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和菲菲住在一起,白天又一同出去尋找工作,保良那些天和菲菲朝夕相處,形影不離。


    他們必須盡快找到工作,菲菲要給母親治病,保良需要養活自己,他不能靠花菲菲的錢這樣過下去,何況菲菲這迴從家裏帶出來的八百元錢,已經花得差不離了。


    何況李臣工作的那家台球館忽然轉手他人,新來的老板撤了李臣的經理職務,換上了自己的無能表弟。那表弟狗仗人勢,對台球館的“元老”大加排擠,李臣那些天正在琢磨辭職另謀生路,他看出人家早晚要把他擠走,與其被老板炒了還不如提前炒了老板,還能逞個一時快意。


    李臣如果丟了工作,何時才能續上一個更好的職位,都很難說。進而論之,他們四人頭上這襲聊遮風雨的屋簷,不知還能挨到幾時。一旦李臣斷頓,房租到期,他們又該住到哪去?所以保良和菲菲心裏都是焦急萬分,他們必須在危機到來之前,掙到一份糊口的工資。


    情勢所逼,菲菲饑不擇食,居然又去了她姨夫的那家小吃店裏,和服務員一樣每月隻拿三百塊錢管吃管住。但菲菲其實隻在姨夫的小吃店吃三頓飯而已,住還是要趕迴李臣的幸福新村,以便能和保良住在一起。


    保良同樣病急亂投醫,去了幾家中介公司,一問都要先交押金,三百五百不等。菲菲每天隻在保良身上塞個三塊兩塊,讓他吃午飯用,連公交車都沒錢坐的,中介肯定依靠不起。而且這年頭中介公司收人錢財並不替人消災,差不多有一半都是騙子。


    保良隻好依靠自己,每天選一條大街,無論機關店鋪,一律挨門進去,毛遂自薦。這樣的行徑,不像求職,倒像討飯,所以多被門房或店主轟將出來,臉麵沒趣那是必然。


    但保良還是每天堅持出去,找一條街,挨門去問,次數多了,概率就有了意義。何況保良相貌端正,言語樸實,被什麽人慧眼相中,也非怪事。


    相中保良的,也是一個鑒寧籍的老板。這老板在省城開了一家清潔公司,做得很有規模。保良被這位老板相中的過程,很有幾分戲劇性的,所謂戲劇性並不難解,其實不外“偶然”二字。


    那天保良照例碰了幾個釘子,挨了幾番奚落,帶著一點憤怒,也帶了一點倔強,居然放膽走進了省城中央商務區最高最暈的一座大樓,那座大樓就是著名的國貿大廈。國貿大廈是一座鋼架結構玻璃外牆的六十二層巨廈,是省城公認的標誌性建築之一。保良堂而皇之地從正門進入,居然無人攔阻。他雖然落魄,但身上的衣服和臉上的氣質,與那些外地民工相比,畢竟截然不同。


    他在大廈廣場般的大堂裏,攔住了一位從門外進來的年輕女人。那女人穿一身白領衣裝,臉上淡施薄粉,麵目端莊善良,保良看她像是大廈的工作人員,於是上前冒昧探問:


    “對不起……小姐。”保良一時不懂該怎樣稱唿對方,不知叫她“小姐”屬於尊敬還是冒犯,他硬著頭皮向那女人問道:“請問,您是這裏的工作人員嗎?”


    年輕女人茫然搖頭:“啊,不是,我們公司在這兒,我在這裏上班。你有什麽事要幫忙嗎?”


    保良遲鈍了一下,但還是接問下去,口氣有幾分氣餒,更有幾分乞求:“噢,那您的公司需要人嗎,我是到這兒求職來的。你們需要人嗎,讓我幹什麽都行。”


    年輕女人顯然沒想到會在這裏被一個冒失的求職者無端騷擾。在這種頂級商廈進進出出的白領,很少會遭遇這樣的荒唐。好在保良的外形並不討厭,那女人竟然停了腳步好奇地發問。


    “你是從哪兒來的,不是本地人吧,你要找什麽工作?”


    “我是鑒寧人,現在家在省城,我什麽工作都行。請問您是什麽公司?”


