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王爺在大帳周邊布下法陣,命令士兵嚴加看守之後就迴到帥帳,安然等待前線的消息。凱旋的訊息陸續傳來,如無意外,義軍的勢力範圍重新迴到綏靖河南岸是指日可待了,趁著這氣勢,他們還很有優勢一舉攻占對岸。這自然是好事,但現在多了樁麻煩,就不那麽好了。懿王爺接連收到百裏晏清和殷其雷那邊希望與他對話的要求,前者更是以帝王之尊親自來的,他可不好敷衍,但又不想得罪了另外的狐狸。


    此時距離他離開那帳篷,隻過去了一個多時辰。他迴到帳中,見兩個女孩子都各自在床鋪中熟睡,坐在顏懷信旁邊的玄霏也閉著眼睛,唿吸勻沉,他放開下意識對行跡的隱蔽,他才察覺到動靜,睜開了眼。


    懿王爺走到他身邊坐下,驚訝地發現,才過去這點時間,顏懷信的傷痕都已經盡數愈合了,皮膚恢複如初,左手,麵部,耳朵和尾巴上的缺損也完全彌合,蠱蟲還在奮力促進他右臂的重生——已經進行到手腕的位置了——不斷咬開肢體末端的皮肉,讓森森白骨露出來,得以在它的能力下延續。隻是他的眼眶依然凹陷幹癟,看來這蟲子隻能修複殘缺,而並不能憑空造物。


    他用靈力無聲地驚歎:


    “這是什麽蟲子?我從未聽說靈界中有什麽生物能有這樣的本事。”


    他低沉的聲音直接響在玄霏腦子裏,他輕歎了口氣,捂著腦袋,並不是很想迴答。


    “有什麽人來找他了?”


    懿王爺聽出他的迴避,本來他就隻是隨口一問,無意深究。他迴答說,狐族那邊在打掃戰場後搜尋未果,正要找流影要個說法呢。玄霏聽了,也不知該怎麽應對,又不想為了這事把還沒睡多久的風茗再喊醒。


    “你要把他交出去?”


    “不然呢,”懿王爺笑笑,“百裏晏清可是親自在那邊等著我呢。”


    玄霏本來想問,難道那狐族的帝王隻問了這位將軍,轉念一想,他也沒必要把風茗的事告訴流影的王爺。當時花如許收到風茗的消息,當即就去找殷其雷要求出兵接應。可那時,義軍已與狐族和流影牽扯在一起,共同協作又互為製肘,殷其雷無法無緣無故地率兵突襲一座距離遙遠,又困難重重的山穀關隘。不得已,花如許用他的身份向狐族告知了風茗的行跡,才有了這次全麵反攻。


    懿王爺把顏懷信裹在被子裏,帶出帳篷,玄霏安撫過險些因為受驚而攻擊他的蠱蟲,撐著疲倦的身體跟上。他希望盡快把他的傷治好,如果風茗醒來能見到健全的他,她的心情應該會好上許多。


    軍營不同王爺行宮,哪怕他身份尊貴,在這山洞裏也得和尋常士兵一樣席地而眠。懿王爺隻能在官椅上墊兩個枕頭,不然以顏懷信的身體,絕對是坐不住的。玄霏在他布置的時候把顏懷信從深眠中喚醒,幸好蠱蟲可以獨獨讓他的手臂失去知覺,否則治療就得暫停了。


    “顏將軍,”玄霏看著在地鋪上無力呻吟的虛弱狐狸,心中也有些同情,“顏將軍,你聽得見麽。”


    走過來的懿王爺聽到他對傷患這毫無技巧可言的照料,不禁揮手讓他出去。玄霏往蠱蟲體內傳送許多許多的靈力,邊看這王爺把顏懷信扶起來,讓他靠在他的胸前,貼在他豎起的耳朵邊,溫聲細語地告訴他現在的情況。這模樣……玄霏自愧不如地想,他對風茗也做不到如此自然而然的體貼溫柔。


    “你…你……”


    顏懷信聽他大概說完,也不知能不能明白,支吾地從喉嚨裏擠出點聲音。他好像還不能流暢地說話,但對於曾被天狼軍割去舌頭的他來說,這已經是個很好的消息了。


    “我是流影的王爺,當朝影王的皇弟,朝靖祺,與你們是同盟。我是風茗的朋友,這次幫她把你從闕歸崇的手下救出來。”


