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劉川有生以來最為艱苦的一場跋涉,他們一行四人駕駛一輛拉煤的十**卡從秦水啟程,沿秦太公路一直向東,過太原後又折向北行,晝夜兼程,向北京的方向駛過來了。


    車上滿載著秦水出產的烏黑的原煤,老範和他的兒子範小康輪流開車。道路平坦無人時,劉川也會替他們開上一會兒,這種加長大貨讓劉川開得戰戰兢兢,所以他大多數時間還是和單成功的女兒單鵑坐在駕駛艙的後座上閑聊,談論彼此的經曆和家庭。


    單鵑說她一生中最相信的一個東西,就是緣分。她說她在“大富豪”第一次看到劉川被小康的人痛毆時並不知道他曾經救過自己的父親,但冥冥之中就是覺得這個滿臉是血的男孩似乎與自己有緣,這個靈機一動的閃念促使她多管閑事地救下了劉川,並且主動跑去告訴了老範。


    坐在這輛拉煤的大貨車裏,劉川才有機會看清這個女孩的神態麵容。單鵑是個美人,衣著樸實,素麵朝天,那種美與季文竹是不一樣的。季文竹小巧、豔麗、蒼白而又纖柔;而單鵑則輪廓鮮明,濃眉大眼,頭發和皮膚看上去從不保養,全憑著青春的天資麗質。她平時說話不多,一旦有話便是直來直去,無處不見北方女子的豪爽與沉著。


    當他們彼此熟悉以後,單鵑的話題便更多地圍繞於父親。劉川能感覺到她對父親不僅非常掛念,而且近乎崇拜。她告訴劉川,她從小家裏就很窮,母親不僅身體多病,而且脾氣暴躁乖戾,使她無論在生活上還是在心理上,都更加依賴父親。父親在單鵑的眼中,是一個沉穩、機智、膽大、細心的男人,是她從小到大唯一的偶像。但是,從前年年底父親把她和母親從老家東照帶到秦水,交給了他的結拜兄弟老範之後,就再也沒有迴來。開始還有電話問候,後來索性音訊全無。再後來,她從老範拿給她的一張報紙上看到,父親參與了一起金庫大劫案,成了名噪一時的通天要犯。那張報紙母親也看了,但她不肯相信,整天大罵公安法院冤枉無辜,要不是老範不給盤纏,母親甚至要到北京申冤去呢。


    但是,單鵑信。她相信以父親的膽略和個性,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他都可以做出。


    在整整三天三夜的路途當中,劉川漸漸對這個女孩產生了好奇,這不僅因為她具有男人般堅定的信念,而且因為,這信念居然全無道德是非。他好奇地問道:“你父親犯的,是一項重罪,他搶劫了銀行,還殺死了警衛。他犯了這種罪你也能理解嗎,你也能原諒嗎,你還像過去那樣愛他嗎?”


    單鵑沒有片刻猶豫,堅定不移地答道:“我能理解他,我能原諒他,我還會像過去一樣,一樣愛他。我知道他做了錯事,可他永遠都是我的爸爸,我永遠都是他的女兒。”


    “我們每個人,都會做錯事的,”劉川說,“可你不覺得搶銀行這種事,玩得太大嗎?他們搶了一千二百多萬巨款,他們五個人當中,有四個被打死了。你父親因為沒有直接參與現場搶劫現場殺人,才幸免死罪。你最初聽到你爸做了這件事的時候,你是怎麽想的,你從來沒有恨過他嗎,從來沒有感到害怕嗎?”


