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寧三雄結拜時唯一的盟約,就是兄弟情義重於一切,所以保良剛一開口求助,兩位兄長全都慨然應允。他們為保良設計了一個行動計劃,並且為自己也能製造秘密而激動萬分。


    根據行動計劃的部署,他們三人分別在保良家的巷口和鑒寧師範學院的門口,對保良的姐姐實施蹲守和跟蹤。隻要姐姐一出家門,保良就打電話給兩個弟兄,李臣和劉存亮就會立即躥出家門,到預定的地點隱蔽守候。


    行動進行的當天就有戰果,李臣發現果然有一輛“寶馬”去了鑒寧師範,保良姐姐甫一下課就被接走,雖然沒見到開車男人的麵容,也不知他們去了哪裏,但至少證明劉存亮所言,確實不虛。


    第二天李臣從他姨家借來了一台老式的家庭用攝錄機,還是在鑒寧師範學院的門口,拍到了那輛神秘的“寶馬”,居然,也拍到了那個男人。因為保良的父親隨二伯去省城看項目去了,所以他們放心大膽地重返了他們原有的領地,並在那座暫時無人入侵的廢窯裏,在那台攝錄機的小屏幕上,看到了那輛威風凜凜的車子和那個鬼鬼祟祟的男人。盡管是遠景拍攝,盡管圖像抖動模糊,但保良還是能從輪廓動作上,一眼認出了那人是誰!


    那個男人,就是二伯的兒子權虎。


    這天晚上保良迴家後姐姐還沒迴來。保良對母親說要去同學家對作業,吃完晚飯便出了家門。他在巷口的風中一直守到夜裏快十一點了,才看到那輛在鏡頭裏見過的“寶馬”出現在街口。那輛車在他家巷子不遠的路邊停下,但沒人下車。在這條夜深人靜的狹窄的馬路上,這輛全身黑亮的車子,儼然是個不怒自威的龐然大物。


    保良從藏身的一個門洞裏悄悄走出,一直走到車頭的前方,十三歲的保良個子很矮,目光與車前玻璃恰好平視。借助街邊昏黃的燈光,他清楚地看到姐姐與權虎抱在一起,嘴對嘴地親著對方。這一刻保良說不清心裏的感覺,究竟是失落還是傷心。他的姐姐,和他一起長大,朝夕相伴,感情最深的姐姐,如今卻抱著別人,樣子比他還親!


    權虎看見保良了。


    讓保良氣憤的是,權虎看見他後並沒鬆開姐姐,仍然抱著姐姐不停吮吸,而且還衝他笑呢。姐姐大概從權虎的表情上發現了什麽,疑惑地抬起頭來,這才看到了站在車前的保良,也看到了保良難過的目光。


    那天晚上保良很久不能入睡,半夜三更聽見姐姐推開了他的房門。姐姐坐在保良的床上,像往常一樣用手摸著保良的頭發,臉上微微笑著,眼裏卻含了一點淚光。她的聲音像輕輕的耳語,把保良受傷的心慢慢溫存,她說保良你應該替姐姐高興,除了咱爸咱媽,你就是姐姐最親的人了,姐姐有了男朋友,你應該替姐姐高興啊。姐姐以前那麽疼你,你現在也該疼疼姐了。


    保良翻身背朝姐姐,沒有吭聲,但他的心卻開始轉向了姐姐,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和姐姐已經融為一體,姐姐的喜怒哀樂,就是他的喜怒哀樂。他把背脊給了姐姐,是因為怕姐姐看見他臉上知錯的表情。何況,姐姐的男朋友是他熟悉的權虎大哥,權虎大哥對保良一直不錯。


    從此以後,保良就成了姐姐和權虎的同黨。權虎生得精瘦,卻喜愛姐姐這樣發育豐滿的女孩。姐姐之所以瞞著家裏,是因為權虎還沒跟他父親談好。權虎幼年喪母,靠父親養大,生活中事無大小,一概尊從父命。而父親是否願意接受結拜兄弟的女兒成為權家的兒媳,權虎還未敢開口問過。在這段熱戀秘而不宣的階段,保良就成了姐姐與權虎彼此聯係的工具,為他們穿針引線,為他們傳情達意。姐姐跟權虎吹噓過她媽媽包的餃子特別好吃,權虎說再好吃也不可能有我們百萬豪庭大酒樓的好吃。姐姐就哄著母親包了餃子,然後悄悄拿了些讓保良去百萬豪庭交給權虎,並且非讓保良看著權虎當麵吃了,吃完表示信服才罷。權虎也讓保良拿了百萬豪庭烹好的三隻鮑魚給姐姐和“三叔”、“三嬸”帶去。當然,他在保良離開酒樓之前,已經讓他趁熱吃了一隻。保良已經多次吃過這種澳洲鮑魚,而且都是在這座百萬豪庭大酒樓裏。起先保良隻知道鮑魚好吃,不知道鮑魚貴的可以賣到兩三千元一隻,便宜的也要賣到三四百元一隻。他給姐姐帶迴來的那隻鮑魚,姐姐也隻吃了一半,另一半還是讓給保良吃了。


