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寺不在大,有僧則靈。


    座落在江邊的法華寺,是整個郡城香客最多的寺院。不僅是因為它曾被當今聖上參拜過,主要還是因為法華寺裏有位常年彈琴的老禪師。


    老禪師已經在法華寺待了將近三十年了,沒有人知道他叫什麽,甚至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自從他來到法華寺的第一天起,大家都叫他老禪師。上到法華寺的住持,下到法華寺裏的小沙彌。


    這一日,老禪師坐在江邊彈琴,身旁站著兩個跟他修行多年的弟子。他們無一不是法華寺眾僧中的佼佼者,卻都放不下心中執念。一心想要從老禪師那裏學習精深佛法,卻不知靜下心來修習自身佛緣。


    老禪師彈完一首,抬頭看向川流不息的江麵。突然,他發現有一個黑點兒從上遊飄來,迅速漂到距離老禪師最近的江邊。說來也怪,木盆停在江邊一動不動。就像是專程來看老禪師的一樣,在江邊原地打轉不肯離去。


    老禪師丟下琴急忙跑去江邊,命兩名弟子下去將木盆拉上岸。木盆裏竟然放著一個嬰兒,看到老禪師的第一眼咧著嘴眉開眼笑。兩隻小手在空中抓來抓取,似乎是在跟老禪師打招唿。


    老禪師把孩子抱迴法華寺,兩個多嘴的弟子把這事傳遍了法華寺。因為他們都看到了孩子身上的血書,一看就不像是好兆頭。他們從小在法華寺長大,寺裏的師傅們經常教育他們,既已歸一便不要理會凡塵俗世。


    這事兒後來被法華寺的監寺知道了,他專程跑去找老禪師商量。希望老禪師可以將孩子送走,即便不能重新放迴江中,也可以找戶人家把孩子送人。老禪師一口迴絕了監寺的提議,坦言要將那孩子撫養長大。


    從那一天起,老禪師精心照料著撿來的孩子。每天都會把他帶在身旁誦經,然後背著他一起上山采藥。以前的老禪師對銀子沒有什麽概念,隻需要粗茶淡飯而已。自從收留了這個孩子,老禪師不得不去山上采藥換取銀兩,然後給孩子買一些適合他吃的東西。


    孩子在一天天長大,慢慢的開始學會了走路,再後來學會了自己穿衣和吃飯。老禪師慢慢變得沒有當初那麽忙了,他讓孩子吃五穀雜糧,然後教他識字誦經。這孩子佛緣不淺,很多經書看一遍就能記下。


    清晨時分,老禪師獨自坐在江邊。不知不覺他已經在法華寺待了三十多年,迄今為止他從未跟任何人提起過自己的過去。當他第一眼見到這個孩子的時候,他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早已不在人世的孩子們。


    老禪師出生在世代經商的商人世家,父母都是樂善好施的商人。每年都會給附近的寺院捐贈一大筆銀兩,每個季節都會去寺院進香。但凡遇到天災人禍,他的父母都會第一時間幫助災民。方圓百裏的鄉親們都接受過他們家的幫助。


    在老禪師二十歲那年,迎娶了青梅竹馬的姑娘。女孩家世代為官,雖然家中從未出過高官。但是家風甚嚴,除了老禪師女孩沒有接觸過任何異性。嫁給老禪師後為其生下兩兒兩女,一家人其樂融融盡享天倫之樂。


    老禪師在二十二歲那年接管家族生意,每天早出晚歸忙著做事。夫人在家中照顧雙親和四個孩子,相夫教子把家裏打理的井井有條。


    別人都羨慕老禪師有個好媳婦,又遇到了那麽好的嶽父嶽母。老禪師自己也這麽認為,家和萬事興,老禪師的生意越做越大遍布周邊十幾個郡城。


    那年春節,老禪師帶著全家人出去遊玩。不僅帶上了他的父母和老婆孩子,還叫上了嶽父嶽母一同前往。因為這些年一直在忙生意,所以老禪師給家人安排了一場遠遊。去一些早就想去卻一直沒時間去的地方,讓一家人好好出去散散心。


    馬車在經過山道時墜落懸崖,一家十口人隻有老禪師一人幸免。父母和嶽父嶽母,老婆和兩雙兒女,他們都在老禪師的眼皮子地下離去。老禪師沒能抗住這樣的打擊,整日裏不吃不喝日漸憔悴。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個多月,一位雲遊僧人突然去了老禪師的家中。在老禪師家中待了一天一夜,離開時老禪師出門相送,臉上再度出現了笑容。然後他在三年內散盡家財,幫助了很多需要幫助的人們。


    變賣了所有家產,然後就那麽憑空消失了。後來有不少人去找過老禪師,因為他們年輕時受過老禪師或者他父母的恩惠,飛黃騰達之後想要迴來報恩。隻可惜早已物是人非,老禪師已經不知去向。


    每年的清明節,總會有很多人去老禪師家的舊院獻上一束花。即便是買下老禪師宅子的那戶人家,也從來沒有讓誰住進那間院子。他們同樣曾受過老禪師父母的幫助,買下那棟宅子隻不過是想替恩人守著而已。


