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操一散,幾乎所有同學都向保良發出疑問:保良你是不是病了,你的臉色怎麽這麽黃啊?要不要去醫院看看,你這個周末都幹了什麽,怎麽弄得這麽苦大仇深?


    保良支支吾吾,迴宿舍照了鏡子,他已經兩天兩夜沒怎麽睡覺,鏡中的麵孔嚇了他自己一跳。上午上大課講的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要不是身邊的同學不斷推他,他說不定要睡得打起唿嚕。


    課後係主任過來問他:保良聽說你爸爸病了,要緊嗎,要不要我們過去看看?要嚴重的話我們得跟院領導報告一下,你爸要病了院領導肯定得關心啊。保良一通擺手:不用不用,我爸沒什麽,頭疼腦熱拉肚子,已經好了,已經好了。


    係主任很認真地:真沒事呀?


    保良很誠懇地:真沒事!


    係主任最後囑咐:有事可說啊!


    保良連連點頭:好好!


    係主任這才走了,保良不知是體虛還是心虛,出了一身大汗。


    周三,下午,沒課,保良換了便服,不到三點就借故離校,往城裏來了。


    他趕到馬老板的辦事處時辦事處還未下班,但屋裏隻有一個年輕女人在打電話。保良自稱是某某公司的一位業務經理,手上有批貨想找個船運公司。經人介紹來找馬老板聯係,聽說馬老板認識的船運公司物美價廉,不知可否幫忙推薦幾個。


    那年輕女人上下打量保良,看這位“業務經理”如此少年英俊,遂起身找茶葉找水杯一通熱情。但說到正事卻讓保良無比失望,她說她也是剛剛來的,情況都不熟悉,馬老板去加拿大辦移民手續去了,得等一個月後才能迴來,要問這些業務關係,得等馬老板迴來才能說清。


    在這家辦事處裏,在這個熱情的女職員麵前,保良換用了不同方法,始終沒能套出權虎的線索。而且以他的判斷,這個女職員的一無所知,倒也不像成心裝的。他離開馬老板的辦事處後給小乖打了電話,告訴她他在這裏一無所獲。小乖肯定聽得出來,保良的口氣十分不滿,不是對辦事處的女職員,而是對她。他先說了他在辦事處空手而歸的結果,然後質問小乖昨晚是否在他酒杯裏放了什麽,弄得他到現在還一直頭暈惡心脖子酸疼。小乖肯定聽得明白,保良是在表示和她的交易付出太多,所得太少,少得幾乎一無所得。


    小乖笑著說:“一顆***一百五呢,你白吃白玩兒我沒說吃虧你就偷著樂吧,你還發什麽牢騷。”少停,又馬上安撫保良,“行行行,你吃虧了還不行嗎,今天晚上我請你吃飯給你賠罪,還不行嗎。”


    保良說:“我不想吃飯。”


    小乖說:“晚上你來吧,隻要你陪我玩高興了,你姐姐我包你找得到的。”


    保良說:“這是你說的,你拿什麽擔保?”


    小乖說:“拿我自己擔保!找不著你姐我就認你當弟弟了,這總行了吧?”


    保良說:“你?省省吧,我隻要我姐,假冒偽劣的我哪兒不能找。”


    小乖佯怒:“你罵誰呀,誰是假冒偽劣。我告訴你,就你這樣的男孩想給我做伴兒的一把一把的,我可以每天換一個,換一個月都不重樣兒!”