    年輕女人當然不會對這樣一個陌生青年說出她的公司名稱。她又移動了腳步,一邊向電梯廳走一邊再度詢問:“你學過什麽專業嗎,你都幹過什麽?”


    保良跟隨她一起走向電梯,腳步和語言一樣混亂無序:“我,我沒什麽專業,我就是高中畢業,後來在……後來在家閑呆了兩年,現在想找份工作……”


    “沒有專業?”女人抱歉地笑笑,“那真對不起,你恐怕不適合我們公司的工作。”


    他們一路走到電梯廳裏,年輕女人按了電梯,對他表示了愛莫能助。保良隻好禮貌地告辭:“啊,那麻煩您了。”看來這句告辭反而讓那女人感到意外,她也許沒想到這個年輕人會這樣簡單地走開。


    於是她又叫住了他。


    “你應該到其他地方看看,在這樓裏辦公的都是很大的公司,進這些公司必須懂得一門專業。你應該到其他地方找找,其他地方也許會有機會。”


    年輕女人想要表達的意思,與其說是讓保良對這裏絕望,不如說是好意的指導。她對保良顯然印象還好,以致她最後這句並無實際意義的勸告,還是讓保良感受到女性的善良和周到。


    電梯來了,候梯的人依序走進電梯轎廂,廂滿之後,後麵的人也不硬擠進去,自覺留在外麵繼續等候。這些大公司的白領,舉止都很禮貌文明。保良看著電梯關上梯門,正要轉身離開,身邊一位穿夾克的中年男子,主動開口與他攀談。


    “你是鑒寧那邊的人吧?”


    保良馬上點頭迴應:“對。您聽得出來?”


    “我也是從鑒寧來的。”


    保良一聽鑒寧來的,當然備感親切:“是嗎,您也是鑒寧人啊!您也在這裏上班?”


    “啊,不,我來這裏辦事,你到這裏來找工作?”


    保良難為情地笑笑,訕訕地往後退縮:“沒有,我路過這兒,進來隨便問問。”


    另一部電梯打開了梯門,中年男人走了進去,進去之前遞給保良一張名片,這張名片決定了保良一生中的第一份職業。


    兩天之後,保良就在這家名叫“保時潔”的清潔公司得到了一個正式的崗位,當上了一名月薪七百塊錢的清潔工人。


    這是一家相當正規的清潔公司,一周工作六天,四十八個小時,公司的名字又與保良最迷的一款跑車的牌子同音,因此叫起來朗朗上口。進入公司的新員工都經過正規培訓,雖然短暫,卻麵麵俱到,連涉外禮節和外事紀律,都有一本正經的課程安排。保良上崗後不僅得到了一身嶄新挺括的勞動製服,如果是清洗大樓外牆這種危險工作,還有每天三十元錢的高空補貼。加上七百元的底薪,保良頭一個月就掙了一千三百元整,還不算公司免費提供的一頓中午的盒飯。


    保良把其中的六百元交給了菲菲,讓她寄迴家給她的母親治病。三百元交給了李臣,作為他和菲菲那間小屋的房費。其餘的錢將將夠他一個月省吃儉用的開銷,月底照例也不會再有結餘。


    在保良找到這份工作的六周之後,他又一次走進了那座高矗在城市中心的國貿大廈。保時潔公司六周之前就與大廈訂下合同,受托將大廈的玻璃外牆清洗一新。


    六周前曾經在大堂與保良有過短暫交談的年輕女人,也再次與保良不期而遇。她是在她工作的辦公室裏見到保良的,隻不過兩人一個坐在屋裏的熱茶和電腦之前,一個懸在玻璃牆外的半空當中。年輕女人驚異地看到並認出了保良,保良看到的卻隻是玻璃幕牆上耀眼的太陽光斑。


    辦公室裏沒有別人,年輕女人可以站起身來,無所顧忌地靠近玻璃,在這個房間的視野之內,藍色的天幕中隻有保良一人。她和牆外的保良咫尺間隔,近得幾乎可以唿吸相聞。她仔細端詳了保良年輕的麵容,那麵容雖然經過風雨沐浴,卻依然充滿陽光活力。保良腿長臂長,吊在空中的身軀矯健自如,猶如一個象征青春和飛翔的舞者。他擦洗玻璃的認真神態,也讓人內心為之感動。年輕的女人在窗前久久凝視,直到保良的身體隨著吊繩翩然飛離。


