那隻白金耳環的來曆,談到生死與共的鑒寧三雄,談到菲菲,談到***,談到公安學院,談到權三槍連開三槍,在他記憶中留下的那個永生難忘的血色清晨……保良幾乎向這個奇跡般喜歡上自己的女人坦白了一切,他甚至說到了他從少年時代就反複出現的一個夢境,那夢境中麵若桃花的噴火女郎,就像一個守護神的化身,讓他冥冥中始終有所依賴,始終懷著一顆孩子般崇拜的心。


    但他沒有談到小乖。這個女人是他經曆中的一個汙點,三言兩語難以說清。


    天色早早地暗了下來,服務生過來為他們點燃了蠟燭。也許張楠沒有料到,對麵這個青年短短的一生,居然包含了如此漫長的內容,令人感歎,令人動容。在蠟燭的燭淚流盡之後,張楠與保良手拉著手走出了這間藝術畫廊,走出了這座大廈。街上燈光華麗,人流如織,張楠就在大廈門前高高的台階上,傾情擁抱了疲倦的保良。


    也許,她今天是想好了來和保良說再見的。保良畢竟給過她一段快樂時光,所以無論怎樣分手,無論這段感情怎樣短暫,都值得感歎和銘記,不會後悔。她也許已經決定了分手的態度,預備了傷感的辭令,也許連她自己都沒有料到,這個看上去還是個孩子的男人,用他表麵的平靜,將那些不可思議的人生娓娓道來,對一個渴望激情之愛的女人來說,還有比這個更令人心動的嗎?對一個渴望付出母性之愛的女人來說,還有比這個更令人心疼的嗎?沒有!


    張楠用車子把保良送到了離他的住處很近的公園門口,這也是他們第一次相約見麵的地方,有些紀念意義似的。此時這裏被皎潔的月光照得恍如白晝,周圍的一草一木,都顯得潔淨清涼。張楠告訴保良,她決定今晚迴家就向她的父母講明她的感情。保良也向這個被他感動的女人作出承諾,他會在最快的時間裏與菲菲分手。


    在空中一輪明月的見證下,他們甚至簡短地計劃了未來。張楠表示要出資供保良重考大學,還建議保良選學外語或法律或國際金融這類熱門或實用的學科。一張大學的文憑,一項基本的專業,是今後進入主流社會的必備門票。保良讀完大學之後,她可以辭去公司的職位,和保良一起到美國留學,她姐夫在芝加哥和三藩市的唐人街都開著公司和大型酒樓,她父母在美國的大學裏也有許多同窗舊友,他們在很多城市都可以從容不迫地學習和工作,永遠不會遭遇生存之憂。


    保良在奧迪a4緊湊的車座上,主動擁抱了張楠的身體,他的嘴唇第一次接觸到張楠細滑的臉頰時,劇烈的心跳張楠都能感覺得到。她用大大方方的迴吻鼓勵著保良,讓他漸漸解除自己的緊張,將年輕男人天性的激情徹底釋放。


    長吻之後,保良下了汽車,有點戀戀不舍。他望著汽車遠去的尾燈,心裏與唇間,都還迴味無窮。他在往住處走的路上忽然想到,他向張楠的傾情告白中似乎遺漏了什麽,除了有意略掉的小乖之外,他似乎無意中還漏掉了一個重要的人物,也許因為這個人其實和他並無任何私密的關聯,還算不上他整個曆史的一個不可缺少的結構。