    保良有點惱羞成怒:“行,你本事大,你這麽大本事你就別再坑我了,你幫我把我姐姐找到,你一天換三個我也不管。”


    小乖笑道:“你來吧,咱們倆在湖濱大酒樓見麵,晚上七點,我在大廳等你。”


    湖濱大酒樓保良沒有去過,但很熟,因為菲菲姨夫的小吃店就在它的斜對麵。保良趕到那裏時離約會的時間還差半小時,便到菲菲姨夫的小吃店裏來找菲菲。


    保良過去隻跟著劉存亮到這裏來過一次,所以當菲菲在小吃店門口見到保良時大為意外,又驚又喜地叫了起來:“喲!保良你怎麽來了?”保良在門邊的一張桌前坐下,隨口說:“沒事,路過這兒,看看你。”菲菲趕緊給保良上茶上瓜子:“路過這兒,你要上哪兒去?”保良一指馬路對麵:“喏。”對麵的湖濱大酒樓,是一座金碧輝煌的高大建築,與這裏隔街俯仰,相當觸目。


    “你?去哪兒?”菲菲有些不信似的,“你去那兒幹什麽?”


    “有人請吃飯。”保良迴答。


    “誰請你到那兒吃飯?”菲菲不免好奇,把個“那兒”字說得非常驚訝。


    “……呃,一個朋友。”保良猶豫一下,沒有說出小乖。


    “朋友,男的女的?”


    “男的。”保良也不知道為什麽撒謊。


    “男的,是你爸的朋友?”


    菲菲最喜歡刨根問底,臉上的神態卻已是事不關己的隨意,保良就此繞開話題,反問菲菲這小吃店的生意。說到生意菲菲變得愁眉苦臉,說在這種高檔的街區開小吃店純粹是自討沒趣。她姨迴了鑒寧老家,姨夫慘淡經營也不想幹了,隻是這店暫時脫不了手,所以每天還在維持。


    他們喝茶嗑著瓜子,又聊了劉存亮和李臣,這些從鑒寧來省城闖蕩的朋友,沒有一個前途光明。菲菲說:“這些朋友當中就數你好,家裏條件好,現在又上了大學,又是公安學院,將來畢業弄個警司警督當當,那有多麽威風!保良說你看著威風,上大學當警察有多辛苦你又不懂。菲菲說要不咱倆換!你真是得了便宜還要賣乖!當了**又立牌坊!”


    他們你來我往,聊到快七點了,保良說聲少陪,起身出門往馬路對麵走去。菲菲在他身後喊道:“嘿,保良,你吃完飯還過來嗎?”


    在湖濱大酒樓的飯桌上,小乖又給保良寫了一個條子,條子上隻有一個人名,乍一看是個女的。


    “田桂芳,”保良看那字條,“是個女的?”


    小乖喝著紅紅的西瓜汁,眼皮不抬地懶聲說道:“是他原來的情人,我之前的那個。”


    “她知道權虎在哪兒?”


    “她以前跟老馬跑過鑒河,可能還坐過權虎的船呢。”


    保良心裏一亮:“那我怎麽找她?”


    小乖不緊不慢地給服務生付賬,付完賬收起錢包,對保良嫣然一笑,說:“走,咱們去唱歌。”


    保良皺眉再問:“我怎麽找她?”


    小乖漠然起身,往餐廳的門口走去,保良隻好跟上。兩人在走廊並行的途中,小乖淡淡地說道:


    “我說過,隻要你讓我高興,我會讓你找到你姐。”


    保良不再言語,俯首低眉,跟在小乖身後走出酒樓大門。小乖去開自己的汽車,保良就站在台階上等,身後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轉身一看竟是菲菲。


    菲菲滿臉怨氣,口中發疑:“你不是說是男的請你嗎,你不是說是你爸的朋友嗎!”


    保良未及答言,小乖的轎車已開到階下,保良轉臉向下走去:“誰說是我爸的朋友了。你到這兒幹嗎來了?”


    菲菲吼道:“我找你來了,我倒要看看是誰請你,保良你就跟我承認了吧,這女的到底是誰!”


    保良也迴身吼了一聲:“是我一個朋友,你管得著嗎!”


    菲菲一下子噎住了,她的確說不出她管得著還是管不著,她唯一能做的表情就是怒目而視,並在保良拉開小乖的車門之前,率先跑下台階,含著眼淚向馬路對麵狂奔而去。


    保良上了車子,小乖冷笑著問他:“誰呀這是?”


