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放學,保良先未迴家,先去了李臣的住處。李臣因保良的連累而失去工作,保良當然要趕去表示慰問。


    李臣的狀況比保良預想的還要不堪,保良趕到時他正和劉存亮及菲菲一起搬家。其實離租約期滿還有七天,但房東聽說李臣不打算續租了,便趕緊把房子另租了別人,退了李臣十天的房費,兩廂情願地收迴了房子。


    安慰的話來不及說,保良先幫著李臣劉存亮拿著大包小包的衣物用品,跟著他們一起到了菲菲的住處。


    菲菲住在一家賓館的職工倒班宿舍裏,她有個姐妹在這家賓館打工。菲菲自從與劉存亮吹了之後,每天晚上就來這裏,有空床就睡下,沒空床就和那個小姐妹擠在一起。保良以前隻知道菲菲為了表示和劉存亮分手而搬出了李臣的屋子,不知道她的安身之榻原來如此朝不保夕。由此也看出菲菲確實是個喜歡扶危濟困的女孩,自己尚無立錐之地,還要大包大攬地把李臣劉存亮接濟過來。


    到了菲菲的住處李臣和劉存亮才徹底傻眼,才明白菲菲在這兒其實也是泥菩薩過河。菲菲找那個小姐妹央求半天,那小姐妹又去找了一個男朋友模樣的小夥子過來,勉強同意把他們的大件箱包存放在男職工宿舍的儲藏間裏,晚上能否在此找到空床過夜,還要等夜裏十二點後下夜班的職工都迴來了再說。


    在這種情況下,保良不得不對他這兩位愁眉苦臉的兄弟仗義相助:不行就到我家去吧,先和我擠在一起,先住兩天再說。


    於是三個人一齊謝了菲菲,拿了隨身的東西就奔保良家來了。


    保良的父親有事不在,楊阿姨和嘟嘟正在餐廳吃飯,見保良開門領進兩條陌生的漢子,一時怔著不知如何是好。保良和楊阿姨打了招唿,說明這兩位是他的好朋友,沒地方住了,先在他的屋裏對付兩天。打完招唿便領李臣劉存亮進了自己的房間,安頓下來後又讓他們先後去衛生間洗澡。這時楊阿姨和嘟嘟都已吃完了飯躲在大臥室裏,聽著他們在衛生間進進出出的聲音,聽著保良在廚房裏為他的哥們兒炸醬煮麵,聽著他們在餐廳裏唿嚕唿嚕地大吃一頓,大聲交談……當然,李臣和劉存亮的話裏免不了夾著不少髒字,特別是李臣,罵起夜總會的經理來一串一串的,有些話確實汙穢得難以入耳。


    吃完了飯,保良洗了碗,收拾了廚房,擦淨了餐桌,讓李臣劉存亮在他的房間裏玩電腦聽音樂,還告訴他們說話小聲一點。然後,保良來到父親的大臥室前,小心翼翼地敲響了房門。


    房門打開了一條細縫,露出楊阿姨半張警惕的臉。保良看見,嘟嘟也在屋裏,目光不滿地也往門縫這邊探看。保良把視線從嘟嘟臉上移開,對楊阿姨問道:“楊阿姨,家裏還有被子嗎?”


    楊阿姨把門稍稍開大了一些,視線向保良臥室的方向延伸了一下,又收迴來壓低聲音反問:“你帶人迴來住,跟你爸說過沒有?”


    保良磕巴了一下,搖頭:“還沒呢,我爸幹嗎去了,什麽時候迴來?”


    楊阿姨說:“你爸待會兒就迴來,等迴來你跟他說吧。不過我覺得你最好別讓外人住到家裏來,現在社會那麽複雜,萬一家裏少了什麽東西,我跟你爸可沒法交待。你最好讓他們住別處去,你剛才不是都請他們吃過飯了嗎,吃飯沒什麽,住在這兒總不大好吧,你說呢?”


    保良低頭,忍了一下,把滿心的不快忍了迴去,他說:“楊阿姨,他們是我最好的朋友,跟我從小一起長大的。他們不會拿別人的東西,他們現在有困難,我不能不管。”


    盡管保良的口氣已經能聽出幾分不快,但楊阿姨卻沒有絲毫退讓的意思,她說:“家裏現在沒有多餘被子,你還是等你爸爸迴來再說吧。”


    保良說:“我以前還看見壁櫥裏放著兩床被子呢。”


    楊阿姨說:“那是我的被子,是嘟嘟的被子,我們的被子能給外人蓋嗎,啊?保良,你都這麽大了提這個問題合適嗎?”