    這個人就是他的校友夏萱。


    迴到住處,見到了菲菲。菲菲正在廚房做飯,保良聽到廚房裏鍋碗叮當的響動,才知道他和菲菲的分手,並不像他承諾的那樣簡單。


    菲菲這天從她姨夫的小吃店裏,拿迴了幾個鴨架,熬了一鍋鴨湯,已給李臣劉存亮喝過,還留了半鍋等著保良。保良迴來後先在衛生間洗漱,菲菲便把鴨湯熱了端進他倆的小屋,等保良洗完進屋菲菲便把屋門關上,把湯盛在兩隻碗裏,坐在床上和保良一起慢慢享用。保良雖然餓了,但沒有半點食欲,讓菲菲督著喝了一口,咽下之後不知其味。他放下碗,說:菲菲,我想和你談件事情。我想搬出這裏,自己找個地方單住。菲菲奇怪地問道:為什麽,是不是李臣說了什麽?保良說:沒有。我隻是想單住圖個清靜。菲菲點頭,表示讚同:也是,跟他們擠在一起我也別扭,劉存亮還老拿話諷刺我,咱們搬出去也好,可到哪兒能租到這麽便宜的房子?保良說:我是說,我自己出去單住,你可以不搬。你要不想住在這裏,可以住到你姨夫的店裏,也省得每天上班下班來迴折騰。


    菲菲一時發愣,沒聽明白似的,她說:“保良你什麽意思呀,你要煩我明說。”


    保良搜遍腸子裏的所有詞匯,生硬地編排著勉強的理由,那理由被他說得結結巴巴,可對菲菲來說也許貌似正當。


    “我不是煩你,我是覺得……我覺得咱們這麽小什麽都不懂就這麽住在一起總不太好,萬一……萬一哪天讓我爸知道了,他肯定就真不要我了。我現在,隻有我爸一個親人了,我不想做再讓他失望的事情。”


    菲菲說:“你要真是這樣想的,那也好,咱倆不睡一個屋子不就成了。你睡這裏,我睡過廳,這總成了吧。”


    保良說:“你睡過廳,人家李臣劉存亮多不方便。”


    菲菲“嘁”的一聲:“有什麽呀,又不是沒在一個屋裏住過。”停了一下,又說,“要不我睡這屋,你睡過廳,這總行吧。”


    保良沒有話說。


    “這樣吧,”保良隻好讓了一步,“從明天開始,我去睡過廳。咱們四個人都是兄弟姐妹,互相當個親人。”


    菲菲說:“你今天怎麽了,好像你原來不把我當個親人似的,我可早就把你當我最親的人了,最親的人你懂不懂!”


    保良說:“親人,好啊,我反正找不著我姐了,就認你當我妹妹吧。我會對你像我親妹妹一樣,等有一天我跟我爸和好了,我就讓我爸認你做個女兒。”


    菲菲賴賴地笑著,膩著保良的肩膀,說:“你早點娶了我,我不就能馬上衝你爸叫爸了嗎,我保證你爸喜歡我,不信咱們打賭。”


    保良不笑,嚴肅地說:“你別老吊在我這棵樹上,你要在外麵碰到合適的朋友,你可以跟他接觸,我不反對。”


    菲菲收了笑容,斜起眼睛:“你什麽意思?”


    保良說:“我沒什麽意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就是說,以後你要碰上了合適的女孩我也別反對嗎。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就是這個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現在的情況配不上你,我得跟你說清楚,我不想把你耽誤了。”


    “對,你配不上我,你配得上那個開‘保羅’吃***的,她多有錢呀!”


    “這事怎麽迴事你都清楚,你什麽意思呀你。我不跟你廢話了,我現在就搬出去住!”


    保良起身要拿自己的東西,菲菲氣頭上語氣帶毒:“陸保良你這人一點意思沒有,怪不得你爸爸都不要你了呢,怪不得你姐姐都不認你了呢,怪不得你媽……我看你媽就是讓你氣死的!”


    保良給了菲菲一個耳光,雖然不狠,卻是保良第一次打一個女孩。雖然他知道不能以張楠的修養要求菲菲,雖然他知道菲菲一急眼什麽都罵,挖祖墳揭老底其實有口無心,但這次菲菲有點過分,狠狠戳了保良的傷口,導致保良忍不住動手打人。


    菲菲挨了一掌,立刻紅臉流淚,罵了句:“你敢打我!”隨即用腳踹了保良一下,保良沒還,她又踹了一下,保良一把將她推到床上。


    “陶菲菲,我告訴你,罵我就罵我,少提我們家人!”