    年輕女人第三次見到保良是在國貿大廈的地下停車場裏,她下了班去開自己的汽車,看到保良正一個人在車庫的角落收拾幹活兒的工具。雖然對保良來說這隻是第二次相遇,但他在她故作無意地走近他時,還是一眼認出了那張潔淨無瑕的麵容。


    女人說:“呃,是你。”


    保良說:“噢,是你。”


    女人說:“你找到工作了?”


    保良說:“找到了,是一家清潔公司。”


    女人說:“工作滿意嗎?”


    保良說:“還好。”


    女人笑笑,想告辭,卻又站著沒走:“你們……你們清潔公司,管不管家庭清潔,就是……就是到人家家裏幫忙打掃衛生……之類的事情?”


    保良說:“我可以找領導問問,我也不知道公司有沒有這項業務。”


    女人猶豫了一下,說:“如果我就請你,請你到我家去,幹一天需要多少錢呢?”


    保良說:“我們公司可能不讓職工私自接活吧,這我得迴去問問。”


    女人說:“你可以利用下班以後的時間,你有節假日嗎?節假日去也可以。去一次幹一小時兩小時或者幹半天一天都可以。一小時三十塊錢可以嗎?”


    “三十塊錢?”


    如果以小時計算,這是保良在公司最高收入的五倍。保良馬上想到了菲菲和她病重的母親,他不知從何時開始,在下意識中植入了一份報答菲菲的本能心理。


    “可以嗎?”


    年輕女人又問了一句。


    保良說:“啊,可以,當然可以!”


    年輕女人名叫張楠,是一家外企公司的公關助理,現年二十四歲。但她的樣子,比二十四歲顯得老成。


    張楠的家住在郊外的一個別墅區裏,如果有車,交通還算便利。保良第一次去張楠家幹活兒是在一個周日假期,張楠問了他的住址,讓他早上在離幸福新村很近的一個公園門口等她。結果保良早上起來趕到那家公園門口時,張楠開來的一輛銀色“奧迪”已經早早候在那裏。


    保良最初還以為張楠的家就住在公園的附近,沒承想她會駕車載他駛出了城區。這是保良自到省城定居以後,第一次在通往郊外風景區的林蔭大道上乘風飛馳,沿途的美麗景致令人心曠神怡,何況身邊駕車的又是一位風度優雅的白領美女。


    轎車駛入了別墅區的高大拱門,門邊一尊形狀奇異的巨大岩石上,寫著“楓丹白露”四個金色大字。車子輾轉逶迤,在高大的法國梧桐中穿行深入,林蔭掩映間不時露出的幾幢造型古典的歐式小樓,有如油畫一般深沉入目。保良從書上知道“楓丹白露”是法國皇帝的一座行宮,用在這裏倒也貼切。保良原以為他家住的那座小院就算是省城最好的獨棟住宅了,到了這種別墅社區,才知道什麽叫做美景華屋。


    張楠家就住在這片林蔭的深處,白色的房子搭配了褚紅的瓦頂,顏色對立卻極致協調。屋裏的裝飾一看就是知識分子的格調,並不一味張揚富有,而是更多講求品位的細微。這裏除了張楠之外,還住著她的父母。據說原來還住了一位小保姆的,一個月前辭職搬走了。


    張楠的父母以前一直在國外教書,去年才退休迴國閑住。張楠還有一個姐姐,也嫁在國外,幫丈夫打理一間公司,至於那公司做些什麽業務,張楠在與保良的一路閑聊中,沒有具體提及。