    姐姐說:鮑魚最有營養,你吃了好長身體。


    父親的那隻後來也給保良吃了。父親聽說鮑魚補腦,讓保良多吃一點好好學習。母親那隻保良實在吃不下了,母親就留到次日切碎了炒菜,菜的味道果然比以往要香。


    姐姐的愛情,盡管一直不事聲張,悄悄進行,但沒用多久還是讓母親察覺到了。母親真是太在乎女兒了,女兒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全都逃不過母親的眼睛。這也不足為怪,初戀的少女,臉上的顏色、嘴邊的笑容、腳步的節奏、說話的聲音,全都在變,變得與常態迥然不同。


    母親曆曆在目,由懷疑到確定。她沒去盤問姐姐,而是把保良叫到一旁,連逼帶誘,幾個迴合就將保良瓦解,不僅供出了姐姐的戀情,而且交待了自己同黨的身份。母親聽了,沒有說話,沒有繼續追根問底,也沒有大發雷霆。母親隻是眼圈一紅,然後揮手讓保良出去,母親說:我知道了,沒事了,你玩去吧。說完轉過身去,去疊床上洗好的衣服。


    母親的反應讓保良和姐姐都很吃驚。姐姐顧不上責備保良就去敲了母親的房門。她說,媽,權虎想請您去他那裏吃飯,跟我講了好幾次了。母親眼都不抬,說:我不去。雖說你爸和他爸是拜把子兄弟,可咱們畢竟是兩家人啊,人家的飯,哪能隨便去吃。你爸現在又幫他爸做事,咱們更要懂得規矩。姐姐幹站了一會兒,推保良:保良你先出去,姐跟媽談點事情。保良就出去了。他知道姐姐必須在父親出差迴家之前,把一切向母親說清。


    盡管,父親從不輕易訓斥姐姐,但姐姐一向很怕父親。母親總是嘮叨姐姐,姐姐卻和母親更親。保良聽見姐姐和母親在屋裏嘀嘀咕咕談了很久,但姐姐走出房門時的臉色,說明結果還算稱心。母親答應姐姐,這件事情由她向父親妥為稟告,但母親也要姐姐答應,你二伯家可以不論富貴貧賤,咱們陸家不可不論。權虎如果真的愛你,一定要他權家正正經經提出來才行。咱們陸家可以不要一分錢聘禮,但必須要他權家的明媒正娶!


    這天晚上母親真的跟著姐姐去了權虎的百萬豪庭,在飯間當著權虎和姐姐的麵,自然,也當著保良的麵,把這個要求說得清楚而又堅決。權虎自是滿口答應,說那還用說,那是當然。但母親也聽得出來,至少在那天晚上之前,權虎的爸爸權力和陸保珍的爸爸陸為國其實一樣,對這場兒女之情顯然一無所知。


    但無論如何,那天晚上從百萬豪庭迴到家中,姐姐臉上始終掛著幸福的笑容,那份興奮和輕鬆,藏都藏不住的。保良鑽到姐姐屋裏,看到姐姐又照鏡子。鏡子裏的姐姐,被幾口葡萄酒和太陽般的愛情刺激得麵色嫩紅。二十歲的姐姐比電視裏的明星還要好看,臉上的皮膚五官,秀麗而又周正。走在鑒寧的街上,這樣標致的女孩幾乎是看不見的。誰能知道,一個如此完美的女孩就藏在這條平凡的小巷深處。保良為他自己,也為他家的這條巷子,感到無比驕傲,甚至也為要娶姐姐為妻的權虎,感到無比光榮。


    保良問姐姐:“姐,你高興嗎?”


    姐說:“高興,你呢?”


    保良說:“我也高興。”


    保良又問:“咱媽高興嗎?”


    姐說:“高興。”


    保良說:“那媽幹嗎要哭?”


    姐說:“沒有啊。”又說,“自己的孩子,養這麽大了,這一下要走,哪有不心疼的。”


    保良忙問:“姐你要走?”