    菲菲用床上當枕頭用的一疊衣服狠砸保良:“你還有家嗎!有家你怎麽不迴去呀,有家你還賴在這兒幹什麽!你迴去呀!”


    菲菲不僅要戳保良的傷口,還要再往傷口上撒鹽。保良心裏發狠地罵自己,自己的事過去幹嗎告訴菲菲!他鐵青著臉走出門去,發誓從此以後,一切痛苦都要裝在心裏,再也不把傷口示人。


    李臣和劉存亮聽見小屋裏的爭吵,都披衣出門探望虛實:“你們吵架啦?”李臣問,“因為什麽?”


    保良哆嗦著說了句:“她他媽太渾!”


    菲菲也衝了出來,把事態徹底公開:“你他媽要看上別的女人你就明說,我還不知道你嗎陸保良,你削尖了腦袋往有錢女人的汽車裏鑽,隻要能跟她們混在一起,連他媽**你都敢吃!你讓學校開除了你都不改,我要是你爸我也得把你轟出來!”


    保良又衝迴去要打菲菲,被李臣抱住,劉存亮也把菲菲連哄帶勸拉迴小屋。那天劉存亮就在菲菲屋裏安慰了菲菲一夜,保良就呆在李臣的屋裏,同樣一夜未眠。他流了一把眼淚後就狠命抽煙,一根接一根的。李臣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看到屋頂上就像飄了一層青虛虛的浮雲。


    天亮之後,大家各自起床,準備上班,在衛生間洗漱時互相看見,誰也不與誰主動搭訕。過去菲菲和保良總是一路走到公園門口,然後再南轅北轍分手告別。現在他們一前一後出門上街,菲菲不迴頭,保良也不超她,彼此形同路人。


    這一天菲菲依然到姨夫的小吃店裏幫忙,保良照樣在一座玻璃大樓的外牆吊若蜘蛛。保良一夜未睡,又沒吃早飯,太陽一曬,在半空中悠來蕩去的,軀幹四肢軟得就像抽了筋骨。


    保良並不知道,同樣一夜未眠的還有張楠。此時的張楠也許正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目光越過萬千高樓大廈,向保良的方向默然發呆。


    保良並不知道,每次見到他都對他熱情有加的那一對教授夫婦,竟然堅決反對女兒的愛情選擇,理由並非陳腐的門第觀念,而是社會心理生活習慣的彼此難容。


    為了勸說張楠,昨天很晚了他們還把張楠的表姐從家裏叫來。雖然這對從美國迴來的知識分子也都承認,保良有著良好的家庭教養,但他家庭破裂,個人經曆也有汙點,這對他的人格養成,必然投下陰影。更何況:你比他大,你肯定他真愛你麽?張楠父母最終的結論,事實上已經放棄了對保良殘缺家庭和不良經曆的質疑,他們奉勸女兒慎重考慮的,是這場愛情的純潔與真實。從男女雙方現在的經濟條件與生存狀況的巨大差異上看,不能不懷疑到愛情之外的其他原因。


    張楠做了解釋,她試圖讓父母信服:她其實沒有向保良發出任何經濟方麵的誘惑,保良也沒向她提出任何金錢企求,他們隻是彼此吸引、彼此感動。他們之間發生的,隻是一場純粹的男女之情。張楠隱瞞了她已經許諾資助保良去上大學的事實,她隱瞞這點隻是不想讓父母抓到把柄,並非對保良的愛情動機真的起了疑心。


