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優每天下課以後,都到拳擊館去,在那裏一直待到大姐下班。大姐幹活時優優就坐在牆邊的長凳,靜靜地看著運動員們擊打沙袋和皮球,聽著老教練大聲地吆喝訓罵,和拳手們氣喘籲籲地呐喊。她從他們彼此的稱唿中知道,那個酷似韓國歌星的男孩名叫周月。她開始以為是卓越的越,後來知道是月亮的月。月亮的月聽上去雖然有些陰柔冰冷,但按優優的感覺,卻比卓越美好動聽。月亮的清高和純潔,很配周月那張麵孔。


    她始終沒和周月說話,有幾次周月走過她的身邊,有幾次就在她身邊不遠處穿衣換鞋,有幾次他迎麵而來,擦肩而過……甚至,有幾次他們目光相遇,但誰也沒有主動開口。拳擊館來來往往的雜人很多,沒人特別留意角落裏這個不言不語的女孩。


    這樣的暗戀持續了很久,終於在某年的秋天戛然結束。因為在那年秋天到來之際,優優的生活中發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她的大姐,從小養她,與她相依為命的大姐,要結婚了。


    優優的大姐那一年剛剛二十一歲,優優沒想到她這麽年輕就急著結婚。一天晚上她和大姐洗完臉正要上床睡覺,大姐突然對她說了這個決定。


    優優記得,她當時聽完就傷心地哭起來了。因為大姐是她惟一的親人,雖說她和阿菊的交情也相當不錯,雖說她更多的時間是跟阿菊一起廝混,但那感覺是不一樣的。大姐就是優優的家,就是優優的家長,是姐姐,也是母親。


    大姐也哭了。


    雖然屋裏的燈光很暗,雖然大姐的眼淚是悄悄流的,但優優馬上看見了,於是她哭得更加難過。她意識到這是她幸福生活的最後一個夜晚,似乎明天一早,太陽升起之後,大姐就要被那個名叫錢誌富的男人領走,這個家也就永遠不複存在。


    其實後來的情況完全不同。姐姐結婚後依然對她很好,姐夫錢誌富搬進她家,實際上改善了這個家庭經濟上的窘迫。他那時放棄了自己的菜攤,接管了巷口的白天鵝飯店。當時阿菊的父親喝酒中風患了偏癱,阿菊家的生活頓生巨變。阿菊的母親沒有能力代替丈夫張羅生意,阿菊麵臨畢業考試,即沒法照顧父親,也沒法照顧餐館。於是,錢誌富,也就是優優的姐夫,用自己這些年的兩萬元積蓄,盤下了這間隻不過三十米見方的餐館。


    餐館改換門庭,裝飾一新,更名為誌富火鍋店。錢誌富當了老板,大姐辭了體校的工作,當了老板娘。錢誌富自己打理店麵上的迎來送往,和地方上各種關係的應酬交際,另外請來師傅主理後廚庖俎。而優優的大姐則負責采買和收賬,也幫著師傅打打下手,體校的那份臨時工自然是不能幹了。


    大姐的辭職,對優優來說,是一個關係重大的變故。她突然不能像往常一樣,天天下課後去拳擊館了。因為大姐已經不在那裏,她再跑過去已無正當理由。


    在大姐辭工的前一天下午,優優最後一次跑到拳擊館去。她像往常一樣在牆邊坐著,看著周月和一個比他壯實的小夥在台上對打,聽著台上裁判和台下教練不時發出的吆喝……她已經聽慣了這種吆喝,平時無動於衷,而即將分別的一刻,聽來竟格外不舍。她按照事前想好的計劃,把周月放在長凳上的一件印著仙泉體校四個大字的紅色短衫,偷偷撥到地上,又悄悄用腳把它踢到凳子下麵,然後等著周月過來。


    不知過了多久,台上的比賽終於結束,台下的觀眾頃刻散開。幾個運動員向牆邊走來,來拿自己的東西。周月也過來了,拿起了自己的背包,卻不見了那件上衣。優優等別人陸續走開,才低頭把那件紅色的運動衫,從凳子下麵拽出來。


    “這是你的嗎?”


    她終於開了口。


    這是她第一次開口,聲音中透著緊張和害羞,但周月可能並沒注意到這些細節,並沒發覺這個女孩的臉龐和聲音都在發抖。他衝她笑了一下,很短促,很隨意,甚至,連優優一直期待的那一口雪白的牙齒,都露得含混不清。他淡淡地說了句:“啊,謝謝你。”然後接過那件紅色短衫,隨手搭在背上,轉身走了。


    優優看著他的背影,看著他追上他的同伴,他們一起走進了更衣室那扇吱扭作響的破門。直到那扇破門拖著刺耳的長音很不情願地關住,優優還站在牆邊,衝著周月消失的方向發呆。


    這是幾個月來,他們之間惟一的對話,短得不能再短,好像隻有一瞬,還沒捉住什麽感覺,就這樣倉促結束。


    優優心情茫然,離開了這幢又舊又破又親切的拳擊館。離開時她才發現,剛才短促的一瞬,竟然清晰地留在眼前——他對她笑了一下,他對她說了謝謝,他接了衣服然後轉身,他的後背筆直筆直,皮膚上依然鍍著亮汗……