    上一次保良帶李臣來家借宿就因為楊阿姨而被父親拒絕,讓保良在兄弟麵前丟盡麵子,所以當楊阿姨對保良的朋友擺出這樣一副拒之門外的態度時,一下就激起了保良舊恨新仇般的一腔憤怒,他忍不住抬起眼睛咄咄逼視,聲音雖然用力壓抑,但語調已經有點失控:


    “我怎麽不合適了,我說什麽了不合適啊?”


    保良記不得這是不是他第一次衝楊阿姨這麽不客氣地頂嘴,他看到楊阿姨的下巴都哆嗦起來,她哆嗦著說了句:“你別跟我吵,你迴頭跟你爸爸說去吧,你欺負不著我!”


    楊阿姨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但最後一聲的怨毒還是穿透房門,傳到保良耳中:


    “都上大學了還是這麽沒教養!”


    保良用力敲門:“誰沒教養,你說誰沒教養!”


    門裏,一個同樣大的聲氣迅速迴敬:“你欺負什麽人呀!你還當警察哪,警察有你這樣的嗎,有你這樣的嗎!”


    但這已經不是楊阿姨的聲音,嘟嘟的迴敬和楊阿姨的聲氣相比,帶有了更多進攻的銳利,很符合嘟嘟一貫的性格。保良不再和她們隔門對吵,但他大步走迴自己的臥房時,胸口還在激烈起伏。劉存亮試探著問保良:“那是你後媽吧,不行我們就不住這兒了。”但李臣卻支持保良:“這是保良的家,咱們是住保良的屋子,又沒住她們屋去。”


    保良火在頭上,發狠地說:“不管她們,你們就住這兒,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你們倆睡床上,我睡沙發,我有大衣!”


    保良的大衣是公院發的警服大衣,季節變暖,保良就把大衣之類的棉裝都放迴家裏。李臣和劉存亮興致勃勃地把保良的警裝從衣櫃裏取出,輪流穿在身上,對鏡欣賞。李臣甚至還想借這身警服穿在身上,迴焰火之都夜總會嚇嚇那個把他開除的操蛋經理,當然也知道保良肯定不會同意。


    很快,他們聽到了外麵大門的響動,保良知道,是父親迴家來了。


    三個人都不約而同地自動屏住了聲音,靜息聆聽門外的動靜。他們聽見父親在門廳裏換鞋;聽見父親拐著腿經過保良的臥室;還聽見大臥室的門打開來了,楊阿姨和嘟嘟一齊出屋相迎……接下來是父親詫異的疑問:“怎麽還沒休息,怎麽了你們這是?”楊阿姨聲音雖輕,但保良他們還是分辨得出,她們壓著嗓子在和父親嘀咕什麽,那嘀咕聲一直嘀咕進了大臥室裏,大臥室的門重又關上,一切又都安靜下來,靜得有點猝不及防。


    李臣劉存亮都看保良,保良不看他們,低頭穩住自己的心跳,等著下麵的事情發生。


    很久,也許並沒多久,大臥室的門再次打開。正如所料,父親一瘸一拐的腳步聲向這邊走來,保良的房門隨即被重重地敲響,保良等到敲第二遍的時候,才從床上站起來開門。


    父親站在門外,一臉疲憊,往屋裏看了一眼,目光還在李臣劉存亮臉上停頓了一瞬,才重新落在了保良的臉上。


    父親說:“保良,你出來一下。”


    父親說完,轉身向客廳的沙發走去。保良出了自己的房間,看到客廳裏隻有父親,大臥室的門緊緊關著,不用猜也知道楊阿姨和嘟嘟都在門後偷聽。父親走到沙發前,沒有坐下,轉身對保良開口,語氣比保良預想的稍顯平和。


    “保良,你怎麽不事先跟我們說一聲,就把生人帶到家裏來住?”