    那天夜裏與父母的談判無果而終,父母顯然沒有說服張楠,也沒被張楠說服。他們是知識分子,接受西式教育,沾染民主風氣,所以對女兒的婚戀之事,不擬強加幹預。但不幹預不等於沒態度,不等於不能動用他們豐富的人生經驗,對女兒加以必要的提醒,甚至,加以嚴肅的警告。


    第二天晚上張楠沒有再約保良,她心情煩悶。心煩的時候她習慣一個人呆著。


    保良同樣心情不好。


    他熬了一夜,累了一天,傍晚收工時頭暈目眩,在被吊繩拉迴樓頂時身體失控,崴了左腳,整個腳腕腫得老高,托同事打電話叫李臣過來,扶他去了附近的醫院。經檢查發現腳麵的一根小趾骨果然裂了,醫生做了簡單包紮,不打石膏的那種。


    李臣為保良要了一輛出租,迴到他們的住處。李臣今天正式被新老板辭退,臉色比保良還要不爽。他不恨那個老板,而恨老板的一個表弟,正是那小子總在老板麵前搬弄是非,老板才炒掉了李臣的職位。在扶保良迴家時李臣一路發狠,憋著非要打那小子一頓。


    這一天天色晦暗,欲雨不雨,這晦暗的天色留給保良的印象很深很深。這一天是他和李臣共同的晦日,兩人都在此日丟了工作。保良幹的這活兒本來就是臨時雇工,幹一天算一天錢的性質。他的腳傷成這樣,休養一個月也未必能好。傷好之後公司還有沒有空位,隻有到時去了再說。


    迴家的路上,無論保良怎樣阻攔,李臣還是執意給菲菲打了電話,告訴菲菲保良受傷的事情。菲菲很快趕迴家來,幫助保良擦臉擦身,又給保良做了晚飯。李臣說要再找個夜總會應聘,給過去的熟人打了一圈電話便匆匆走了,家裏隻留下保良和菲菲,兩人互不說話,要說也是事務性的一句半句。


    “要看電視嗎?”


    “不看。”


    “水熱嗎?”


    “可以。”


    “洗完就上床歇著吧。”


    “啊。”


    諸如此類。


    保良不愛菲菲,遇到張楠以後更加確定。他和菲菲之間的關係,多屬感激的性質,是一份落寞時的安慰,並非彼此相吸,誌同道合。保良看菲菲,可以俯視,一覽無餘,不存在任何新鮮與神秘,但他眼中的張楠,卻望不到頂,充滿未知。張楠的工作、家庭、氣質,對保良來說,全都非常陌生,讓他按捺不住,充滿好奇。他也知道這對菲菲不太公平,也知道自己這樣處事非常混蛋——需要時招之即來,不要時揮之即去,男人對女人的這種態度,保良在理論上也非常不齒。但他也想,他必須用自己的真愛,用自己一生的幸福,去補償這個一時的錯誤嗎?他犯過那麽多錯誤,哪怕一輩子受苦也是活該,但他的心並不能因反省而靜止,因贖過而凝固,他仍然和所有人一樣,經受不住感情的撩撥。當他被真愛籠罩的時候,他的心跳仍然會重新加速。


    保良在家躺了一周。這一周菲菲沒去上班,在家盡心服侍保良。但一個你確認不愛的女孩,天天在你身邊,你隻能覺得心煩。無論菲菲怎樣無微不至,保良總是眉頭不展。好在他們之間的話題,均不涉及敏感之處,雙方彼此心照不宣,全都迴避再說張楠。


    保良每天躺在床上,接受菲菲的照顧,卻時刻在想張楠。他的手機讓菲菲摔壞,李臣的手機也欠費打不了啦。他無法與張楠取得聯係,張楠也不知道他的住處,知道了也不可能過來看他。這一周保良憂心如焚,不知張楠那邊,和父母怎麽談的,她父母的意見如何,讚成還是反對,還是由女兒自主自願。他也不知道張楠一個星期聯係不上他會不會著急,會不會胡猜亂想,會不會去那家保時潔公司找他。