    單鵑說:“我第一次從報紙上看到這件事,我就想起了我小時候,我爸在一家餐廳裏當雜工,他常常從單位裏拿好吃的東西給我吃。後來他被餐廳裏的人抓住了,他們打他,打得很重,我爸一臉是血迴家的時候,我傷心地哭了很久。可我不恨我爸偷公家的東西,我對他隻有心疼。”


    單鵑說完這句話便沉默下來,劉川也陷入同樣的沉默。如果不是與單鵑這場關於父親的對話,他也許很難體會女人的極端感性——任何雄辯的道理,任何清晰的是非,在使她們陷落其間的情感麵前,永遠蒼白無力,永遠不屑一顧。


    這是一場漫長的旅途,拉煤的大卡車是開不快的。他們從秦水出發時就已經預料,這輛車將至少在路上輾轉三天。三天的顛簸對渾身是傷的劉川來說,無疑是一場苦刑。前幾天在“大富豪”動手打他的小康和他的父親老範,對這種長途跋涉顯然司空見慣,他們身體結實,精力旺盛,不像劉川那樣,從小養尊處優。


    他們坐在駕駛艙的前排,一邊開車一邊聊天。他們也聊到單成功的案子,但言語閃爍,含義不清。劉川因為身負使命,所以一聽前座說到這個案子,說到單成功,便側耳傾聽,但他在卡車馬達的轟鳴中聽到的那些隻言片語,一時很難理出多少意義和什麽有價值的線索。


    他僅僅歸納出這樣的印象:範家父子更多的是關心那筆錢財,那筆一千二百萬元的巨款,很蹊蹺地,下落不明。


    劉川是在這輛煤車從秦水出發的前一天,才和景科長恢複聯係的。他趁老範一時不備溜了出去,在範家附近一個小郵局裏撥通了景科長的手機。他聽出景科長為他的失蹤已經急啞了嗓子,那幾天劉川從老範家的窗戶裏,也看到附近街上淨是公安的便衣。景科長問他下了火車為什麽隻通了一次電話,為什麽後來再也沒有聯係。劉川反省自己,在他從老範家的鐵門前步行去“大富豪”酒吧時,應當與景科長再通個電話的,公安的外線也正是在那條街上把他跟丟的。劉川自以為景科長或者秦水公安局的便衣會跟到“大富豪”來,自以為他為飲料錢與小康那幫人發生爭執不會有事,他的大意讓他換來一身青淤,鼻子也高高地腫了兩天,消腫之前他一直懷疑自己是否會因此而永久地破相。


    離開秦水的第三天傍晚,這輛煤車終於駛入了北京邊界。劉川在他們停車吃飯的時候,用車前的反光鏡檢查了自己的麵孔,除了兩塊大的青痕尚未退去,五官輪廓已恢複端正。即便如此,他也知道進北京後三五天內肯定不能去見季文竹了,他很清楚季文竹喜歡他就是喜歡他這張臉,所以絕不能讓這副嘴臉存入她的印象當中。


    這是他們進入城區之前的最後一頓晚飯,相對來講吃得比較正規。這一路上無論停車吃飯還是打尖休息,小康對單鵑全都極盡關懷。單從小康的舉止上能看出他們是一對戀人,而單鵑對小康則不苟言笑,言語以兄長稱之,行為也以兄長事之。劉川心想,可能因為單鵑的父親還困在京城不明生死,所以此時的單鵑自然不會有談情說愛的心情。


    吃完這頓晚飯,劉川和單鵑沒再迴到車上,按照行前確定的方案,他們就在這裏與範氏父子分手,搭乘一輛公共汽車進城。他們分手後老範就留在拉煤的車上,小康則自願把他們送到半裏地外的公共汽車站去,在那裏看著單鵑隨劉川上了車子,看著那輛公共汽車向著夕陽墜落的方向,慢悠悠地開走。


    劉川雖然生在北京長在北京,但對京郊的汽車線路卻並不很熟。他帶著單鵑倒了兩次車又繞了一段冤枉路,才在城鄉結合部位的一個路口,打上了一輛往城裏開的出租汽車。他們到達城區時天已經黑了,到達豐台那個小旅館的門口時,整條巷子早已寂靜無人。單鵑隨著劉川急匆匆地走進旅館大門,她甚至沒按老範囑咐的那樣,先瞻前顧後觀察清楚再小心進入,而是目不斜視直奔裏走,徑直走到父親的房間。單成功的房門反鎖著,單鵑一邊敲門一邊叫道:“爸,爸,是我,我是小鵑!”