    保良開口,他的聲氣甚至大過了父親:“李臣劉存亮都是我的朋友,您都知道他們,又不是生人。”


    “如果咱們家隻有你和爸爸兩個人,他們來臨時住住倒也沒什麽關係。可現在楊阿姨和嘟嘟來了,兩個不認識的大小夥子一下子住進來,她們覺得很不方便。這個家現在不光是咱們兩個人的,你帶什麽人來,不能像過去那麽隨便。”


    保良強硬地重複了自己的理由:“他們是我最好的朋友,住在我的房間,又不影響她們,她們憑什麽不讓住啊!我也是這個家裏的人,我有權支配我自己的屋子。”


    父親本來是想心平氣和地勸說保良,想以道理解決問題,但保良激動的情緒也把父親激得對立起來,他的聲音也開始強硬,盡管還能感覺出他試圖克製。


    “保良,這是我的房子,是單位分給我的房子,是公安廳照顧爸爸的身體,照顧到爸爸立過大功,所以才分給爸爸這麽大的房子。你要帶什麽人來住,應該先征求一下我的意見,經過我的同意。”


    保良毫不停頓地接了父親的話:“那好,那我現在就征求您的意見。請您同意!”


    父親也毫不停頓地迴答:“我不能同意!”


    保良也毫不停頓地逼問:“為什麽不同意,您得說出道理!”


    父親生硬地迴答:“我剛才已經說了,這個家現在不光是咱們兩個人的,還有楊阿姨和嘟嘟。我既然把她們接過來和我一起生活,我就有責任讓她們在這個家裏感到安全得到幸福!你的朋友是住在你的房間,可洗澡、吃飯、上廁所,都得攪在一起,楊阿姨和嘟嘟當然不方便。保良,你是大人了,應該懂點事了。爸爸為國家出生入死一輩子,應該有個幸福的晚年。楊阿姨對爸爸很好,嘟嘟也對爸爸很好,嘟嘟從第一天來,就叫我爸爸。可你和楊阿姨處這麽久了,你什麽時候叫過人家一聲媽媽?你也替人家想想,人家心裏是什麽滋味。你不願意叫,爸爸強迫你了嗎,啊?我們一直是很照顧你的情緒,很尊重你的,可你尊重我們嗎,啊?”


    父親一口一個“我們”,這說明父親已經把保良排除在外,而把自己和楊阿姨和嘟嘟,劃在一撥去了。保良很敏感,也很反感。盡管父親的話說得句句有理,但對立的情緒讓保良一句也聽不進去。當感情激動的時候,道理的對錯已經不重要了,決定性的因素,隻是情緒。


    保良紅著眼睛,用最後通牒的口氣逼問父親:“爸,我尊重您,但我也希望您尊重我,我希望我在這個家裏還有一點基本的權利。我再問您一遍,我最好的朋友,現在有困難,沒地方住,我希望您能同意讓他們住在我的屋裏,我希望您能同意!如果您不同意,那我就跟他們一起走,一起離開這裏!”


    其實保良明明知道,以父親的性格,在他這種威逼下絕不會退讓,但憤怒已將保良推到了懸崖,也同樣無路可退。他的逼問猶如縱身一躍,結果隻能粉身碎骨。


    “好,保良!”父親說,“你既然這麽問,那我就告訴你,我不同意!你願意到哪去就到哪去,這就是你的權利!”


    保良瞪著父親,他從小到大從沒像現在這樣,敢對父親如此怒目而視。父親一直是他景仰的對象,也一直是他恐懼的對象,父親不僅把他養大成人,而且幫他成為一名公院的學員,他未來的一切,都要依靠父親的規劃,他和父親之間,不僅是父子,而且是師徒,是官兵,一直是指揮與服從的關係。


    但現在,父親受到了冒犯,他變得怒不可遏。他也狠狠瞪著保良,彼此劍拔弩張。他指著保良的臥室,惡聲說道:“你馬上讓他們走,我的話你聽見沒有!你不去說我就去說!這麽多天我一直給你麵子,你別蹬鼻子上臉跟我犯渾!你要跟我來渾的我比你還渾!”


    保良不再與父親對峙,他轉過身來的目光,對這個家充滿絕望。他拉開自己的房門,對兩個不知所措的夥伴說了句:“咱們走!”然後用力打開衣櫃,從裏麵未加挑選地隨手拽出幾件衣服,塞進自己的挎包,然後率先走出了他的臥室。他甚至沒有向僵直地站在客廳裏的父親看上一眼,就帶著他的兩個兄弟,打開家門,憤而出走。


    李臣和劉存亮惶惶然地跟著保良走出了這座小院,一直走到巷外的大街。街上燈光昏黃,人跡稀落。有一些風,吹起他們的頭發和衣角,劉存亮不由豎起衣領,左右看看,氣餒地問道:


    “那咱們現在去哪兒?”