    在他的傷腳剛剛可以勉強沾地,可以一跳一跳地行走的時候,他就迫不及待地下床,趁菲菲出去買菜的機會,讓李臣扶他上街,說要透透風曬曬太陽,實際上是想找個公用電話聯絡張楠。可他們還沒走出家門,就被房東堵在了門口。


    房東是來要錢的。


    李臣在這房裏已經住了四個月了,卻從未與真正的房東見過一麵。他是通過富石房屋中介公司,選中了這處房子,並且一次交了半年租金。租金每月八百再加上每月必須交的有線電視費五十四元,衛生費十八元,保安費三十元,一共交了五千四百一十二元,還替前一個租戶付了三十五元的電話欠費。雖然有些錢交得有些冤枉,但房租畢竟便宜!算總賬還是比較合算。


    房東是個潑婦形象的中年女人,帶來好幾個彪形大漢,仗著人多勢眾,口中出言不遜:“什麽!八百一個月?你不打聽打聽,這個位置租半間房都要八九百塊,我這兩房一廳,一個月至少一千八百,我又不搞買一送一,你是傻呀還是當我們傻呀!廢話少說,每月少交的一千趕快給我補上,不補立刻搬家走人!”


    李臣據理力辯:“我有合同,富石公司蓋了公章的,不信你看!”


    房東說:“你別給我看,富石公司是騙子公司,現在人都找不見了,我們已經報了警了。他把房子租給你們,隻付了我們一個月的房租,你們把剩下五個月的全都補給我們更好,讓你們每月再交一千算是照顧你們!”


    李臣當然不幹,雙方你爭我吵,房東竟命同來助陣的幾位,進屋強拆煤氣設備,還要拔電表和熱水器的管線。李臣上前阻攔,你推我搡打了起來,對方人多,李臣手狠,居然打個平手。保良腿腳不便,隻能雙方勸阻。眼看局麵漸漸失控,雙方全都打得赤目青筋,保良便趁亂跛出門去,幾乎是單腿跳著跳到街上,找到一部公用電話,撥了110報警。


    他向110接警中心報稱,有人入室行兇傷人,110記下了街道門牌後保良掛了電話。剛想迴去支援李臣,忽又想起了什麽,身子往後頓了一下,伸手重新拿起了電話。


    他撥了張楠的手機。


    張楠可能正在忙著,手機轉接到移動通信服務中心,一個女聲朗朗通知保良:“你撥叫的用戶暫時不能接聽您的電話,您的電話號碼已經唿轉到他的手機上,謝謝。”保良又撥了張楠公司的電話,電話久久響著,無人接聽。接下來他撥了張楠家裏的電話,接電話的是張楠的父親,聽到保良報上姓名之後,態度似乎有些冷淡刻板:“啊,張楠不在家,她出差去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迴來,你找她有事嗎?”保良不知自己是否過於敏感多心,他覺得張楠父親對他的態度,和以前相比有了變化,沒有了過去的熱情親切,口吻變得極為陌生,雖然依舊彬彬有禮,聽來卻覺敬而遠之。保良本想請他把自己受傷的情況轉告張楠,但對方拒人千裏之外的態度,讓他沒有說出口來。


    “啊,我……我沒什麽事情。那我以後再打吧,謝謝伯父,再見伯父。”


    掛了電話,保良站在原地,愣了很久,心裏很難受。他甚至懷疑張楠其實就在家裏,就在電話一側,看著父親與他通話,默不作聲。


    保良扶著路邊的牆,一步一顛地,往家走。走到一半體力耗盡,他靠著牆坐下來,從精神到肉體,近乎崩潰!