    房內立即有了迴應,一陣腳步聲後,門被打開。這間小屋不過十來平米,站在門口足以一覽無餘,單鵑看到,屋裏除了過來開門的那位陌生男子之外,床上還有一個女人和一個年紀尚幼的孩子。


    單鵑愣了。


    劉川很冷靜,他擠上來問:“哎,這屋原來住的人呢?”


    陌生男人說:“不知道,我們今天剛住進來。”


    單鵑問:“你們住之前,這裏住什麽人?”


    陌生男人說:“不知道,你們去前麵問問。”


    單成功不在房內,老範他們在離開秦水前就有所預料,因為無論在秦水還是在秦水至北京的路上,他們往這家小旅館的房間裏打了多次電話,沒有一次找得到老單。


    他們從房間退至旅館門口,向櫃台打聽十二號房那位行走不便的住客哪裏去了。營業員哈欠連天地說那人早就走了,人家上哪也不會跟我們細說。


    他們隻好離開旅館,離開旅館時劉川與老範的手機通了電話,老範在電話裏叫他們先在市裏找個住處,等明天天亮再做計議。


    單鵑心急如焚,眼中含淚,跟著劉川出了旅館,出了巷子。他們在巷口停步商量去哪裏投宿,商量的結果是再向前走走。他們剛剛走了百十米長短,忽聞遠處有人輕唿:“單鵑!單鵑!”聲音雖然不大,字音卻很清楚。單鵑與劉川一同迴頭,兩人一同看到,單成功正從馬路對麵的一片暗影當中,蹣跚跛出。


    其實劉川在離開秦水前就已從景科長口中知道,單成功在他走後立即退掉了旅館的房間,換到附近另一家旅館去住。據北京公安局負責蹲守監控的便衣連日觀察,單成功每天大多數時間都要跑到原來那家旅館的巷口對麵,混跡於街頭來往的行人之間,等著劉川出現。也許他還是擔心劉川迴來的時候,領來的不是老範,而是一幫荷槍實彈的武警公安。


    劉川終於出現了,就在單成功轉移藏身之地的第七個晚上,他終於在巷口看到了劉川,看到他帶來了自己的女兒。他看到他們走進那條小巷,又看見他們從巷內走出,在確認肯定沒有危險以後,單成功走出陰影,喊了單鵑。


    劉川看到單成功和他的女兒在馬路邊上緊緊擁抱,父女二人同時泣不成聲。劉川在一邊默默地看著,他沒想到單成功在鬆開女兒之後,會突然伸過雙臂,一把拉過他的身子,把他也抱在了自己的懷裏。


    單成功緊緊擁抱著劉川,他說:“兒子,你跟我走吧,幹爹跟你保證過,要讓你一輩子都過好日子!”


    劉川一動不動地讓他抱著,抱了一會兒,才在胸膛深處悶悶地發出聲音:


    “……我想迴家。”


    半夜,劉川迴到家裏。


    他用鑰匙打開家門時家裏靜靜的,他從門口更衣間裏擺著的鞋子上,知道景科長沒有騙他,奶奶確實已經出院,已經迴家。現在,此時,已是午夜兩點。奶奶和小保姆早都睡了。


    劉川與單成功父女在街頭分手後,先和景科長通了電話,然後去了景科長在電話中指定的地點與他接頭。這個地點就在與小旅館相鄰不遠的一條小巷內,就在那條小巷內停著的一輛麵包車上。劉川在這輛麵包車裏見到了景科長和他的兩位幹將,還意外地見到了他在天河監獄的頂頭上司,天監遣送科的鍾科長。


    他們黑著車燈在車上談了很久,景科長要求,劉川須在明日跟隨單成功和老範等人,一同潛出北京,迴到秦水。單成功已經把劉川當做救命恩人,認為父子,這個機會千載難逢。假使單成功真的知道那筆被劫巨款的下落,很有可能會露給劉川,並與劉川分享。至少,當他認為自己安全以後,會急於拿到這筆巨款,實踐報答劉川的諾言。由此分析,此案距人贓俱獲的最後勝利,已經為期不遠。