    當然,保良也沒有提及他自己的曆史,以及家庭成員的複雜關係。他隻說他的母親已經去世,父親和姐姐都在外地,他一個人在省城工作,平時就住在朋友那裏。


    張楠把保良帶到她家,介紹給她的父母認識。她的父母對保良都很熱情,握手問候彬彬有禮,那樣子不像雇來一位清潔工人,倒像接待一位遠道的朋友,先是寒暄,後是入座,繼而沏茶,還拿來糖果。十分鍾後保良主動提出幹活的要求,張楠才帶他到需要清潔的地方去看,樓上樓下,院裏院外,像是一圈參觀遊覽。經張楠同意,保良決定安內必先攘外,先從院子幹起,用張家的鐵鍬和掃帚,清理了整個院落,又擦了窗戶的玻璃。整個上午張楠都陪在院子裏,站在陰涼處和保良聊天。她說沒事你幹你的,邊幹邊聊幹著不累。


    保良感覺到了,張楠對自己很感興趣,關於他的愛好特長,脾氣個性,都有問及。保良說他沒什麽愛好,小時候愛站在他家後山的磚窯上看鑒河的流水;他也沒什麽特長,非要挑一樣說的話,那就說田徑運動吧,他得過全市中學生比賽的四百米亞軍和四百米接力的第三名。張楠說所以我看你臉和上身都挺秀氣,可腿好像挺粗的。保良說粗嗎?我還覺得細呢。


    至於個性,保良也說不清自己是什麽個性。若論遺傳,他和姐姐正好相反,姐姐的個性隨父親,急躁、強硬、脾氣太梗;保良的個性像母親,沉默、少怒、較有耐性。張楠說那我是你和你姐之間的中和,我認準的事,非幹不可,但我也從不發怒。耐性嗎好像差了一點……保良說這樣才好,好多事確實不能過於執著,明明幹不成還非要堅持到底,最終可能反而害了自己。


    不知不覺到了中午,張楠讓保良洗手吃飯,飯是從別墅區的會所叫過來的,五菜一湯非常豐盛。保良連連推辭,問周圍有沒有小商店他去買個麵包就行。張楠的父母也過來勸他一起上桌,說這麽多菜如果吃不了非浪費不可。


    保良就坐下吃了,吃得好不自然。


    吃完午飯,張楠問保良要不要給他找個屋子休息一會兒,保良說不用了我趕緊幹活吧。下午保良就去清潔書房。從窗戶到書櫃,仔細地一一擦拭幹淨,還搭了梯子小心地擦了書房的玻璃吊燈。那吊燈是從國外進口來的,上麵懸了許多紫色的水晶。


    保良在書房幹活時張楠就在書房裏用電腦打字,不再與保良互相閑扯,但保良仍然感覺到了,她的視線不時向這邊巡睃,雖然目光大方平和,可一旦投在保良臉上,保良臉上就會立即產生火一樣的熱度。


    傍晚,張楠從電腦屏幕前站了起來,宣布今日收工。保良這時早就擦完了書房,又擦了客用衛生間,讓張楠一一過目驗收。張楠說不用了肯定特別幹淨。張楠的母親也過來表示感謝,並再次邀請保良吃飯。保良堅決謝絕,說自己晚上還有事情,不能多擾。張楠也不勉強,付了保良二百四十元錢,保良堅決退迴六十,說今天最多隻幹了六個小時,三六一十八,這點活兒收一百八十元已經不好意思。


    關於保良如何返城的問題,雙方也互相客氣了很久。保良不讓張楠再開車送他,他來的時候看見社區門外有公共汽車的站牌,表示坐公交車迴家也很方便。最後雙方各讓一步,由張楠開車把保良送出楓丹白露,送到公交車站,然後讓保良自己乘坐公交車返迴城區。張楠在公交車站與保良分手時約他下周再來,說還有客廳、臥室、廚房和庫房,都已多日不曾打理,積重難返,都需要認真徹底地清掃一番。


    女人的鼻子比狗還尖。


    晚上保良迴家,菲菲非說保良身上有一股香水的味道,逼著保良交待來源。菲菲雖然還沒專業到能聞出香水的牌子及男用女用,但她知道保良就是過去兜裏有錢的時候,也從來不在身上擦油噴香,所以他身上的這股香氣,鐵定來自女人。