    保良不看小乖,不想多言似的:“沒什麽,一個老鄉。”


    小乖也不再多問,輕點一下油門,車子飄然起步。


    又是那家門臉隱蔽的卡拉ok,又是那群百無聊賴的閑男閑女。


    沒見過保良的女人們又是一通評頭品足,不評不品的小乖也會主動炫耀:這是我男朋友,怎麽樣,靠譜嗎?女人們無不激賞:靠譜!這次絕對靠譜,嚴重靠譜!靠譜壞了!


    他們在包房剛剛坐定,不知是誰招唿了一聲,一個服務員很快端來一隻銀盤,上麵鋪著一縷一縷的粉末,圍著中間一個圓心,就像一輪光芒四射的太陽。包房裏的男人女人們用一隻塑料吸管,一人一縷,唿的一下吸進鼻子。保良嚇得胸口亂跳,低問小乖:“那是什麽,不是**吧?”小乖一笑:“別嚇著我,吸什麽也不能吸**呀,這是**,還沒***有勁呢。”


    銀盤傳到小乖手裏,小乖換了個幹淨的吸管,很熟練地吸了一縷粉末,隨即將銀盤和吸管遞給了保良。保良下意識地接了盤子,卻猶豫著沒接吸管。小乖小聲催他:“吸呀,別那麽不合群!你***都吃了,還怕**!吸吧,吸了想什麽有什麽,挺好玩的。哎,我會害你嗎!”


    保良說:“這可說不定。”


    小乖說:“我害你也不會害我自己呀。這跟***差不多,不如***厲害,倒是比***便宜。吸吧,便宜你了。今天我們也不想鬧得太狠。你不是就想你姐姐嗎,吸完就能看見她了。”


    保良吸了。


    他吸得遲遲疑疑,還差點嗆了一下。


    小乖說得沒錯,**不如藍色藥丸發作兇狠,但速度卻來得更加快些。不出五分鍾保良就開始發飄,雖然和上次相比不惡心了,沒有嘔吐感了,但手腳同樣開始不聽使喚。小乖歪在保良身邊,唱歌似的哼唧著:“保良,保良,你飛了嗎,你想飛嗎?我要飛了……”


    保良也想飛。


    他想飛,飛到那片白色的天空,他幻想在那片空洞的白色裏,再見一迴姐姐的笑容。小乖說吸了**想什麽有什麽,保良想到了姐姐的笑容……


    小乖說得沒錯。


    姐姐又出來了,不但笑容依舊,而且,就像他小時候那樣,伸出手來溫柔地摸他的頭發。保良哭起來了,哭得淚如泉湧。小乖說吃了***和吸了**的人都會變成孩子,又哭又笑控製不了。保良想不哭不笑,但真的控製不了。他和上次喝了摻藥的酒一樣,哭得昏天黑地,傷心至極。


    沒人理他,大家又開始搖擺起來,音樂的節拍在**下肚之後恰如其分。你想它快,它就是快的,你想它柔,它就是柔的,隨心所欲,隨心而飛。


    小乖說的沒錯,**不及***的地方還包括延續的時間。那一縷粉末的威力隻發揮了半個小時,半小時後保良就徹底清醒過來。小乖比他醒得還早,保良感覺身體著地的時候,小乖已經端坐在沙發一角,呷著酒點了煙抽。


    包房裏的人陸陸續續去衛生間放水和整妝。保良對小乖說:“乖姐,我明天還要上課,我想早點迴學校去。”


    小乖抽著煙,愛答不理地說:“你迴去吧,我又沒拉你。”


    保良低聲下氣:“那那個女的我怎麽找啊?”