    仰臉端詳天上的太陽,太陽和往常一樣,發著朦朧的白光。保良心裏慢慢平靜,慢慢把事情往好處去想。他可能把張楠父親接電話的神情,做了過於冰冷的想象,所以才覺得他的聲音,過於嚴肅冷淡。也許人家接電話時臉上其實掛了笑容,保良就讓自己想象了那樣的笑容,再想聲音語氣,也就立即變得溫和慈祥,完全正常了。


    他想,也許張楠確實出差了,今天不是周六周日,這個鍾點她不出差也不可能呆在家裏。既然單位電話無人接聽,說明出差可能不是假的。


    這樣想了,又有了力氣,保良奮力站起,堅持走迴家裏。他到家時看到門口停著一輛警車,周圍圍了一堵人牆。他嚇了一跳,以為出了什麽事情,趕緊上樓進屋。進屋一看滿目狼藉,才想起警察就是他叫來的。警察趕到後毆鬥的雙方都已住手,李臣眼眶腫了,還流了一地鼻血。房東那邊損失似乎更重,一人被李臣用什麽硬物開了瓢,血流滿麵,另一人的嘴唇高高腫了起來,連房東臉上都隱約帶著五指扇紅的印子,說起話來不免齜牙咧嘴。幾個警察用高聲的訓斥,壓製住房東的大喊大叫,命令動手打架的人全到“局裏”去解決問題,接受處理。保良愣著看李臣與房東及其他頭青臉腫的漢子被一一帶出門去,一個警察問圍觀的人:誰報的警?保良在他背後說:我。警察迴頭,說:你也去!


    保良又見到了夏萱。


    他們一行人被帶到分局,帶到一間大房間裏,接受訊問和批評教育。當事的雙方互相指責,互相爭辯,情緒依然激動不已,在一片吵鬧和訓誡聲中,保良忽然看到了夏萱。


    夏萱就像一位電腦遊戲中的完美女神,走進來時飄無聲息,她進來與處理這起居民糾紛的民警輕聲說著事情,還交給他一份文件,離開前朝這群頭青麵腫鼻血凝固的“鬧事者”看了一眼,她顯然看見了人群中的保良。保良一隻腳還打著繃帶,看上去仿佛是這場治安毆鬥中受傷最重的一個。


    保良從夏萱一進屋子就始終看著夏萱,因為心裏有了張楠,他看夏萱的眼神,立即變得無畏。但那眼神中還保留了一絲不被察覺的親切,和對這位校友一向就有的敬慕。


    夏萱的目光在保良臉上仿佛隻停了一瞬,有點驚愕,有點反感,愣神了片刻,便匆匆移開。夏萱走後保良迴味她的眼神,忽然備感委屈,心裏的懊喪不可言說。他記不清這是他第幾次與夏萱在這種讓他屈辱的地方不期而遇,這些尷尬的邂逅讓他在夏萱心中,肯定早已尊嚴掃盡。


    警察對糾紛的處理,並未延宕太多時間,調解訓責一通,各打“五十大板”。幾天之後保良看到報紙,才知道這家富石房屋中介公司已經卷款逃走。其高價承諾房主,低價租給租戶的行徑,涉嫌詐騙。公安機關已經立案偵查,但租戶與房主之間的尖銳矛盾,並無兩全其美的解決辦法。李臣的房東隻從中介收了一個月的房租,感覺吃虧太大,還是天天來鬧,今天砸塊玻璃,明天門上加鎖;李臣交了半年房租,隻住四個來月,就被無端驅趕,心中自是不服,自是誓死不搬。何況李臣剛剛在附近一家夜總會找了個領班的差事,住在這裏,每日上班下班比較方便。保良菲菲和劉存亮也暫無去處,隻能與李臣一起合力抗暴抗租,與房東一夥彼此對峙,天天鬧得雞犬不寧,四鄰不安。


    好在,保良的腳傷漸漸康複,從他能一瘸一拐地走出家門,獨自上街的第一天起,他就乘公交車去了國貿大廈,找到了張楠的公司。在張楠公司的樓下,還是那個電梯廳裏,他終於見到了剛從外地出差迴來的張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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