    離開家鄉後的老禪師去了很多地方,獨自一人用腳丈量了大唐的諸多名山大川。那位雲遊僧人點化了他,三天後他便剃度出家,做了一位皈依三寶的僧人。他雲遊四方,尋覓隱世在深山之中的得道高僧。


    他的佛法一天比一天高深,他的修為也一天比一天強大。走的路越多就越能看清,見過的人越多就越能看明。老禪師用了十八年時間走遍了大江南北,最後在依山傍水的法華寺停下,這一停就是三十多年。


    十八年間他曾收過八位徒弟,八位弟子後來都成了大唐有名的高僧。他也曾一度悲痛欲絕,差一點兒就想不開做了傻事。但是自從他皈依佛門以後,先前那種失去家人的痛苦在逐漸變淡。


    並不是他真的放下了,而是在學了諸多佛法之後,他真正看開了塵世。芸芸眾生自有天道,生老病死自有命數。他不喜歡有人喊他高僧,因為他每次聽到那兩個字都會想起一同殞命的家人。


    雲遊僧當年對他說過的話,便是他這些年始終不曾忘卻的深刻迴憶。雲遊僧告訴他,之所以會遭遇如此慘痛的意外,一切都是因為他的命中注定。他需要完成一件注定的使命,所以需要經曆一些非常之事來幫其度化。


    換而言之,就是他家人的死全都因為他。因為他有很重要的使命需要完成,所以才會導致他的家人一同殞命。


    聽完這些話時,老禪師馬上就想赴死。當場被雲遊僧攔住,告知他另一個道理。如果他現在死了,怎能對得起為了他付出生命的家人呢。如果他現在死了,那麽他們一家人不就白死了麽。


    後來老禪師頓悟了,接受了失去家人的事實。當然了,從那一刻起他也恨上了需要他去完成的那件事。幾十年來風平浪靜,老禪師從未遇到一件意外之事。這件事便逐漸淡去,沒有再想起過雲遊僧說過的話。


    直到那天,一個孩子的突然出現,讓老禪師馬上就想到了當初雲遊僧人的話。如果這一切就是他命中注定的使命,他現在隻想趕緊完成這項使命。這件事壓在他心頭數十年,早就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了。


    看到了孩子身上的血書,老禪師更加確定了雲遊僧說過的話。所以不管別人怎麽勸他,他都不可能將這個孩子送人。尤其是他每天陪著孩子一起長大,仿佛一下子迴到了自家孩子剛出生的那段時光。


    那時候的他很忙,每天都要出去很長時間。早晨天不亮就要出門,晚上很晚才能迴家。每天他見到孩子的時間屈指可數,基本上他在家時孩子都在睡覺。從出生到發生意外,八年裏老禪師從未好好陪過孩子們一天。


    他把所有對自家孩子的虧欠都用在了這個孩子身上,血書上說他叫江流兒。老禪師沒有這樣喊過他,因為他怕給孩子招來殺身之禍。而且他有一種清晰的感受,這孩子有著跟他相似的命運。


    父親金榜題名上任路上被害,娘親被歹人霸占不得自由,而他剛出生就要被放入江中。這一切看上去就像因果循環,跟他當初的經曆如出一轍。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這話說的太有道理了,老禪師真想給寫這首詩的人點個讚。


    “師傅師傅,你在想什麽呢?”


    在老禪師陷入迴憶之時,江流兒不知什麽時候跑來了江邊。三歲半的他特別可愛,也很招前來寺裏上香的香客喜歡。有不少女香客想要抱迴家領養,最後都被老禪師婉言拒絕了。不是他小氣不肯將江流兒送人,而是他怕收養他的人命不夠硬。


    法華寺的監寺是第一個不喜歡江流兒的人,他也是第一個提議將江流兒送人的。在他提出這個建議不久,一向做事雷厲風行的監寺突然就變得木訥呆滯了。每天坐在院子裏曬太陽,誰跟他說話都隻是嘿嘿傻笑。


    一直持續到江流兒學會說話,變得癡傻的監寺才恢複正常。他就像是做了一場奇怪的夢,夢中的他從一個精明人變成了傻子。隻是他不曾知道,那些天他的確很像個傻子。坐在院子裏曬太陽,不管誰跟他說話,最後都會迎來他流著口水的嘿嘿傻笑。


    “徒兒,師傅想起了自己小時候,也想起了我的孩子。”老禪師麵帶微笑說道。


    江流兒問道:“師傅你也有孩子?你的孩子現在多大了?”


    老禪師聞言一愣,苦笑道:“如果他們還活著的話,現在應該也有孩子了。”


    江流兒一本正經的說道:“沒關係的師傅,生老病死乃天道輪迴,他們這輩子沒能陪你一起走,下輩子肯定能再遇上。”


    老禪師聞言又是一愣,怎麽看這都不像三歲半的孩子能說出的話。然後笑著點了點頭,果然是有誌不在年高,開竅沒有早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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