    姐姐笑笑,又用手來摸保良的頭發,她說:“就跟咱媽一樣,嫁到陸家,就是陸家的人了。將來姐姐要是真嫁過去,就是權家的人了。”


    保良聽了,半天沒有迴聲,眼圈忽地一下,也紅起來了。


    兩天之後,父親迴來了。


    父親是跟二伯一起坐飛機迴來的。保良跟姐姐一起,坐了權虎的“寶馬”去機場迎接。


    去機場接他們的還有一大幫人,穿西裝穿牛仔的五花八門,據說都是在二伯手下幹事的經理,所以當二伯一出現在接機大廳,就立刻被前唿後擁包圍起來,口口聲聲都喊:“權總!”“權老板!”一時搞得八麵威風。


    二伯和跟他一起迴來的幹兒子權三槍被那一大幫人簇擁著往大廳外麵走去。保良和姐姐,啊,當然還有權虎,一起過去接了父親手中的箱子。父親一瘸一拐走在後麵,看上去有些形影孤單。


    但父親看到保良姐弟過來便露出了笑容。這笑容父親在家時已極為少見。這笑容一直保持到權虎用大“寶馬”把保良一家三口送到家裏之後,保持到母親關了臥室的屋門跟父親如此這般地低語之前。


    在保良和姐姐去機場接父親的時候,母親就動手做好了晚飯。保良和姐姐一起把飯菜擺在桌上,等著父母談完出來。保良看得出來,姐姐一邊擺放碗筷一邊留意著父母臥室的動靜,弄得連保良心裏都有些忐忑不安。


    終於,臥室的門打開來了,父親和母親相跟著走了出來,一言不發,坐下吃飯。整個晚飯被父親的沉默搞得重壓難忍,保良偷偷看看母親,母親的麵孔也像霜打一般。


    飯畢,母親叫保良到廚房幫她洗碗。父親和姐姐都留在客廳的桌前。雖然母親有意關上了廚房的房門,但保良還是很快聽到客廳那邊言高語低地爭執起來。


    出乎保良和姐姐的意料,顯然,也出乎母親的意料,父親不同意這門親事,而且態度極其堅決。


    父親的理由是:他現在和二伯在一個公司工作,兩家聯姻多有不便。姐姐說那你和我媽結婚時也是一個單位的,你們怎麽就沒有不便?父親反駁道:我和你媽隻是一個大單位的,平時根本見不著麵,你媽和我也沒有領導與被領導的關係,可小單位就不同了。我現在又在權力手下幹事,以前他是我二哥,現在他是我老板,你和他兒子有了這層關係,我在公司裏很難做人!姐姐說,可你也得為我們想想,我愛權虎,權虎也愛我,我們已經分不開了。父親的口氣非常委婉,立場卻極端強硬:分不開也得分開,爸爸養了你這麽大了,就這麽一件事要你尊重爸爸,你都不肯嗎!


    姐姐哭了,哭著跑出家門。當然,保良猜得沒錯,她是去找她的權虎哥了。這天晚上權虎也把權家的意見告訴了姐姐。在姐姐與父親發生爭執之前,權虎已經獲得了父親對這場愛情的首肯。


    權虎對陸家的態度自然深感不解,當晚就要隨姐姐迴家找她父親理論,幸被姐姐擋住了。姐姐說還是讓我自己先做我爸的工作吧,他就是那個脾氣。其實我爸真正在乎的是我弟。我是女孩,女孩遲早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再去求求我爸他不會硬不同意的。再說這都快到二十一世紀了,父母也不可能幹涉兒女的婚姻自由啊。


    那天晚上姐姐一迴來就敲開了父親的房門,還沒進門她就雙膝一跪,兩行眼淚往下一淌,哭著說:爸,您就成全了我們吧。我以後就是嫁到天涯海角,我都是您的女兒,我一輩子都會孝敬您的。父親坐在床上,悶著無話。母親披衣出來把姐姐扶進去了。保良站在門邊溜著縫看,他不知道姐姐都這麽哀求了,父親還能心不軟?