    小乖噴雲吐霧,冷淡地說:“我心情不好,想不起來了。”


    保良無法,隻好在一邊坐著,不敢言走,不再出聲。


    男男女女們又聚迴包房,點了歌唱。小乖也唱,唱一曲蘇芮的《牽手》,唱罷保良跟著眾人鼓掌。小乖見了,方顯笑容,這才湊在保良身邊,讓他給自己點煙,然後跟保良碰杯,又擲色子賭酒。輪到小乖再唱,唱了一曲黎明的《但願不隻是朋友》。小乖讓保良與她同唱,保良不會唱,但也隨和地拿了麥克,哼哼唧唧地隨著。


    那夜玩兒到兩點多鍾,小乖的一個女友提出先走,於是大家也就散了。


    出門上了車子,小乖問保良:“幾點了?”


    保良指指車上的表,說:“都快兩點半了。”


    小乖說:“上我那兒住吧,都這麽晚了。”


    保良說:“呃……我明天一早真的有課,而且……我到生地方睡不著覺。”


    小乖不知是不是生氣了,沉默了一會兒,問保良:“我吃完飯給你寫的那個條子呢?”


    保良從衣兜裏把那張字條拿了出來,那是餐廳裏的一張空白點菜單,上麵寫著那個女人的名字。


    小乖從保良手裏拿過了那張條子,在上麵草草地寫了一串筆畫,然後往保良身上一扔。保良趕緊拿起來一看,看到在田桂芳的名字下麵,寫著一個電話號碼。


    ——67008818。


    這是一個座機的電話號碼,保良一連打了三天無人接聽。到周末這天再打,有個女的接了。保良說我找田桂芳,那人說我就是。保良說啊田小姐,我叫陸保良,我有件事想向你求教,不知你什麽時間有空,能否見麵聊聊。


    電話那邊反問:“你是幹什麽的?”


    保良說:“我是個學生,我想找我姐姐,我姐夫叫權虎,是經營船運公司的,您認識權虎嗎?”


    電話那邊:“權虎?不認識。”


    保良又問:“權虎過去和一個叫馬加林的老板做過生意,馬加林您認識吧。”


    一聽馬加林這個名字,電話那邊頓時變得怒不可遏:“馬加林的事我不知道!我不認識馬加林!”


    哐!電話掛了。


    保良想了想,再把電話打過去:“田小姐,你別誤會,我也不認識馬加林,我不是壞人,我隻想找我姐姐……”


    電話那邊,變得極不耐煩:“找你姐姐你就找去吧,你找我幹什麽!”


    “因為有人告訴我您見過我姐夫……”


    “誰告訴你我見過你姐夫?”


    “……是,是小乖,她說您以前……”


    “別跟我提那個騷貨,那個騷貨和馬加林那王八蛋沒一句真話!”


    哐!電話又掛了。


    保良咽了口唾沫,硬著頭皮再打過去,這個電話就再也沒人接了。


    整個午飯時間,保良還是一遍一遍地把電話撥了過去,希望能出現奇跡,但奇跡沒有出現。在他撥打田桂芳電話的間隙,一個電話插空打了進來,那是菲菲姨夫小吃店的電話號碼,保良接了,電話那頭的菲菲,不再是湖濱大酒樓台階上那個怨怒的菲菲,而變成了一個柔弱委屈的女孩菲菲。


    “保良,我要走了,我今天下午就要迴鑒寧了,你能送我一趟嗎,那些東西我拿不動。”


    保良愣了,以為菲菲的哭腔,還是為了他和小乖的“勾搭”,於是勸她:“菲菲,你幹嗎這樣啊,那天怪我沒說清楚,不過你脾氣也太大了……”


    菲菲打斷了他:“不是,你跟誰好是你的自由,你條件這麽好。我這樣的人配不上你,這我知道。”


    保良想解釋,他其實與菲菲之間,從沒有過這樣的話題,關於誰跟誰好,誰配不配的問題,這是菲菲第一次挑開來的。但菲菲並不想得到什麽迴答,在保良語句尚在猶疑混亂之際,菲菲說出了她要迴家的原因。


    “我媽病了,挺厲害的,我得迴去照顧她去,你能把我送到車站去嗎?”