    晚上,優優和阿菊坐在“白天鵝”裏,望著窗外悵然而對。屋裏,新刷了四壁,新換了桌椅,桌子上鑲著簇新的白塑料板,中間挖了個圓圓的大洞,洞裏放著吃火鍋用的氣爐……改換門庭後“白天鵝”已不叫“白天鵝”,而叫誌富火鍋店,阿菊的悵然八成由此而生。優優呢,優優在想周月,那個藏在心裏的白馬王子,她在想今天下午拳擊館裏的黯然一別。


    那晚優優一夜無眠。


    在經過了反複猶豫、盤算、決定、推翻、再決定、再推翻之後,第二天,晚上,優優終於下決心去做一件事情,這件事情就是,給周月寫信。


    火鍋店業已開張,大姐和姐夫都在忙碌,優優家小屋的晚上,隻有優優一人,隻有金色的燈光和雪白的信紙。優優從沒寫過信的,她現在突然發覺,寫信的滋味原來如此神奇。


    信的內容極其簡單,首先介紹自己——優優沒敢使用自己的真名,信的落款用了“一個喜歡你的女孩”這樣俗套的寫法。她說我是一個喜歡你的女孩,喜歡你的頭發,喜歡你的沉默,喜歡你打拳,喜歡你流汗的樣子——優優僅僅這樣介紹自己。然後,就是約會。她約周月星期天早上七點,到仙泉公園的觀瀑亭去。她說:你想知道我是誰嗎?你想見到我的樣子嗎?那你來吧。


    仙泉公園的觀瀑亭就在懸崖飛瀑的山腳,地處清靜,景色優美,在優優心中,是與心上人相會的理想之境。


    信寫好後,又改了兩遍,換了些詞句,然後,工整地抄好,錯一個字都要重新抄來。再然後,放在身上猶豫了一天,終於在星期四一大早投進郵筒,寄到仙泉業餘體校去了。優優在星期四放學時去體校,看到體校傳達室的信件欄裏,飛鴻已到。信封上那一行“仙泉業餘體校拳擊隊周月收”的字跡,赫然在目。那行字她寫了兩遍才勉強滿意的,此時擺在體校傳達室的玻璃窗裏,讓她怦然心跳。


    星期五,下了課,優優還是急急忙忙往體校趕,一進大門她就朝傳達室擺信的那扇小窗看,她搞不清自己的心是又跳起來了還是突然不跳了——那封信已然不見!顯然,信是被人取走了。有幾封新來的信件占據了空出來的位置。


    這一天她沒有再去拳擊館,星期六也沒去。在約會之前,她不想再與周月碰麵。大姐奇怪地問她這兩天為什麽迴家這麽早,為什麽一迴家就再也不出去?她就說這兩天放學早,就說她身體不舒服。大姐問怎麽不舒服,她說就是不舒服。大姐以為她生理年齡到了會有那方麵的不舒服了。遂笑笑不再多問。


    星期天,優優早早起來,說有事找同學去,沒吃早飯就離開家了。她穿了自己最喜歡的紅格上衣,洗了頭,梳了一個日本歌星濱崎步的發型,趁大姐還迷迷糊糊躺在床上,便閃身出了家門。


    剛剛清晨六點,天上無雲,街上無人。但仙泉公園已早早開門。幾個晨練的老人拿著帶穗的寶劍,在公園的花壇前斯文地舞蹈。紅穗飄飄,劍鋒閃閃,在空中溫柔地飛來飛去……這是優優向我迴顧她的愛情心路時,第一次放慢了敘述的速度。她談到了天空的顏色,清晨街頭的空寂,公園裏舞劍的老人……甚至,她還向我描繪了仙泉山的飛瀑,在尚未散盡的晨霧中,如煙如帛,彌漫進她的視野……她站在瀑幕附近的鬆林裏,那觀瀑亭在從天而降的浩然水氣中,有如海市蜃樓般縹緲虛無。


    優優說這是她第一次把清晨的冰涼和顏色,存入記憶,第一次看到那冰涼的顏色一點點變暖,由青灰而橙紅,由橙紅而黃白。太陽不知在什麽地方升起來了,優優看不到那光芒的源頭,但滿眼已是金色的浪漫。陽光終於驅散迷霧,山泉、深潭、岩壁、樹木、一切都清晰起來,但這清晰卻讓優優的心反而越發暗淡,因為陽光把一切都暴露出來,站在林中就可看到觀瀑亭柱子上的龜痕畢現,生草的瓦簷上,還跳躍著一隻覓食的喜鵲,但除了飛瀑跌宕的擊水聲,周圍靜得有點不是滋味。