    父親悶了很久,終於開口:“保珍,你還小,還不懂事,你不知道這種門不當戶不對的兩家人,結了婚以後會有多少麻煩。我們做長輩的,比你有社會經驗,所以在這種大事上,必須為你做主。我就你這麽一個女兒,我和你媽都不願意看到你今後生活不幸……”


    姐姐打斷父親,她抱著父親的雙腿哭道:“爸,隻要您同意,今後的路我自己走,摔多大跟頭我認了,摔了我自己再爬起來。”


    父親說:“你自己爬起來,你爬起來不還是要迴你的娘家來。所以這事不光涉及你一個人,也涉及到我和你媽,涉及咱們全家,我們當然有權利發表意見。”


    姐姐說:“我摔倒了我不迴來還不行嗎,我有多大事我都不再求你們了還不行嗎!我隻求你們答應我和權虎好。以後我保證,我們就是沿街要飯都不到咱家門口來要!”


    父親的話卻就此打住,不想再和姐姐爭執下去,他轉臉對保良的母親說道:“你先帶保珍迴她屋吧,今天晚了,這事先不談了。”


    母親彎腰,要拉姐姐起來,姐姐的身子往後一退,坐在了地上,她啞著哭壞的嗓子說:“爸,您要是非不同意,我隻有跟著權虎走了,如果權虎他爸也不同意,我們明天就離開鑒寧!”


    姐姐這個毒誓發的,讓父親臉色漲紅,讓母親眼圈發紅。母親對父親說:“你就答應她吧,女兒嫁人這是好事啊,怎麽話都說成了這樣,咱們女兒要是真跟人私奔跑了,咱們丟不起這份人啊……”


    保良看到父親臉色迅速由紅變紫,一拍床板站了起來,他衝姐姐顫聲吼道:“你要嫌這個家妨礙你了你就走,你就別當我是你父親,你也別要你媽你弟弟了,你說出這種話來,你還有沒有良心……”


    父親的怒吼和姐姐的抽泣,至此全都戛然而止,保良衝進門去,因為他看到父親的身體趔趄了一下,臉色忽然由紅變白,白得就像塗上了一層厚厚的髒蠟。母親和姐姐也都嚇壞了,都去扶持父親。扶著他在床沿坐下。母親顯然感覺到了父親手上異常的冰冷和劇烈的脈跳,她慌慌張張讓姐姐去打電話叫急救車來。父親有高血壓、高血糖,心髒也曾經犯過病的,這些病讓母親猶如驚弓之鳥,稍有征兆就如臨大敵。這天夜裏他們把父親送到醫院後,醫生給他開了床吊上了藥瓶,才對母親說你們幸虧送得及時,要不麻煩可就大了。


    第二天權虎帶著權三槍來醫院探望父親,他們帶來了一大堆水果和一大籃鮮花,代表二伯問候病情。並且馬上叫醫生把父親從急診室的觀察間搬到了一個正規的單人病房裏。當然,父親病著,權虎和姐姐誰也沒再提起他們的事情。父親也沒提。大家彼此之間,都是一臉客氣。


    權虎他們走後,吃過午飯,父親就要下床出院。母親說:你在醫院住兩天吧,權虎剛才給保珍錢了,保珍到收費處替你交住院費去了。父親說:咱們家又不是沒錢,幹嗎要收權虎的錢!是不是非要做出一家人的樣子來逼我同意?母親說:你講話不能總這麽難聽,人家看你病了,是表一下做晚輩的心意。父親命令母親:你去叫保珍不用交住院費了,她要不想讓我再犯病就去把錢還給權虎,我出院迴家躺一天就好。


    母親怕父親再犯病,不敢違拗,急急地出了病房找姐姐去了。父親讓保良攙著下床,讓保良這就攙他迴家。保良說:不等我媽我姐了?父親說:咱們先走,不等了。


    保良也不敢多話,扶了父親出門,在醫院門口叫了一輛出租汽車,剛一上車父親就用手機給什麽人撥打電話,和那人約了地方說有事要談。於是,車子半路轉彎,沒往保良家去,而是開到了離保良家不算太遠的群眾體育館,在那裏保良見到了父親約來的那人。


    那人不是別人,又是父親原來的同事小於叔叔。


    父親給了保良十塊錢,讓他到一邊玩兒沙壺球去。父親當刑警時帶保良來這裏玩兒過沙壺球,不過那次玩兒是免費的。


    保良就去玩沙壺球了。


    保良玩著沙壺球,眼睛卻是瞄著父親的。因為他能感覺到,在這個輕鬆熱鬧的體育館裏,父親和於叔叔的表情都不輕鬆。父親情緒激動,說話時連肢體都會誇張地用力。保良幾乎可以肯定,他們是在說姐姐的事情,在說姐姐的婚事。現在除了這件事能讓父親如此激動,還有什麽事呢?