    劉川這才明白景科長為什麽這麽晚了還要把鍾大也請到這兒來。顯然是在接頭之前就已設定要他重返秦水,而且沒有設定具體歸期。劉川已經看出來了,一旦他稍稍表現出厭戰和退縮的情緒,他們都要把鍾大請出來說服教育。


    雖然,鍾大這迴並未教育劉川如何服從,但他的表情和話語,還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消解了劉川的逆反和抵觸。他見到劉川時的寒暄,就像對待遠道而歸的兒子,除了絮絮叨叨地說了劉川奶奶的病情及劉家公司的情況外,幾乎沒有一句談及這個案子。他告訴劉川,這幾天他到醫院去過兩次,小珂比他去的次數還多。昨天劉川的奶奶已經出院,下肢不再麻木,精神也恢複得可以,以後每星期隻需到醫院做一次針灸,估計一般情況下病勢不會迴潮。老鍾說考慮到她的病情剛剛好轉,考慮到這個病主要源自神經紊亂,所以我們隻是告訴她你是為監獄辦事到外地去了,免得她替你著急上火,不利康複。劉川問:那小珂呢,她也認為我是替監獄辦事去了?老鍾沉默片刻,說:小珂並不知情……現在監獄裏的人都傳著你在外麵酒吧幹什麽壞事讓公安局收了,考慮到這個案子的機密性,同時也是為了你的安全,我們沒有出麵辟謠。劉川愣了半天,突然問了句:那龐建東知道我被公安局收了嗎,他有沒有跟他女朋友說?


    這話問得沒頭沒腦,大家全都愣了,老鍾也愣了:龐建東?他女朋友不是早吹了嗎?


    劉川低頭沉默,知道自己失態脫口。


    老鍾接著說:你家公司的情況我也托法院的熟人幫你問了,目前法院還在處理協調當中,他們說你的律師一直和他們有聯係,最近一般不會有大的動作。我前兩天去萬和娛樂城看了一下,生意挺好,挺正常的,我把情況也都告訴景科長了,讓他有機會轉告你。現在你奶奶也出院了,昨天是我從醫院接她迴家的。你們公司昨天也去了幾個人,到家後那位律師也來了,我都看見了。律師後來到你奶奶屋裏去了,說要讓她簽一些授權文件,公司裏的情況我估計他都跟你奶奶說了。昨天我走的時候你奶奶情緒挺好,所以我想公司那邊的情況不會太糟。


    老鍾沒有多勸劉川該怎麽配合景科長工作之類的,可劉川是個心軟的人,受不了別人幾句軟話,受不了人家對他有一點好,所以他低頭沉默了半晌,最後朝景科長看了一眼,心疲氣弱地說了一句:


    “我想……先迴趟家。”


    那一夜劉川幾乎沒有睡覺,他迴家後沒有叫醒奶奶,自己在衛生間的大浴盆裏放了熱水,讓自己遍體鱗傷的身子在熱水中長久地浸泡。他一個多星期沒有好好地洗過澡了,皮膚和內衣都有股黴腐的味道。


    躺在自家雪白的大浴盆裏,仰望頭頂雲石燈罩發出的柔和燈光,燈光把四周雀眼拚花的牆壁,映襯得熠熠生輝。泡完澡劉川從池子裏**起身,用上下兩塊厚厚的白色浴巾圍住身體,毛巾柔軟吸水的纖維仔細熨帖著他的皮膚,他的皮膚光潔得有如處子。他走出衛生間平滑的大理石地麵,赤腳踏上臥室又厚又軟的羊毛地毯,他躺進床上幹燥溫暖的棉布薄被,那久違的舒適讓他頓時全身舒懶。值此夜深人靜,他不僅全無睡意,而且仿佛噩夢乍醒。這場噩夢讓他把那些因為一向擁有而渾無知覺的幸福生活,一一細品過來,不免感觸萬千,那感觸最終的落點,不可避免地泊入一個女孩纖弱的懷中,那女孩就是文竹。鑽心的思念讓劉川不管此時已經夜深幾許,依然試著撥打了季文竹的手機,那令人期待也令人詛咒的電話依然關著。劉川在去秦水的路上和在秦水的小郵局裏,曾多次撥打過這個電話,可這個死相的電話和現在一樣,始終“已經關機”。