    保良說:“能。”


    掛了菲菲的電話,保良心裏有幾分沉重,不知是讓菲菲的眼淚鬧的,還是擔心菲菲的老媽。菲菲從小在單親家庭長大,她老爸在她九歲時離家出走,她媽一個人把菲菲從九歲帶到十八,母女兩人感情最深。


    掛了菲菲的電話,心情稍定片刻,保良接著撥打田桂芳的號碼,撥了一半又一個電話打進來了,保良一看,那是父親的手機。


    菲菲看來真的不打算再迴省城來了,大包小包的東西全部帶走。火車開動的刹那,菲菲揮手向保良告別,臉上勉強笑著,眼裏淚閃如花。


    傍晚,保良迴到家裏。


    楊阿姨正在餐廳廚房準備著周末的晚飯,嘟嘟在客廳裏看著電視,父親就在保良的臥室裏,跟保良進行了嚴肅的交談。


    父親問:“保良,你最近學習忙不忙?”


    保良說:“忙。”


    父親問:“你每天下了課都做些什麽?”


    保良說:“參加係裏和學生會的一些活動,上圖書館看書,有時和同學打打球。”


    父親問:“都在學校裏活動嗎?”


    保良預感到不好,但隻有一條路蒙到底了:“啊。”


    父親說:“我們陸家,一向有個規矩,我不求我的孩子今後一定有錢有勢,但必須有事業成就,而且,必須誠實。不誠實的人,也不會有任何成就。保良,你誠實嗎?”


    保良低頭,說不出話來。


    父親歎了口氣,氣不打一處來似的:“今天上午,學院辦公室的人來家裏看我,他們以為我生病了,他們說你這一段經常不在學校過夜,經常以迴家照顧我生病作為理由,請假離校。保良你看看你現在的臉色,這麽不好,你現在怎麽這麽瘦?你總是離開學校,徹夜不歸,你到底幹什麽去了?”


    保良慢慢抬頭,看父親。父親臉色醬紅,銀發在抖。


    保良說:“我找我姐去了。”


    父親一下沉默下來,但這種沉默,反而表明了他內心實際的驚愕。


    這是一個令人鬱悶的周末。


    也許因為有了上一次爭吵,父子之間全都有意保持著克製,但父親的態度還是極其明確,那就是堅決反對保良因為尋找姐姐,影響到他的學習成績。


    “我早就跟你說過,你不要再找她了,找到了我也不想認了。我把你姐姐一直養到二十多歲,我已經盡到了父親的責任。當初她和權家攪在一起,毀了一生的幸福,為了她能有一個清清白白的婆家,我也想盡了一切辦法。她自己選擇什麽樣的生活,那是她自己的權利。我管不了,現在也不想管了。我現在隻想管你一個人,爸爸一生……爸爸一生……保良,隻有你是爸爸一生的希望,你現在這個樣子,你太讓我難過了,你太傷爸爸的心了!”


    父親說到此處,眼裏含了眼淚。保良也含了眼淚,他說:“爸,我想媽媽,我想我姐,我想我們在鑒寧老家的房子,我想我小時候……小時候我們在一起的……那種生活……”