    小於叔叔——其實也不小啦——先是平靜地聽,然後參與到對話中去。他的表情時而平緩時而激烈,有一刻保良看到,他差點和父親吵起來了,但又馬上壓住。他們即便是爭吵也全都壓著聲音,並且不時環顧左右,一副生怕隔牆有耳的樣子。除了從表情動作上能感受到他們彼此的分歧,他們的談話保良一句無法聽清。


    保良心裏很亂,亂得沒了玩興,盡管他以前對沙壺球曾極度著迷,但此刻每個球都被他推得方向錯失。幾個中學生模樣的人過來問他:你還玩兒嗎,你還玩兒多長時間?雖然保良已經交了半個小時的錢,但他說了句:不玩兒了,便離開球台向父親走去。這時父親和小於叔叔似乎已經達成了某種一致,父親安靜下來,悶著麵孔聽小於叔叔如此這般地解釋著什麽,勸說著什麽……看見保良過來,父親中斷談話皺眉詢問:


    “保良,你怎麽不玩兒了?”


    保良說:“不想玩兒了。”


    父親說:“是不是他們搶你的台子?”


    保良說:“沒有,我不想玩兒了。”


    父親說:“怎麽不想玩兒了?”


    保良沒有迴答,小於叔叔說:“老陸,那就這樣吧,你身體有病,先帶兒子迴去,這事就這麽辦吧。迴頭我等你電話。”


    父親說了句好吧,小於叔叔便和保良打了個招唿,匆匆走了。在父親的提醒下,保良衝他的背影追了一聲:“於叔叔再見!”


    保良跟著父親迴家,路上父親始終在想問題,始終沒和保良說話。


    第二天,父親跟二伯告假,說要上省城看看病去。二伯在電話裏說:上省城幹什麽,幹脆上北京去看,我幫你找個大醫院,你是看心髒還是看什麽?父親說:朋友幫我聯係了省城的一位老中醫,我這病,不能頭疼醫頭腳疼醫腳,還是得找中醫綜合辨證地調理一下。二伯說那要不要跟個人啊,要不讓三槍陪你一趟?父親說不用了,我讓我女兒陪我去就行。


    父親帶著姐姐走了,去了省城。


    照理,該由母親陪父親去省城的,可父親偏偏讓姐姐陪他。


    姐姐陪父親去省城看中醫的第二天,權虎來看望母親,給父親帶來些降壓強心的補藥,又托母親轉達他的問候。權虎還帶來一台ibm的台式電腦,最新款的,讓人安裝在保良的屋裏。這是保良擁有的第一台電腦,而且比學校裏和任何網吧裏的電腦都高級多了。母親死活不收,權虎死活讓人安上,還讓安電腦的師傅教保良學習怎麽使用。母親看著保良眉開眼笑愛不釋手的樣子,終於沒再逼權虎把電腦拆走。


    姐姐陪父親去省城看中醫了,一連三天,保良一放學就泡在那台電腦前廢寢忘食。他完全沒有注意到三天以來,父親始終沒給家裏打過一個電話,報過一聲平安。


    三天之後,母親有些著急,打父親的手機,手機是關的。母親讓保良去問權虎,看權虎有沒有接到姐姐的電話。權虎說沒有接到,這兩天他一直撥打姐姐的手機,可姐姐的手機也是關的。


    第四天,母親急得幾乎要報警了,父親的電話這時才打迴家來。一聽到父親的聲音母親懸著的心一下落地,可父親電話中的語氣卻是萬分的焦急。


    父親問母親,保珍有沒有迴家,有沒有往家裏打過電話。母親慌了,慌得口吃起來:沒,沒有啊,保珍不是跟你在一起嗎?父親說:保珍不見了,我打她電話,手機也關掉了。


    姐姐失蹤了。


    母親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權虎。


    她讓保良陪著她到百萬豪庭大酒樓去找權虎,可權虎聽到姐姐失蹤的消息也同樣大吃一驚:沒有啊,她沒有給我來過電話,她走以後一次都沒跟我聯係過。二伯也聞訊趕過來了,和父親又通了電話。據父親說,他們住在省城火車站附近的一家旅館裏,第二天去看了醫生,昨天去街上逛了逛,今天一早起來,姐姐就不見了。原以為她又出去逛街了,父親還生氣了一個上午,到午飯時還不見姐姐迴來,才疑心出了意外。二伯又厲聲追問權虎,是否知道姐姐的下落,權虎賭咒發誓,堅稱不知。保良和母親都相信權虎的表情不是裝的。於是,二伯建議父親別再等了,應當馬上報警!