    淩晨五點劉川起床,紅著一夜未眠的眼睛去了奶奶的房間。他躡手躡腳行至奶奶床前,奶奶睡得很香,居然還有輕微的鼻鼾。劉川第一次發現奶奶也會打唿嚕呢,他想笑但同時又有些心酸。他仔細端詳著奶奶睡夢中備顯天真的麵容,想這樣默默告別但又不免依依不舍。


    他在奶奶床前站了很久,看奶奶睡覺打唿十分好玩。走前想起該給奶奶留張字條,但想想又不知該說什麽。


    時間不允許劉川仔細思忖,他踩著清晨地麵的濕氣走出家門。他如約在早上五點四十五分出現在離他家最近的那個街口,街的對麵,薄霧正散的路邊,東照公安局的那輛麵包車響著引擎,早如滿弓之箭,引而待發。劉川過街,上了車子,車子旋即開動,向城西方向疾速射去。


    車子如箭似飛,並不妨礙車內的從容交談。景科長不厭其煩地向劉川交待著此去秦水的聯絡方式和注意事項,他告訴劉川,他和東照市公安局的偵察小組將尾隨他進入秦水,並與他隨時聯絡,彼此策應。秦水市公安局按照省廳和公安部的要求,也會積極配合,保證他的安全。不過,單成功表麵雖然慈善,但畢竟是搶劫金庫的要犯,也是佟寶蓮被殺的兇嫌,其生性多疑殘忍,自不待言;他的把兄弟老範,也號稱秦水南城老大,手下惡棍頗多,橫行一方為霸。在這群人當中如何自處自保,須多費思量,要時時小心。無論我們在外圍怎樣加強保護,但畢竟鞭長莫及,更重要的還在於你本身的自我保護,遇事千萬別慌,一旦遇有生命危險,可立即中止任務,緊急脫身。


    景科長不停地說著,劉川默默地聽著,景科長看看劉川的表情,終於停下來問:“你都聽明白了嗎?你看你還有什麽需要問的,還有什麽問題,有什麽要求,趕快想一想,咱們還有時間商量。”


    劉川想了一下,緩緩開口,包括景科長在內,車上所有人誰也沒有想到,劉川居然提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要求。他從身上拿出了一千五百塊錢,那是他從家裏剛剛帶出來的,他遞給景科長說:“你們去燕莎幫我買一個抽雪茄專用的打火機好嗎,我要大衛杜夫牌的,大概一千塊錢多一點吧,貴點也不要緊,錢不夠你們先墊上,我迴來再還給你們。”


    景科長愣住:“你抽雪茄?你這次身上還帶了多少錢。你這樣還能不暴露嗎!抽雪茄是高消費,像你這種為了錢恨不能賣身當鴨的人,怎麽能抽雪茄?”


    劉川說:“我不抽,我買這打火機是送人的。今天是三號了吧,麻煩你們務必今天幫我買了給一個女孩送去,她叫季文竹,你們記一下她的電話。”


    景科長這才接了錢,又記下了季文竹的電話號碼。號碼和錢都交給了車上一個東照市局的刑警,囑他務必辦好。劉川又向那位刑警囑咐了一通,囑咐他見到季文竹如何如何說之類,弄得景科長和東照刑警都笑起來了,一通承諾一通安撫,說行行行你放心吧!他們也許都覺得奇怪,劉川正事不愛說話,但對替女孩買東西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何以如此婆婆媽媽?