    保良哽咽起來,父親眉頭緊鎖,臉色沉重,一言不發地在對麵枯坐。


    那天的晚飯吃得極其壓抑,連嘟嘟都看出父親和保良全都雙目赤紅,表情凝重。楊阿姨分別給保良和父親盛湯搛菜,見保良吃得很少,隻勸一句:“要不要再吃點?”點到為止。


    飯後,父親把保良叫到自己的臥室,又談。他說保良,你進公安學院以後,宣過誓沒有?保良說:宣過。父親說:一進公安學院,就是一個名副其實的人民警察了。當警察,都要參加宣誓儀式的。誓詞是怎麽說的,你還記得嗎?保良說記得。父親看著保良,似乎是等著他背誦,但保良沒背,父親隻好自己背出:忠於祖國、忠於人民,恪盡職守,不徇私情……父親停了下來,那篇人民警察的宣誓詞似乎還在父親心裏繼續默讀。終於,父親再次開口,他說:保良,我也宣過誓的,要忠於祖國,忠於人民,忠於職守,就因為我忠於職守,抓了你姐姐的公公,你姐姐就這樣恨我,你媽媽就不給我笑臉,不和我說話。我年紀大了,腿有殘疾,身體不好,這你姐都知道的,可她現在連過來看我一眼都不過來!她這樣做晚輩,應該嗎!這樣的女兒,我也不想認她,她就是迴來,我也不想認她!


    父親說得肺腑震動,保良聽得泣不成聲。他愛父親,可他也愛母親,也愛姐姐,他們都是他的親人。他們之間,無論有多大隔閡,多深怨恨,保良也不能不愛他們。他們是他的童年,是他一生最美好的記憶,他們和他從小長大的那座小院,和前門後門的寬街窄巷,和山丘上那座夕陽下的磚窯,和站在窯頂便可盡收眼底的金色的鑒河,缺一不可地構成了他少年時代的美麗畫卷!


    星期天,下午,保良準備迴學院去。父親換了一件衣服說要送他,父子二人像以前那樣,一路默默無話地走到車站,等車的時候也不多言。車來了,保良說:爸,你迴去吧。他沒料到父親的一隻腳已經踏上車門。


    父親說:我送你到學校去!


    一路又是無話。


    父親跛著腳,很辛苦地,倒了幾趟車,一直把保良送到公安學院的門口,又從門口送進校門。校門的警衛換了,不認識父親,要他登記,被父親罵了一頓,幸好有路過的老師見了,勸開,帶父親進去。父親一瘸一拐,陪保良走過操場,走過食堂,走過教學大樓,一直走到偵察係的學生宿舍,一直進了三樓保良的房間。


    房間裏擺了上下六張床鋪,父親檢查式地翻看了保良床上的一切。又讓端著臉盆進屋的一個外地同學去叫保良的班長過來。外地同學說:班長迴家了,還沒迴來。父親說:那麻煩你轉告班長,也轉告你們輔導員老師,以後陸保良要是有事請假離開學校,請他們先跟我聯係一下。我留個電話給你,你交給你們班長和輔導員老師。


    父親雖然沒有自我介紹,但這位外地同學顯然知道他就是保良的父親。這位瘸腿奇人以前也是公院的領導,他的事跡曾在報紙上廣為傳揚。外地同學恭敬地點頭答是,恭敬地雙手接了父親寫下的手機號碼,又和保良一起送父親下樓,又目送保良陪父親走向校園門口。


    在校園門口,父親不讓保良再送,他說:“你迴去吧。我知道我這樣做很傷你的麵子,但爸爸沒有辦法。爸爸想方設法讓你考進公院,省吃儉用供你上學,隻要是你學習和營養上的需要,爸爸從沒打過迴票。楊阿姨對爸爸這麽好,可爸爸和楊阿姨結婚到現在了,也沒給她買過一件像樣的衣服。嘟嘟說想要個照相機,說了好幾次了我也沒給她買呢。為了你的學習、事業和前途,爸爸可以付出一切,這一點我在和楊阿姨結婚的時候,都和她提前講過。所以爸爸別的都可以容你,唯有這條,爸爸對你隻能嚴格,希望你能理解,不要抵觸。”


    保良低著頭,不語。


    父親問:“爸爸說了這麽多,你聽進去沒有。”


    保良仍然低著頭,說:“聽進去了。”


    父親用手扶了一下保良的肩頭,不知是要表達安撫還是表達激勵,他說:“好。”


    保良說:“爸爸再見。”


    父親說:“再見。”


    父親走了。


    保良目送父親走遠,然後返身,慢慢走迴校園,走到操場邊上他停了下來,打開手機,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再一次撥了小乖的電話。


    小乖像是正在等他的電話,隻響了一下就接起來聽:“怎麽著,晚上一起吃飯?”小乖問他。


    保良說:“那個田桂芳不接我電話,你還有別的線索沒有?”