    於是,父親在省城報了警。


    母親和權虎當天晚上也趕往省城去了。兩天後二伯也趕過去了,據說二伯在省城有不少關係,在公安局公安廳也有不少熟人。


    兩周之後,父親和母親一起從省城迴來了,迴來時兩手空空。雖然二伯在省城托了不少關係,點了不少鈔票,但姐姐還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母親天天流淚,什麽事都幹不下去,家裏又髒又亂,前所未有。保良也哭了兩場,但他看到父親沒哭,而且還一個人到廚房去找吃的。在父親那照例沉默的表情裏,保良看不到應有的悲傷。沒有人留意到保良看父親的眼神,連父親本人也不會察覺,一個剛滿十三歲的孩子,眼神中的疑惑究竟意味著什麽。


    父母迴來的第二天,晚上,天還沒黑,母親不想做飯,拿錢讓剛剛放學的保良去巷外飯館買些飯菜迴來。保良買迴飯菜,又幫母親收拾餐桌擺好碗筷。母親滿臉憔悴,有氣無力地對保良說:去,喊你爸過來吃飯。保良去了父親的臥室,臥室裏沒人,又去衛生間找,衛生間也空著,但衛生間旁邊的後門卻半開半掩。保良從後門探頭出去,隱約看到那條夾道般的小巷端口,父親的影子一閃。保良叫聲:爸!小巷裏隻有空洞的迴聲。保良猶豫了一下,順著窄巷尋蹤而去,出了巷口不見人跡,隻有坡地上那座龐然大物的廢窯橫亙眼前。保良不知為什麽竟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做賊般地摸到了廢窯跟前,他忽然聽到窯裏傳來笑聲,那笑聲讓保良心驚肉跳,因為他幾乎可以斷定,那輕鬆笑著的家夥,就是父親以前的同事小於叔叔。


    保良心口突突跳著,踮著步子慢慢往前,盡量不讓腳下發出一點聲音。他終於看到了於叔叔。於叔叔嘴角的笑紋,這時尚未收淨,在那副輕鬆表情的對麵,是一個微駝的背影,那瘦削卻又寬闊的脊背上,架著父親碩大的頭顱。


    也許是聽到了什麽動靜,於叔叔的目光抬起,向保良這邊掃來,保良的心髒,幾乎從嘴裏蹦出。他不知為什麽對從小相熟的這位小於叔叔,甚至對生養自己的父親,此時竟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他害怕自己真的看到了什麽不可告人的陰謀,他因此而不敢正對於叔叔那道突然揚起的銳利目光,他倉促間選擇了逃避,他向窯口的方向亡命狂奔。


    他們也發現他了!


    父親在身後叫他:“保良!保良!”叫第三遍時保良停住了,但不敢迴頭。父親從身後過來,問他:“你怎麽到這兒來了?”保良喘氣喘得胸口發慌,他上氣不接下氣地答道:“媽……媽讓我……讓我喊你吃飯!”


    保良說完這話,仍然不敢迴頭。父親說:“你們先吃吧,我和於叔叔談點事情。”


    保良低了頭往窯外走去,父親在他身後又說了一句:“你和你媽先吃!”


    在那之後的幾天,大家還在想方設法尋找姐姐。父親和母親,二伯家的人,特別是二伯的兒子權虎,打電話找遍了姐姐所有的同學朋友,希望姐姐的失蹤,隻是一場負氣出走。公安局的人也來找父親、找權虎、找相關的人員了解情況。權虎還讓人把姐姐的照片登在網上,懸賞尋人。二伯也花錢在省裏的報紙上登了尋人啟事。馬上快過元旦了,年頭年尾,一天天臨近,催得人人心急如焚。也許隻有保良一人看得出來,在父親那張表麵焦急沉痛的臉上,隱含著一絲平靜和輕鬆。尤其是在母親哭著抱怨父親不該幹涉女兒戀愛自由的時候,父親居然說:我們一時見不到她,也比她跟人私奔了恨我們一輩子強!