    保良說我昨天不是跟你說了我今天要去人家家裏幹活嗎,人家家裏就有女人。


    菲菲又反複盤問張楠家裏的情況,保良挑三揀四,避重就輕地說了。他沒說張楠的年紀長相,也沒說這個活兒並非公司的安排,而是自己私自受雇。最後他告訴菲菲,這家的活還沒有幹完,下個周日還要繼續去幹。


    周一,保良照常到公司上班。每周固定一次的班前會開過之後,班長開始分派一周的工作。保良仍被分到國貿大廈的清潔項目,當他聽到國貿大廈這幾個字時,心裏有種微妙的興奮,那感覺不同常態。


    不料,臨出發前保良又被叫住,讓他先到經理辦公室來。在經理辦公室保良沒有見到公司的經理,也就是在國貿電梯廳裏邂逅的那位鑒寧老鄉,而是見到了坐在經理室沙發上的兩位公安局的便衣。


    這兩位民警他都見過,一個是他在古陵分局報案時向他問話的民警,姓金,還有一個是個女的,當然又是夏萱。


    姓金的是個探長,他和夏萱來此的目的,還是為了楊阿姨和嘟嘟被殺的案件。金探長說他們找了保良很久,昨天晚上才查到他在這家“保時潔”上班。關於權三槍的下落,公安機關已在全省乃至全國發出通緝,但至今尚未發現有力線索,目前調查工作已經陷入困境,所以他們又迴過頭來再找保良。


    保良說:“你們應該想辦法找到權虎,權虎一定知道權三槍的下落。”


    金探長說:“權虎我們也在反複查找,目前也沒有找到有用的線索。除了他買的那個舊院子,目前尚未查到他還有什麽其他產業或者落腳之處。”


    保良說:“聽說他好像搞過一陣船運生意,隻是不知他的公司在哪。”


    金探長說:“鑒河沿線所有船運公司的工商登記資料我們都查過了,沒有發現權虎注冊的公司。”


    保良說:“他注冊公司會不會用了我姐的名字,我姐叫陸保珍,那些資料裏有沒有我姐的名字?”


    金探長斷然搖頭:“沒有。”


    保良與金探長說話的時候,目光盡量不看夏萱。他注意到經理室牆上的鏡子裏,自己被陽光曬黑的麵容。他和夏萱同在一個學校讀書,同在一個靶場練武,雖然隻是短短的數麵之交,但保良在那一屆新生當中比較有名,因為他爸爸在學院當過副院長,而且,他是一個英雄的後代,他父親的事跡在公安學院的師生當中早已隨處傳頌。在那一屆新生的眼裏,夏萱也是個很受矚目的人物,她在保良領取警服時的迴眸一笑,在靶場上的英姿颯爽,都在保良心裏占據了重要的位置。但是,這樣一個讓他產生夢想的女孩,卻幾乎見證了他的所有恥辱,從吃***被抓,到被學院開除,再到兇殺現場的父子反目,他知道自己在夏萱的眼裏,已經一錢不值,更何況他現在坐在她的對麵,又是這樣一副風吹日曬、窮困潦倒的處境。


    而夏萱的目光卻極其平靜,在金探長與保良對話時她始終一聲不吭。


    金探長又問了些關於權三槍過去的經曆,社會關係,以及他都去過哪些城市之類的問題,從他的表情上看,保良提供的那點情況,並不令他十分滿意。談到無話時他的電話恰巧響了,他接起來說了兩句,便起身走到屋外去了,把保良和夏萱二人單獨留在了屋裏。


    兩人之間的沉默,雖屬必然,但保良還是如坐針氈。他低頭不看夏萱,卻知道夏萱的目光一直停在他的臉上,也許,她在看他左耳垂上的那隻漂亮的耳環。


    “你在這兒工作還適應嗎?”


    夏萱突然開口,嗓音柔軟而又圓潤。保良倉促抬頭看她一眼,隨即又倉促移開視線。


    “啊,還可以吧。”


    “你這身板,幹得了這種活兒嗎?”


    “……還行吧。”


    “你後來去看過你爸爸嗎?”