    麵包車這時已經開到了北京城區的邊緣,在一個路邊的公用電話亭前停下。景科長陪劉川一起下車,用這部投幣電話撥通了單鵑的手機。按照昨晚劉川與單家父女分手時的約定,單成功會讓老範的那輛煤車冒險在京郊等到今晨日出,無論劉川去留與否,都必須在今天早上七點之前,用電話告之他的決定。他們最多等到七點半鍾,他們不能遲於那個時間啟程逃離北京。


    單鵑的電話接通了,兩句話之後,單成功接了過去。景科長站在電話亭的一側,他隻聽到劉川對著話筒說道:


    “幹爹,我想好了,我跟你走!”


    劉川是在這一天早上七點四十五分乘出租車趕到延慶縣界的,在他走下出租車走向那輛焦急等待的煤車時,單鵑和小康剛剛結束了一場爭吵。爭吵的焦點當然還是劉川,小康見劉川遲遲不到不願再等,催促老爸趕快上路。這裏畢竟不是秦水,他們人地生疏,單成功雖然藏到了駕駛艙坐墊下改裝的櫃子裏,可在此處多留一刻,危險就會陡增一成。


    但劉川尚未趕到,單鵑不願啟程,她說她父親已經答應劉川,等他趕來一同上路。兩人的爭議後來演變為激烈的衝突,連老範都聽得出來,衝突的主題已無關危險的大小,而是關乎那個名叫劉川的白麵小生。


    他聽出了兒子的暴怒,已完全出自單鵑對劉川所表現出來的那種熱衷,那種已經不是就事論事的關切讓小康再也沒法無動於衷。當兩個年輕人在盛怒之下開始惡語相向,互相貶損的時候,當小康氣急敗壞公然叫罵單鵑與劉川都他媽臭不要臉的時候,老範厲聲製止了兒子。


    老範說:“小康,你嘴巴幹淨點,你給我到車上呆著去,走不走輪不到你來發號施令。”


    小康這才住了嘴,悻悻地摔門上車。小康雖然兇惡,但對他老爸還得俯首低頭。也許他爸爸此時並不想跟單家翻臉,所以不容兒子不知控製地激化事態。幸而劉川很快趕過來了,他們啟程上路時劉川還能看到小康腦門兩側尚未褪去的青筋。


    單鵑還好,見到劉川之後火就消了,平平常常地和劉川並肩坐在車廂後座,談笑自如。不知是劉川使她心情愉快,還是為了故意氣氣小康。


    劉川還發現,在他們迴程的路上,單鵑幾乎沒跟小康有過任何言語交流。他看得出小康有好多次用行動討好單鵑,但單鵑總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模樣。


    為了避免矛盾,避免刺激小康,劉川一路上也盡量減少與單鵑的單獨交談,在單鵑麵前他盡量沉默。在車子駛入河北,單成功不再藏身座下之後,他更多的是和老單聊天。聊他們的未來,也聊過去的往事。聊起往事劉川情不自禁地說起奶奶,他記得小學一年級時有一次老師留作業,要大家用“我是……”造句,別的同學大都造成:我是一個少先隊員、我是一個聽話的孩子、我是一個愛勞動的北京人等等,最簡單的,也寫了“我是一個男生”之類。劉川迴家問奶奶:奶奶,我是什麽?奶奶正在看報,不耐煩地迴答:你是什麽?你是人!劉川於是造句:我是人!結果被老師狠狠扣分。劉川的奶奶為這事專門鬧到學校,嚴肅地與老師商榷辯論:我是人有什麽錯呢,造句是語法練習,主謂賓齊全即可,不要說“我是人”不算錯,就是寫“我是狗”,在語法結構上都不該算錯!