    終於,亭子裏出現了一個人,優優在劇烈的心跳之後終於看清了那不過是個普通的遊人,看上去像是外地來的,背著挎包,拿著相機,在懸瀑飛霧前仰頭凝目。遊人逐漸多起來了。幾個晨練完畢的老人,也三三兩兩散步過來,在亭子外麵比比畫畫地爭論著什麽。還有一對年輕的情侶,挽了褲角,試探著潭水的深淺……


    優優終於看見太陽了,太陽從身後懶洋洋地爬上樹梢。太陽已經變了顏色,輪廓模糊,通體發白,光彩不再。優優的心也漸漸麻木起來,她步子恍惚著,走出樹林。走到觀瀑亭上,無端地傻站了一會兒,移步從亭子側麵的出口,下了一個台階,又站了一會兒,抬眼看太陽,太陽的亮度刺痛了雙眼,讓她猛地打了一個噴嚏,然後她突然清醒了——時間早已不是詩意的清晨,已經到了該迴家的時候了。


    優優迴到家時大姐已經不在。大姐今天要去體校,取她最後一個月的工資,還要把留在那裏的一些私人物品全部拿迴家來。姐夫也已出門,估計還是去操持他的火鍋。優優站在空空的屋子裏,站在斑駁的衣鏡前,看自己。她眼睜睜地看著兩行淚水一齊流下,而麻木的臉上,竟無感覺。


    上午,優優煎了兩隻荷包蛋,準備快到中午時裝在飯盒裏送到拳擊館。給大姐送吃的是優優哭過之後靈機一動的主意,今天是大姐最後一次去體校了,也是優優最後一次合理的機會。


    她趕到拳擊館時那裏正進行著一場非正式的比賽,看上去像是拳擊隊內部的一次測試賽。對手和觀眾也都是他們內部的人。優優從人縫中踮腳看,看了半天也沒看出所以然。她分不清台上戴頭套的選手哪個是周月,抑或都不是。雖是內部觀賽,但仍能聽到教練在認真負責地大聲喊:刺拳!刺拳!注意保護,不要摟,往兩邊閃,不要觸欄!那喊聲和台上沉悶快速的擊打聲,和台下觀眾不時發出的喝彩聲此起彼伏,讓優優對周月,對這個瘦瘦的男孩,無比愛慕。


    比賽結束得很快,以一方擊倒一方為勝。勝利者的頭盔被摘了下來,優優終於看到了那一頭飄逸的黑發。台下響起了興奮的掌聲和歡唿,但獲勝的周月卻一臉嚴肅。他直直舉起雙臂跳躍著奔跑了幾步,然後又將雙拳奮力迅猛地向空中一擊,那動作因為帶了些舞蹈感而魅力洋溢,兩個拳頭也因圓圓的拳套而顯得巨大無比。這刹那間的印象多年以後還存於優優的記憶——堅毅的麵孔,高舉的雙臂,奔躍的肢體,表情威風凜凜,甚至帶了些不可一世的獰厲!


    優優看呆了。


    她呆呆地看著失敗者被人扶下台,扶進更衣室去了。她呆呆地看著周月被人簇擁著,走進了另一個更衣室裏。拳擊台下擁擠的人群皆作鳥獸散,似乎隻有一瞬,便散得杳無蹤跡,好像偌大的拳擊館裏隻剩下了優優一人。


    她呆呆地走出拳擊館,走迴家去。走到半路才發覺手上還拿著一隻輕如鴻毛的飯盒。她打開飯盒,用手抓著裏邊的荷包蛋,大口地吃了。一同吃下去的,還有她的滿足,也有一絲說不清來由的落寞。


    那天夜裏,優優給周月寫了第二封信。在這封信中,她對早上的邀約做了迴顧。她詳細說了她在觀瀑亭前看到的晨霧和漸漸變色的陽光,以及自己的心情——期待的感覺既歡愉又心慌,既緊張又惆悵。在這封信中,她沒有再約周月出來,她隻是想把她的心情做一個傾訴。能這樣傾訴感覺已經很美。這樣傳情達意,讓自己的心事平平靜靜地、毫不緊張地釋放出來,感覺很美。


    後來,她又寫了第三封信,第四封信。在很多夜晚,優優就趴在床上寫信。寫信也是練字,優優的字越來越好看了。和第一封信一樣,優優寫每封信都沒有使用自己真實的名字,信封上也沒有留下什麽地址,因為她並不奢望周月迴信。她隻是堅信周月一定能看到這些綿綿話語,除此並無其他計劃,其他目的。她也沒有再去體校的傳達室查看那些信是否已經遞到,她習慣性地像自言自語一樣,一封信接一封信地寫下去。在那些信裏,她告訴他關於自己的很多秘密。她向他訴說她的家,早已不在的父母,把她養大的大姐……還有她的學校,學校裏的老師和校長,每一個要好的和討厭的同學。當然,她更多地說了阿菊,甚至說了她中風的父親和她的男朋友德子。優優反正相信,她心中的周月肯定就在這個城市的某一幢房間裏,某一盞燈光下,在結束了一天的學習和訓練的疲倦中,靜靜地傾聽著她的嘮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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