    “沒有。”


    “你應該看看他去,畢竟是你的爸爸。他當時可能也是一時生氣。”


    “啊。”


    停了一會兒,也許夏萱看出保良對這事的迴應不太積極,於是主動換了話題:


    “你現在住在哪裏?”


    “我……跟朋友住在一起。”


    “跟李臣對吧?”


    保良嚇了一跳,下意識抬頭:“你認識李臣?”


    夏萱的表情,始終鎮定如一:“我們知道你在省城有幾個鑒寧的同學,我們先查到了李臣的單位,昨天晚上在他那個台球館裏,才問出了你的單位。”


    保良這才想起,李臣昨夜加班太晚,就住在了台球館沒有迴家,難怪今天一早警察能夠找到這兒來。


    金探長接完電話迴到屋裏,對保良的這場問詢也就此結束。金探長臨走給保良留了一張字條,字條上寫了兩個不同的名字和兩個不同的電話,金探長說:“你以後要是想起什麽線索,希望能及時與我們聯係。我姓金,她姓夏,找我找她都沒問題。”


    金探長和夏萱的訪問,讓保良更加明確了一個結論,那就是權虎和姐姐,早就不知去了哪裏。連公安機關動用龐大警力都找不到他們,更不要說保良單槍匹馬一人。


    楊阿姨和嘟嘟的死於非命,不僅將成為保良一生的愧疚,而且也斷了他繼續尋找姐姐的念頭。他仔細迴想了兇案發生的前後過程,對過程的迴顧與分析讓他不寒而栗。那天清晨他與權三槍在那個小院意外邂逅,權三槍隨即跟他去見父親,到家後抬槍便打,連打三槍,毫不手軟。當然他是衝著父親去的,可見他對父親——他曾經的恩人——已結下深仇大恨,必欲殺之,絕不留情。他是權力的養子,尚且報仇心切,權虎作為權力的親兒,更要不共戴天!保良無法想象,權虎與姐姐的夫妻關係,因這樣一場家族仇恨,又該如何相處。他隻能推斷,如果姐姐現在仍與權虎一起生活,那麽她對她的娘家,對她的父親,甚至對她的母親和弟弟,早已喪失了原有的情感,早已和她的丈夫一樣同仇敵愾,立場鮮明!


    如果真是那樣,他們姐弟之間又怎能團圓?


    保良的左耳,依舊戴著那隻耳環,那隻耳環現在的意義,與其說是對姐姐的牽掛,不如說是對母親的紀念。


    也許在夏萱看來,保良的耳環隻是一個叛逆的標誌,一個不良青年的另類裝點。而在菲菲心中,耳環增加了保良的魅力,使他更加親和可愛。或許,這隻耳環在張楠這類女性的眼裏,也是一個異類,但有點神秘,有點浪漫,而且,有點性感。


    周日。


    早晨。


    保良乘公交車往郊外去。


    張楠的銀色“奧迪”,像是早早地等在了離楓丹白露最近的那個公交車站。


    這一天張楠家又多了一位三十來歲的女人,張楠向保良介紹那是她的表姐。表姐也住在這個別墅區裏,目前在家擔任全職太太,丈夫常常出差,她便常常過來陪張楠父母聊天做伴。這一天保良先是打掃客廳,那位表姐便在一旁充當指揮,這裏先擦那裏先搞,直把保良支使得暈頭轉向。幸虧打掃廚房時表姐被張楠父親邀去下棋,保良幹活兒才得以專心致誌。


    保良打掃廚房時張楠就在廚房裏準備午飯,他們這時都已不再彼此拘謹,各自幹活兒一同聊天,時間過得輕鬆愉快。張楠不許保良再叫她張小姐,也不許保良又改口衝她叫“姐”,她說咱們現在也聊成朋友了,就按朋友的規矩互稱姓名好了。我以後也不叫你陸師傅了,就叫你保良,你以後就叫我張楠或者小楠,叫楠楠也行,我們家人都叫我楠楠。


    保良不傻,保良看得出來,在這個寬大向陽的廚房裏,在這裏的雇主與雇工之間,正有一場愛情在不動聲色地悄悄展開。保良明明知道,他是有“女人”的,那就是和他同居一處的女孩菲菲,但他依然放任這場愛情的發生和發展。越是不現實的情感,越令人心情激動,就像是一次奇異的曆險,每個參與者都被未知的前方吸引,猜測奇跡能否發生。