    小乖笑道:“有啊,我不早就說了嗎,隻要你讓我高興,我肯定能讓你找到你姐,我說話算話。”


    保良忽然憤怒起來:“你別老是貓玩耗子似的,你到底有多少線索能不能一塊告訴我!”


    小乖還是笑:“咱們不是說好了這是交換嗎,你給我多大樂兒,我還你多大樂兒,我不想欠你,也不想讓你欠我!”


    保良說:“我陪了你兩次,吃藥把身體都吃壞了,這兩個星期我掉了八斤肉,吃那玩意有沒有癮先不說,可我現在吃得身上的骨頭都支出來了!”


    小乖毫不退讓:“我不是也給你指了兩條路嗎,你找不到你姐是你自己笨蛋,我可不欠你什麽人情!”


    保良怒不可遏,狠狠地掛斷了電話。


    他站在操場邊上,看場上一幫臭腳在胡亂踢球。少頃他的電話又響起來了,來電的還是那個小乖。


    “幹什麽?”保良問。


    “今天晚上到底來不來呀?”


    “我討厭交易!”


    “不交易也行啊,你要真心對我好,真把感情給我,那我也就什麽都可以給你。我也討厭交易,可我更討厭白拿白要,那種人更可惡!那種人我見得多了!”


    保良啞了。


    小乖輕輕笑了一下,說:“過來吧,明天是星期一,你一上課又該出不來了。這樣吧,你過來咱們聊聊,交不交易由你決定。”


    保良猶豫了一下,不大情願地點了頭:“好吧。”


    也許僅僅是小乖最後這句話的觸動,保良決定今晚赴約。他知道父親已經和他約法三章,而且在他身邊布下耳目,從明天開始,他將被“囚”於這座深深的學府,也許真的出不來了。


    還是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門臉,還是這個音樂乍起的時間,保良和小乖再次擠坐在一群有生有熟的男女之間,聽著他們肆無忌憚的笑鬧,野腔無調的調侃。


    然後,還有藍色的藥丸。


    又是一通威逼哄勸,保良堅決不吃,小乖說:“不吃你就滾吧,不想找你姐姐了你還賴在這兒幹嗎!”


    保良僵坐在沙發上,沒走。另一個女人的男伴也上來勸他:“吃吧,她們一塊兒玩就要這個熱鬧,來了都得‘hai’!有一個不‘hai’的大家都掃興。大家都‘hai’就你一個人清醒,一個人看她們,她們肯定不舒服。”


    身邊的女人也勸:“沒事,這個不上癮的,吃完了一跳舞就發揮出去了。吃完了想什麽有什麽,想飛能飛,想錢有錢,想你姐姐,你姐姐就來啦!”


    音樂轟鳴起來,大家全都跟著搖擺,保良含了那粒藥丸,就著一口苦酒吞下肚子。他想:姐姐、媽媽、爸爸,都快來吧,我愛你們!