    半夜兩點,他們找到了一家旅店。旅店的門前停滿了外地牌照的貨運卡車,能看出這是一家專供過往司機投宿的“大車店”。李臣剛到省城時曾在這裏住過一夜,知道在這兒可以租到三十元一天的小屋。


    他們在這樣一間隻有一張床鋪的小屋裏,擠著過了一夜。


    李臣丟了工作,保良和家裏鬧翻,劉存亮也沒了住處,三個人全都鬱鬱寡歡。不過在這個不眠之夜,兄弟之間的更多安慰,還是一致地投向了保良。大家都是大人了,都懂得父子惡交最需要勸解。


    天亮時李臣和劉存亮熬不住困倦,橫躺豎歪地打起了唿嚕。保良跑到旅店公用的洗漱房裏洗了把臉,沒有毛巾擦就用手抹了兩下,便出門搭早班的公交車趕去上學。學校在省城的西郊,早操肯定趕不上了,但他必須最遲於八點以前趕上今天的頭一堂課。頭一堂課是學習***理論,這種政治課對考勤的要求最為嚴格。


    這一周每日照常出操、上課、自習、點名,保良別無他念。


    和往常不同的是,他就是在上課時也把手機轉入振動,置於開機的狀態。他在等誰的電話呢?盡管他心裏不想承認,但偶爾電話響起,他看到來電顯示並不是家裏的電話或者父親的手機時,就有一種失望的感覺。


    冷靜之後,想想父親那晚趕走他的朋友,一來不是全無理由,二來,也怪他情緒失控把父親激怒。保良發現,很久以來,他和父親之間其實並無溝通思想、處理分歧的有效渠道,平時很少把心裏話傾訴給對方,也很少傾聽對方的心情。


    保良的脾氣雖然不及父親暴躁,但個性上卻遺傳了父親的死硬,即便後悔,也不願主動向對手低頭認錯。也許父親也在等著保良的電話,也許隻要保良向父親認個錯,父親就會立即原諒他了,甚至都不一定讓他再向楊阿姨和嘟嘟賠禮道歉,一切就都和好如初。


    但一周過去了,電話二十四小時開著,父親沒有打來電話,保良也沒有打給父親。父子之間好像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冷戰,試看到底誰贏誰輸。


    這一周保良倒是給李臣打了幾個電話,也發過幾次短信,關心他和劉存亮的食宿問題。從李臣口中保良得知,劉存亮住到他們餐廳一個服務生租的地下室去了,李臣還在打油飛,今天這裏住住,明天又搬到那裏。別看李臣來省城不到一年,結交的朋友比保良還多。


    因為在夜總會掙錢容易,花錢也就比較隨便,如今忽然失業,李臣的手裏,還真沒多少積蓄。在電話中李臣表示,他還沒想好下一步要幹什麽,他在娛樂行中每月三千兩千拿慣了,讓他像劉存亮那樣,到一個餐廳跑一個月菜才掙五六百塊,打死他也不幹。無論自己有業無業,無論身上有錢沒錢,李臣但凡見到劉存亮時,多是嫌棄挖苦的口吻——五百塊錢一個月,幹什麽勁呀,虧你還是學旅遊服務出身的,也不嫌寒磣!


    李臣和劉存亮唯一的共同愛好——也不叫愛好——就是從兜裏隨手摸出些零錢去買彩票。體彩福彩不論,兩元三元不等,權當無望中的一個希望,平庸中的一點野心。


    這一周的周末,保良不想迴家,他和父親的冷戰,進入膠著階段,互相都在堅持。晚上八點,保良再次來到“焰火之都”,在這家夜總會對麵的馬路邊上,幽靈般地等著馬老板再度現身。他設想了許多能讓馬老板開口的方法,軟的硬的都有,連衝馬老板當街下跪這種辦法都在他腦子裏閃過一次,也知道這招太過賤皮。


    也許因為和父親的冷戰讓保良更加想念母親和姐姐,所以找到姐姐的渴望比過去更加不可控製。他也不知道姐姐現在生活得好不好,想不想他和父母,是不是還願意迴來。母親已經不在,但母親的臨終囑托和留給保良的耳環同在耳邊,無時無刻不在堅定他的信念——一定要找到姐姐,把姐姐帶迴家來。找到姐姐並且讓她迴家,是保良必須替母親了卻的一個心願。