    張楠給保良的新鮮感,與保良給她的幾乎同樣。她衣著講究,談吐優雅,知識廣博,思維開闊,與她的年齡不甚般配,與她的家庭環境及從小的教養,倒是非常吻合。下午保良在打掃二樓的起居室時,張楠就在那裏看碟,碟中放的是愛情巨片《泰坦尼克號》。張楠說這部片子故事雖然挺俗,但裏麵的音樂動人心魄。那隻蘇格蘭風笛表達了一種最純淨的感情,超越了一切世俗的偏見和肮髒的利益,可以直抵人的善良本能。


    張楠對很多問題的見地都讓保良心生愛慕。不像菲菲那樣無知平庸,菲菲看電視看電影並不關注故事內容,也不關心人物命運,她可以不管劇中的情節情感是否進入**,思維隨時都能跳將出來,對演員的衣服打扮大加評論。前些天有一部電視劇是講家庭倫理父子親情的,看得保良眼含熱淚,菲菲卻在一邊不厭其煩地評論男主角的鼻孔過大,說她最煩鼻孔向兩邊撐著的男人,還非要扳過保良的臉頰,要看保良的鼻孔,氣得保良第一次衝菲菲大吼一聲:“你安靜點行嗎!”


    菲菲沒有生氣,她呆呆地看著保良,莫名其妙地疑問:


    “喲,你怎麽哭啦?”


    菲菲穿衣服也沒品位。雖說菲菲的衣服和張楠的衣服,在品牌價值上有天壤之別,但再便宜的衣服也有雅俗之分。菲菲買的衣服幾乎沒有例外,一水全都俗豔不堪。


    菲菲吃起飯來,嘴巴也嚼得太響,不響不香似的。保良以前見怪不怪,習以為常,在認識張楠之後,便開始挑剔菲菲:你能不能小聲一點,喝湯要抿,不要吸!菲菲辯解:廢話,湯那麽燙,不吸行嗎。保良又說:擦嘴要拭,不能抹!菲菲試著用毛巾在嘴上拭了一下:這樣?保良點頭:對!又指著桌麵說:以後吃雞,有骨頭可以用手拿出來放在桌上,不要嚼爛了吐一桌子,一點文化沒有。菲菲瞪眼道:你有文化,你過去就是這麽一吐,我也沒說過你呀。你整天在外麵擦大樓,是不是淨隔著窗戶看有錢人吃飯來著!


    時間長了,菲菲不能不疑:我招你惹你了你怎麽對我老不滿意!而且保良身上的香水味越來越濃。直到有一天,保良忽然有閑錢給手機充了值,而且馬上就有短信發進來,而且保良隨看隨刪,要是正常的短信刪它做甚?終於某日,菲菲趁保良洗澡時看到了一條新收的短信,不難想見菲菲看到了什麽。


    那是一個人在向保良訴說寂寞,在問保良現在在哪兒,最後說我這幾天挺想你的。短信沒有落款,但肯定是個女人。菲菲抄下了來信的電話號碼,過後她給這個號碼撥了電話,接聽的人果然是個女的!


    證據確鑿之後,菲菲設計了一個陰謀,某日保良下班迴來,她就跟保良借用手機,說要給個朋友撥個電話。她看出保良有點緊張,打開電話先刪了兩個號碼,銷毀罪證似的。菲菲不急不躁,靜靜地看他刪完,等他如釋重負地把手機交給菲菲,菲菲便熟練地撥了張楠的手機號碼。她當著保良的麵故意親熱地向對方問好:“喂,你是張楠嗎?你好!我是菲菲。你不認識我吧,我可認識你呀,我們家保良老跟我說起你來,說你這人挺不要臉的……”


    保良要奪手機,讓菲菲一把推得摔在牆角。緊接著菲菲把手機也摔在牆上,摔得機殼機芯分崩離析。摔完之後她流著眼淚昂首挺胸走出門去,把那扇大門又重重地摔了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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