    單成功也迴憶了他的少年,他對少年最多的記憶便是打架。和父母、鄰居、老師、同學,四麵為敵。他說第一個讓他產生愛心和憐憫的,是一個女人,那女人後來成了他的老婆。雖然他老婆現在脾氣不好,而且遊手好閑,除了打牌賭錢別無所長,但單成功永遠忘不了二十多年前她有多麽漂亮,多麽溫存。他們曾在海邊的一個懸崖下麵有過銷魂一夜,並在那裏懷上了單鵑。給單鵑起這個名字,就是因為他們在那個**的清晨,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懸崖上麵盛開著驚人美豔的一簇杜鵑。


    劉川也問過單鵑,對於鵑字的由來,單鵑的迴答同樣浪漫:我媽懷上我之前,跟我爸隻有過那麽一次。那一次我媽最深的印象,是海邊懸崖上的杜鵑。一邊是海上初升的太陽,一邊是像太陽一樣火紅的杜鵑,我媽在那一刻就決定以身相許,這輩子就跟我爸過了。


    對往事的迴顧使旅程大大縮短,汽車有節奏的搖動與那些無關痛癢的風花雪月一樣,讓人麻痹和慵懶。車子在開過山西大同之後,劉川才突然警覺起來,他發現他們已經離開了來時的原路,改走了一條陌生的路線。這條路線雖然車少卡少,但路麵崎嶇坎坷,徒增了旅途的勞累艱難。


    顛簸一天之後,劉川終於發現,他們這輛滿載原煤的車子,正朝著東照市的方向前進,這個發現讓他否定了自己原來的判斷。看來他們繞行這條線路,並非僅僅為了安全,而是為了投向另一個不為人知的終點。在整個旅程進行到第二天傍晚的時候,他們的汽車甚至偏離了大路,拐向一個連路標都沒有的羊腸小道,他們在這條小道上搖晃了十分鍾後,看到了一條寬闊的大河。夕陽金色的光芒照紅了熔岩般的河水,也照紅了原本蒼鬱的兩岸。兩岸層林盡染,如同到了秋天。


    老範把車子停在一座廢橋的前邊,天上地下看不到一絲人跡鳥痕,老範和老單一起下了車子,向那座木橋大步走去。“這就是瀘沙河!”單成功說,“這地方沒人。”


    劉川和單鵑也下了車子,跟在他們身後向橋頭走去。小康最後一個走下車子,站在車頭沒動,與他們拉開了一段距離。


    劉川看到,兩個大人已經走上搖搖欲坍的橋身,扶著糟朽的橋欄向下探瞰。麵對橋下滾滾而去的河水,單成功語焉不詳,指指點點,朝老範說著什麽,老範的聲音則顯得清晰而且渾厚,以致劉川可以聽得一字不漏。


    “你們一共埋了幾個包?一千二百萬的票子,兩個包裝得下嗎?”


    “裝得下,”單成功平靜地答道,“一個包裝美元,一個包裝人民幣。人民幣隻有三百多萬,美元差不多九十幾萬,兩個包正好裝滿。”


    “埋在那邊了?”老範饒有興趣地指著河水衝刷的一處河岸,問道。


    “就埋在那邊了。”單成功記憶猶新地指著岸邊一棵被水淹掉根部的大樹,說道:“當時這一帶大路小路都被公安武警設了卡子,見車就攔,見人就搜,連公共汽車都不放過,所以老三他們隻能先把錢埋了。他們不知道這條河當時是枯水季節,埋完後突然下了一個星期的大雨,上麵發了洪水,一下子就把埋錢的地方淹了。後來老三跟我說了這個地方,我專門來看過一次,我來看的時候水早落下去了,那棵樹的樹根都被洪水衝得露出來了?這一片河岸都衝垮了,錢當時也不可能深埋,我一看,早衝沒了。要不說老三他們幾個死得冤呢,幹了這麽大一單活,命都搭上了,最後落得顆粒無收,隻能說是天意了。”


    老範似乎聽得心不在焉,他眯著眼睛,扶著橋欄,探出身子,仔細巡看著那棵軀幹半歪的大樹,和大樹兩側荒瘠的泥土,他問:“你當時找對地方了嗎,這地方是老三說的地方嗎?”