    於是保良決定,每逢周五周六和周日的晚上,從八點到十二點,他都要守在“焰火之都”的馬路對麵。周末和周六,這裏都是車水馬龍,但一連三天,那個馬老板並沒在這兒露麵。


    沒有等到馬老板,保良並不意外,並不氣餒,他早就做了持久戰的心理準備。不僅周末,隻要學校晚上沒有必須參加的活動,他都以父親身體有病需要照顧為由,向班長和輔導員請假,跑到“焰火之都”的門前守株待兔。保良的恆心,感動了李臣和劉存亮,劉存亮甚至有兩期彩票沒買,下了夜班跑到“焰火之都”門口,請保良到街角去吃熱騰騰的餛飩。李臣因為馬老板投訴而丟了飯碗,本來有些埋怨保良,但見保良尋姐之心如此堅定,也就閑話少說了。也難怪李臣鄙夷劉存亮,他就是比劉存亮命好,在離開“焰火之都”一個月後,又在一個大型台球城應聘成功,而且一去就當上了領班,每月底薪雖然隻有六百,可酒水推銷的提成倒不止兩千。而且不用像過去在“焰火之都”那樣,每夜陪著那幫醉醺醺的男客女客又喝又唱,憔悴得像個酒鬼,所以對李臣來說,離開“焰火之都”也算因禍得福。


    保良的恆心,也感動了菲菲。菲菲來省城後一直閑著,高不成低不就地找不到工作,每月靠在省城開小飯鋪的姨夫給點零花錢維持生活。後來她索性就在那小飯鋪裏當了收賬員,幹得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不把這事當迴事。但她不止一次地,一連數個小時陪著保良坐在“焰火之都”對麵的馬路沿上,興致勃勃地與保良東拉西扯,消磨掉一個個漫長而又枯燥的夜晚。


    每當對麵的門前有車開到,菲菲總會問:是他嗎?保良總是搖頭:不是。再有人來,菲菲就再問:是他嗎?他是胖子還是瘦子?夜總會門前人來車往,不斷有人進進出出,保良一連幾個小時總要機械地迴答“不是”,最後,隻剩下了機械地搖頭。


    “是他嗎?”


    “不是。”


    “他呢?”


    “不是。”


    “這個呢?”


    “不是。”


    “那這個呢?”


    “……”


    保良神經麻木,目光疲乏,但意識始終沒有徹底拖垮,當有一天晚上那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馬老板終於在夜總會門前短暫地一晃時,保良雖然習慣地說了:“不是。”但在話音落去的幾秒之後,他突然一個箭步躥了出去,飛快地奔跑著,跨過了這條並不寬闊的馬路,衝到了夜總會的門前。


    馬老板是和一大群男女從夜總會裏走出來的,他是什麽時候進去的,保良顯然看漏了眼。他們有說有笑地走向停在路邊一側的汽車,言語中夾雜著連葷帶素的插科打諢。保良插進人群叫了一聲:“馬老板!”他能看出馬老板迴首反顧的目光中,驚異的同時有些惡膽旁生。


    他沒等保良開口,便揚著頭,迎著保良說道:“你要找權虎是吧,我知道,我可以告訴你。我現在要到金銀島俱樂部洗澡,你到哪兒去找我吧。”


    他說完,和眾人拱手作別。然後帶著上次保良見過的那個少婦,上了他自己的車子,不緊不慢地走了。保良隨即在路邊喊了一輛出租車,連跑過來想要同去的菲菲都來不及等,便關門起步,緊隨馬老板那輛別克車的後塵追去,他甚至沒有聽見菲菲在他身後都喊了些什麽。


    金銀島俱樂部離焰火之都夜總會約有十分鍾車程,那輛別克轎車在前麵開得不慌不忙,像是有意等著保良似的。保良的出租車和馬老板的別克幾乎同時到達了金銀島俱樂部的門口,馬老板下了車便挽著少婦走進了俱樂部的大門。保良剛想跟上前去,不料門口已經停著的另一輛出租車突然車門四開,從車上跳下四個男的,各從懷裏掣出一條短棒,迎著保良劈頭就打。保良知道中了馬老板的埋伏,左肩挨了一棒子後轉身就逃,四條漢子窮追不舍。但保良從中學到大學短跑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或許對方的目的也隻是恫嚇驅趕,並不戀戰,所以很快就被保良甩得很遠很遠。