    十三歲的保良,想姐姐想得發瘋。


    十三歲的保良,心裏包藏著巨大的惶恐。


    在尋人啟事見報後的第四天,姐姐突然迴到了鑒寧。


    姐姐迴來了,但沒有迴家,她用一個電話把權虎約到了他們經常相約的一個路口,並且囑咐他不要告訴任何人。所謂任何人,當然也包括他們雙方的父親母親。


    權虎悄悄趕到路口,他在那個路口站了不到一分鍾,就看到姐姐從街的對麵快步跑來。姐姐跑過馬路,跑向權虎,她緊緊抱住了權虎,然後泣不成聲。


    姐姐的歸來,證實了她的“失蹤”,確實是父親親手策劃的一起“陰謀”。這起“陰謀”的目的,還是為了反對姐姐執意不肯放棄的這場門第不合的愛情。


    在所有人看來,父親實在愚蠢到頂。他以看中醫的名義把姐姐帶到省城,又在省城找到公安方麵的熟人朋友,把姐姐“軟禁”在一個四麵高牆的院子當中。雖然吃喝都有人安排照顧,但這是長久之計嗎,你能關她一輩子嗎?姐姐和父親一起住在那院子中的一幢三層高的小別墅裏,她的手機從一開始就讓父親藏了,樓裏的電話也打不了長途。三天後父親說要出去辦點事情,讓她等在這裏不許亂跑,從此便人不見影鬼不見蹤。院子裏的人每天用各種花言巧語試圖穩住姐姐,以至姐姐一周之後才發覺情形不對,但院子的大門始終鎖著。這期間父親給她打過幾次電話,先是騙她少安毋躁,耐心等他迴來,後又挑明如不放棄與權虎結婚的想法,就不讓她迴家。


    姐姐又哭又鬧,她後來才知道這院子原來是公安局的一個內部的招待點。保良後來迴想,這個“計謀”肯定是於叔叔出的主意。因為父親在去省城之前,曾在體育館和於叔叔鬼鬼祟祟地碰麵,在父親迴來之後,又在廢窯彈冠相慶地接頭。在他們自鳴得意的時候,也許沒想到姐姐在省城的那個小院裏,已被逼成困獸。


    那個小院、還有院裏的三層小樓,都是空著的,隻有一個老頭和一個中年婦女日夜守著姐姐,不許她出去,每日好言相勸,茶飯伺候,無非勸她要聽父母的話,勸她在這裏好好安靜幾天,等父親過來接她迴去。


    在明白真相的第三天深夜,姐姐從三樓衛生間的窗戶順著樓後外牆的下水管子爬了下來,手和腿都蹭出了見血的傷口。當她的雙腳著地後她顧不上疼痛,向著大街的方向飛快奔逃。天亮後她用身上僅有的一點錢買了火車票迴到了鑒寧,在那個隻有他們兩人知道的路口,見到了她的愛人權虎。


    權虎馬上把姐姐帶到二伯那裏,聲稱要立即與姐姐結婚。他們沒有告訴二伯,這時的姐姐,其實已經懷有身孕。


    二伯給出的態度非常明確,第一,不反對他們相愛和結婚,第二,他對姐姐說,我跟你爸爸是幾十年的兄弟,你嫁到權家來,你爸必須有個態度,哪怕他到我這兒來點個頭,也就算數。他不同意,你們就不能辦結婚手續。你們別讓我們做老輩的,為你們傷了和氣。


    二伯的態度與其說是支持,不如說是反對。


    姐姐和權虎決定私奔。


    保良是從父親接到一個電話的反應上,知道了姐姐已經迴到鑒寧。父親接了那個電話後,馬上打電話給權虎和二伯,追問姐姐的下落,打給權虎的電話是權三槍接的,說權虎不在,搪塞過去。二伯則在電話裏向父親通報了兒女的想法,並把自己的立場做了複述。在他們通話之後,雙方家庭都在尋找各自的兒女,但姐姐沒有迴家,權虎也不在酒樓,兩個年輕人擺出了一副人間蒸發的架勢,以爭取他們相愛的權利。


    保良這才看到,父親真的急了,臉色發白地四處打電話求助。在和於叔叔通了一個電話之後,又匆匆離家而去。也許保良那時年紀太小,他無法推測父親的不近情理,是否必有其中的道理和原因。


    這個道理和原因,是在這段棒打鴛鴦的悲劇發生將近一年之後,保良才得以明晰,可那時一切都為時已晚,一切都已成為過去。


    保良見到姐姐是在姐姐迴到鑒寧的第二天下午,也就是陽曆的大年三十。保良放學時被權三槍在校門口叫走,用汽車把他拉到了一條叫不出名字的街道,帶他進入了一幢普通的居民樓裏。在這幢居民樓頂層的一套單元房內,保良見到了權虎和姐姐。


    姐弟二人抱頭痛哭。


    保良覺得,姐姐太可憐了。


    見到姐姐憔悴的樣子,見到姐姐淌下的淚水,保良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淚。他那時把全部的同情,全都投向了姐姐,投向了和姐姐癡情相愛的權虎。那天晚上他自覺自願地充當了一個小交通員的角色,把姐姐決定結婚並決定與權虎雙雙出走的消息,悄悄帶給了母親。