    單成功淡淡一笑:“一千二百萬,我會糊裏糊塗找錯地方?”


    老範直起身子,想想,又問:“老三會不會說錯了地方?”


    “老三先說的這個橋,然後說橋下麵這棵歪脖樹,這兒就這麽一棵樹,他想錯都沒法錯。”


    劉川看他們嘀嘀咕咕地交談,聲音忽而模糊忽而清楚,大體意思他和單鵑都聽得明白。劉川注意到,單鵑的神情略顯緊張,來迴盯著兩個大人的臉看。那兩張臉表麵看全都溫而不火,但聽得出老範溫而不火的聲音,幾乎是一場毫無信任的審問。


    這場暗自較量的對話終於平靜地結束,兩個大人離開大橋向貨車走來。小康似乎也看出父輩們的臉上,全都刻意掩飾著某種異樣,不由向走在後麵的單鵑低聲問道:“怎麽了,沒事吧?”單鵑沒有迴答。她沒有迴答也許僅僅因為她也不知如何迴答是好。


    煤車離開了這條大河,繼續前進,重新迴到了幹線公路。在幹線公路上他們又走了困乏的一夜,一路上除了一兩句事務性的小聲交談外,同車五人全都默默無言!


    夜間的公路,黑,靜如時空隧道一般。


    劉川搞不清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他甚至搞不清他究竟是睡得很香還是半睡半醒。他有時能感覺到車子在走,有人說話,有時又覺得一切全在夢中。清晨時他確定自己真的醒了,雖然雙目未睜,但耳中的聲音卻那麽真實,而且近在咫尺。


    當他意識到這是範本才和範小康的竊竊私語之後,有意沒睜眼睛,他依然躺在後座上麵,保持熟睡的樣子,唿吸均勻,一動不動。範家父子聲音顯得有幾分詭秘,這讓劉川斷定此時單氏父女肯定不在車內。


    老範的聲音:“我跟單鵑她爸有二十年交情了,這次又冒了這麽大風險過來救他,他要是瞞我那就太不夠意思了。我再看些天吧,是狐狸總有尾巴。”


    小康的聲音:“也許他真沒得到那筆錢呢,這案子公安法院至少審了半年,老單要想保命,早該把錢吐出來爭取從輕。”


    老範的聲音:“這都難說,法院審他的時候他怎麽說的咱們也不知道,他們劫了這筆錢是當場分了還是由一個人拿著誰也說不清,就算是大家平分了老單手上也應該藏著二三百萬。我看姓劉的這小孩說不定能知道一點內情,不然放著北京大城市不呆非跟著老單到秦水來胡混,如果不知道老單手裏有貨,來幹什麽?現在這幫孩子,一個賽一個猴精!”


    劉川眼睛依然閉著,衣服裏卻躥出一身冷汗。他聽出老範父子說到了自己。他們說到他時聲音放得更輕,幾乎輕如耳語。


    小康的聲音:“老單才老奸巨猾呢,他兜裏有錢連他老婆都能瞞著,怎麽會露給這個小子。這小子我知道,他跟老單到秦水壓根就不是為錢來的,他為的是他媽單鵑!前幾天你一把他接到咱們家我就看出單鵑眼神不對,你還賴我衝單鵑發火,我不發火成嗎?”


    又是老範的聲音:“要我說你王八蛋怎麽一點出息都不長進呢,你整天就知道琢磨個女人,我看再下去你快廢了……”


    他們的聲音又逐漸放大,但馬上就被車門開啟的聲音攪混,從聲音上聽出他們同時從兩邊下了汽車,隨著車門的砰砰關閉,四周突然靜無一聲。


    劉川睜開雙眼,看到天已亮了,車子停在路邊,前座的老範父子果然已不在車裏。他微微欠身,透過車窗玻璃悄悄向外張望,他看見老單和他的女兒,正在路邊一個早點攤上買飯,老範和他的兒子小康,向他們漫不經心地打著招唿,晃著脊背慢悠悠地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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