    保良跑了半條大街,確信後無追兵,才停下來大口喘氣。時間已經很晚,再搭末班的公交車趕迴學院已無可能,保良隻好又搭了一段出租車,趕到了李臣在幸福新村新租的住處,並在那裏過夜。


    李臣新租的這套房子,是個兩房一廳的普通民居,屋子的麵積及裝修的新舊,比他原來的住處要講究多了。幾天前劉存亮也搬過來了,劉存亮此前住在餐廳同事的屋裏,擠得人家頗不耐煩,就快拉臉往外轟他了,幸而李臣發財有了新家,於是立即搬迴兄弟聚首。原來李臣與劉存亮和菲菲一起同居的時候,大家都是少年義氣,兄弟情感,李臣不僅分文不收,且對朋友之“妻”,還能坐懷不亂。現在時隔一年,都市的物欲世界,個人的命運冷暖,讓大家全都長大成人了。再好的朋友,也莫混淆了“錢”字,親兄弟還要明算賬嘛。所以劉存亮這次住進來,盡管沒帶菲菲,但,是說好要向李臣交錢的。一個月交一百塊錢,在整套房子八百元的月租金中雖然微不足道,但畢竟是個交易,而不全是交情,這樣比較好說,觀念上比較與時俱進,比較符合大城市中人際關係的基本原則。


    除了這一百元錢之外,兩兄弟之間的另一項交易,就是兩人共同生活中收拾屋子和燒水做飯一類的“家務”,概由劉存亮負責。


    反正劉存亮有些阿q:行,我就喜歡做飯。屋子不收拾幹淨我住著難受!


    保良跑到李臣的新家時,才發覺自己的左肩已經疼得不能動彈。洗澡時他看到剛才那一棒子留在身上的痕跡,是又粗又長的一條青斑。李臣和劉存亮都建議他趕緊到醫院去看急診,萬一傷著骨頭就麻煩了。但保良想了半天沒去,心想夜間急診拍不了片子,看了也是白看。


    保良遭馬老板暗算這事,在兄弟心中激起極大憤慨。有錢人居然如此不可冒犯,以為有錢就能無法無天。劉存亮出主意讓保良穿上警服找馬老板去嚇他一嚇,這種老板一般都不清白,見到警察都會害怕。嚇完之後你就以警察身份讓他交出權虎的地址電話,我們哥倆再扮成公安局的便衣配合你做做聲勢,這樣一來他肯定傻掉,肯定就能如實招來。


    劉存亮的腦子就是好使,此計一出李臣立即拍案叫絕。三個人一通策劃,考慮到保良的警服上並無警銜,所以這個行動須有夜幕遮掩。目前唯一能堵到馬老板的地方也隻有焰火之都夜總會和金銀島桑拿俱樂部,因此尋找馬老板的方法別無選擇。由於李臣和劉存亮都要在晚上十點以後才能下班,保良也不可能每天晚上都穿著警服守在夜總會的大門口,於是劉存亮又出主意,說不如讓菲菲去當這個蹲守的眼線,一旦發現馬老板來了,馬上打電話通知保良和劉李二人。“焰火之都”馬路對麵有個通宵營業的小賣店,那裏正好有一部公用電話,離菲菲盯梢的位置並不太遠。


    這個計劃讓三個人興奮難眠,這計劃不僅有可能讓馬老板說出保良姐姐的下落,而且,也能讓保良生出一種報複的快感。第二天一早保良照例早起,扛著腫脹疼痛的肩膀去學校上課,李臣和劉存亮也隨後起來,一起去菲菲姨夫開的那家小吃店裏去找菲菲。菲菲的態度和劉存亮預料的完全一樣,一聽說保良相求,立即無條件應承下來。並且當天晚上不到八點她就去了“焰火之都”,一直守到夜裏十點,估計馬老板不會來了,又去了“金銀島”門前。劉存亮沒忘了好心提醒菲菲:千萬別站在“焰火之都”的大門旁邊,站在馬路對麵就行。菲菲勇敢無畏地反問:馬老板又不認識我,認識我又能把我如何?劉存亮說:你這樣的女孩往“焰火之都”門口一站,認識不認識的都得把你當雞!菲菲說:呸!那也比你好,你要站那兒,就是露三點都沒人把你當鴨!


    劉存亮好心反被搶白,也就惡言相對:當雞你也無所謂吧,我看你早晚得撲騰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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