    這個消息讓母親也流下了眼淚。她和保良躲在廚房裏,背著一牆之隔的臥室裏的父親,看了保良帶迴來的姐姐的親筆信。那封信裏充滿了對父母養育之恩的感激與愧疚,讓人悲腸百轉,也發出了從此井水河水永不相犯的毒誓,令人心寒如冰。


    元旦這天,父親原說要出去找二伯和幾個走得近的朋友好好談談,但母親把早飯做熟之後,父親還未起床。母親問他,他說頭痛不去了。母親把保良叫到廚房,從身上掏出一隻精巧的小盒子,保良知道,這就是母親唯一留存下來的那件嫁妝——一對鑲著真鑽的白金耳環。


    母親打開盒子,兩隻耳環熠熠耀目。母親取出一隻,放在保良手裏,隨即哽咽起來,克製了半天,才把抽泣壓住。她對保良說:“昨天晚上我去街上,給你姐打了電話,她今天和權虎結婚。今天是元旦,是個挺好的日子,今天結婚挺好的。我跟你姐說了,今天媽媽去不了啦,可媽媽要送她一個結婚禮物。保良你把這隻耳環帶給你姐,告訴她以後不管走到哪兒了,要是想媽媽了,想家了,就看看這隻耳環。媽媽這兒還留了一隻,媽要想她了,也看看這隻耳環……什麽時候這對耳環又合到一起了,媽媽的心也就安了,媽媽等著這天。你跟姐說,媽祝他們幸福。”


    元旦,鑒寧的街上,好大的雪。


    俗話說,瑞雪兆豐年。


    元旦下雪是個好兆,但保良走在街上,雪粉飄在臉上,每一滴每一粒,都像媽媽和姐姐的眼淚,特別涼,特別疼。


    姐姐的婚禮就在那幢居民樓的頂層單元裏舉行,儀式簡單。姐姐和權虎一沒拜天地,二沒拜高堂,甚至,也沒有夫妻對拜。他們隻是坐在一張舊餐桌前,喝了交杯酒,說了祝福自己的話。桌上擺的“婚宴”,都是從樓下的餐館裏買迴來的酒菜,因為這房子是臨時租的,所以沒有任何餐具,菜就盛在從餐館帶迴的塑料飯盒裏,筷子也是從餐館拿來的一次性筷子。權虎因為執意結婚,和他父親也鬧僵了,所以盡管身上有錢,也不敢到街上像樣的酒樓裏大辦喜事。二伯在鑒寧城裏耳目眾多,他們必須小心為妙。代表女方參加婚禮的,竟然隻有保良一人,而男方親屬的代表,也隻有背著二伯悄悄趕來的權三槍。


    餐桌的一側,放著姐姐和權虎行將上路的行李,那兩個行李讓婚禮充滿了天涯淪落的辛酸味道。保良把母親的那隻耳環交給了姐姐,保良說:媽讓我把這個給你,她祝你們一生幸福。姐姐接了耳環,看了半天,摘了自己原來戴的普通耳環,讓保良把這隻白金鑲鑽的耳環給她戴上。保良給姐姐戴耳環時姐姐哭了,耳朵抖得讓保良戴了半天才好歹戴上。權虎問:怎麽隻有一隻?保良說:另一隻我媽留著,說想我姐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他又對姐姐說:媽說你要想她了,就也看看這隻耳環。什麽時候兩隻耳環合在一起了,媽媽的心也就安了。媽說她要一直等著這天。


    保良說完這話,鼻子酸得想哭,淚到眼窩又忍住沒落。


    姐姐沒有說話,隻是把保良摟在懷裏,先是用手,後又用唇,撫摸親吻著保良烏黑的頭發。婚宴也就此草草結束,權虎開始催促姐姐收拾上路。保良和權三槍一起送姐姐和權虎去了火車站,他看著權三槍幫這對新人把行李搬上車廂,看著權虎拉著姐姐的手踏上了列車的踏板,那一刻他覺得姐姐臉上終於漾起的笑容是那麽幸福,那麽由衷。


    火車開動。


    姐姐走了。


    保良哭了。


    他那時覺得,這就是永別,姐姐真的再也不會迴來了。


    火車是綠色的,綠色中塗了黃色和銀色,還點綴著白色和紅色。當火車在雪地裏漸漸走遠,越變越小以後,統統變成了單純的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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