    音樂就像一股有力的氣體,拖著保良飛起來了,他很快升到了漫無邊際的半空。半空的顏色一片乳白,他最先看到了母親,然後父親也露出了笑容……姐姐在更高的雲裏,向他伸手召喚。保良的眼淚又下來了,他嘴裏喃喃地叫著,聲音似乎響在頭頂:“姐……”姐姐用手摸他的頭發,笑著沒有應聲。


    小乖這一天搖擺得最厲害,她瘋狂地高聲大喊,腦袋不知疲倦地使勁甩動,她一邊甩一邊叫:“飛!飛!飛!”她竟然笑著攀上了六樓的窗台。她推開窗子,不看下麵,仰臉望著夜空中的滿天星鬥,星鬥的迷幻如夢境一般。小乖不再尖厲地喊叫,嘴裏發出夢囈般的呢喃:“飛……我要飛……”保良睜著癡迷的淚眼,望著小乖蹲在窗台上的背影,一屋子人都在音樂的節拍中齊聲叫喊:“飛!飛!飛!”保良不知哪根神經忽然複原,他搖搖晃晃地走過去,在小乖正要躍向空中的刹那,用雙臂環抱了她纖細若柳的腰身,把她用力抱離了窗台,重心失去後他們一齊摔倒在地,那個瞬間保良被摔得人事不省。


    昏迷也許非常短暫,保良醒來時音樂尚未停歇,但包房裏的大多數人都已發泄了藥力,坐在地上歪在沙發上醜態百出。又有人吐了,還有人站起來到衛生間去。保良跟著出門,他在衛生間的鏡子裏看到他的頭發已被汗水濕透,看到自己瘦得形銷骨立,臉色灰白。***這東西能把人的體力耗盡,水分耗幹,鏡中的保良就像患了一場大病,容貌枯槁脫形。保良顧影自憐,萬分後悔,發誓以後再也不到這裏來了,再也不沾什麽*****了。


    迴到包房,小乖也清醒過來,摟著保良喝酒,嘴裏百般纏綿,還做出各種鬼臉,讓別人給他倆照相。她說怎麽樣保良,跳一跳舞舒服多了吧,什麽煩惱全都可以拋開,我前一陣特胖,一吃這個一跳舞,還減肥了。


    保良推開小乖,心裏無比厭惡:我再也不吃這個了!他說,我再吃我是王八蛋!


    小乖不氣不惱,依然纏著保良:“保良,你知道嗎,我真的喜歡你,你不在的時候,我心裏老是空蕩蕩的。保良,我跟你要件東西你給不給我?我就要你的這隻耳環。你能把這個送我做個紀念嗎?我把我的耳釘給你,這是真鑽的,我這可是一萬多塊錢買的呢!”


    保良擺開頭,躲開小乖朝他左耳伸過來的手:“不行,這是我媽送給我的,一隻給了我姐,一隻給了我,我不可能把這個送給別人。”


    “那你送我什麽?”小乖摟著保良,伸過嘴來想要親他,“我真的愛你保良,你能也愛愛我嗎,你不知道我的命有多苦……”


    保良再次把臉閃開,他雙手用力地抓住小乖的雙肩,把她按在沙發上固定,他發狠地說:“我要找我姐姐!你告訴我現在到哪兒去找我的姐姐!你要不告訴我,這就是咱倆最後一次見麵!”


    小乖沒有答言,她突然拚出全力,猛地抱住了保良,她說:“保良你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保良試圖掙脫但沒掙脫出來,這時包房的門突然被人打開,保良聽到開門的聲音反常地猛烈,在他迴頭細看的同時,他聽到了好幾個嚴厲的聲音在大聲命令:


    “我們公安局的,你們原地別動!”


    保良迴頭的刹那,眼睛被一道強光瞬間閃花,片刻之後視覺恢複,他才看清屋裏擁進了好幾個警察。在警察的身後,幾個電視台記者模樣的男子,扛著一台攝像機進屋,鏡頭隨著一盞被高高舉起的碘鎢燈,不留餘地地掃過屋裏的每個角落,每個驚慌失措的麵孔在這個時刻全都驀然定格。


    那天夜裏警察們從這家夜總會至少帶走了三十多個可疑男女,因為警察在保良那間包房的茶幾上,發現了***的疑似包裝,所以這間包房裏的所有人全被押上了一輛車窗帶有鐵條的警車,直接帶到了附近的古陵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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