    這明明就是誇大其詞,為了和他套近乎,玄霏看著蠱蟲,在心中反駁,又不得不承認,這樣嫻熟的話術是很有用。


    “……”顏懷信仰著頭,對著他的方向,後頭上下湧動好一陣,才艱澀地說話,“多謝…王爺……”


    “不必言謝。本來你應該一直休息直到痊愈,風茗不願你以傷重的麵目示人,可狐王已急於追尋你的下落,本王隻能提前叨擾你了。”


    懿王爺把他從地鋪抱到椅子上,邊示意玄霏拿來棉被。他揉皺一張紙,把紙團塞進顏懷信已經健全的左手中,他隻要輕微一動手指就可以把它撥出去。


    “你們君臣相會,本王不便在場。若有異狀,把這紙團扔到地上就好。”


    顏懷信正難以置信,左手中五根手指都完整自在的感覺,懿王爺把紙團塞進他手心,他下意識緊緊抓住他的手,不敢相信,自己左手和他一樣溫暖,靈活。懿王爺看他惶恐的表情,幹脆就給他抓著手,帶他撫摸過他的臉和耳朵,又把他的尾巴從椅子邊上撈起來,塞進他手中。


    “你的傷基本都已痊愈了,右手也很快會接上,不必擔心會被看見醜態。”


    “……”


    顏懷信怔怔地抓了抓自己完整一條,而非從中被劈成兩半的尾巴,仰頭看著王爺的方向,千言萬語哽在喉頭。王爺及時察覺,在他以為是自己治好他之前告訴他,都是風茗和她的靈獸的功勞。


    風茗……顏懷信無聲重複了遍她的名字,想著記憶中那好像總是看自己不順眼的小女孩,苦澀地微微笑了笑。他的心緒終於稍稍平定了一些,而懿王爺也布置好了接百裏晏清和他可能的許多護衛過來的法陣,準備迴避,可他還是用力握著他的手,懿王爺乍一用力,還抽不出手來。


    顏懷信這才察覺自己動作的不妥,連忙把他的手放開,低聲說著抱歉。懿王爺輕笑聲說了句沒事,在法陣光芒亮起的瞬間離開。玄霏看著突然從法陣中出現的人,對懿王爺這完全不管他的行徑感到驚愕,隻能進退兩難地繼續躲在供人休息的裏間,盡力收斂聲息。


    “懷信!”


    顏懷信聽見一句聲音熟悉的,激動又顫抖的唿喚,幾步重重的腳步聲迅速靠近,隨即一個人壓在他身上。雖然他控製著力道,壓在他身上的重量很輕,但就憑顏懷信現在這麽遲鈍的感官,都感覺到他環繞在他頸後的手臂肌肉繃得有多緊。他的另一隻手扶上他的臉,和他顫抖的唿吸一同烤得他麵頰發燙。


    “你受苦了……朕帶你迴永曦城,帶你迴家……”


    百裏晏清看著他虛弱得坐起都不能夠,眼睛上環繞白布,能說出口的言語在他此時的心痛懊恨麵前是何等蒼白無力。顏懷信順著他的動作看著他的方向,為他的突然出現感到頭暈陣陣。


    “……陛下……”


    他艱難地嚐試了許多次,才能說出完整通順的詞語,他說了一聲陛下,又不知該說些什麽了,隻仿佛下意識一般又喚了一聲。他鼻子酸脹,可空空的眼眶已流不出半點眼淚了,這也好……他自嘲地想著,以後他可再無軟弱之時了。忽然,他感到貼在眼皮上幹燥的紗布接連滴上溫熱的液體,被浸濕的紗布黏在他的眼上。遲疑過後,他難以承受心頭的惶恐。


    “我們走吧,”百裏晏清的麵頰貼在他額頭上,待情緒激湧下的淚水平複,他擦去濺在顏懷信麵上的一點水漬,想把他抱起,“最近的事,迴去路上我再與你細說——”


    然而顏懷信卻推開了他的臂膀。百裏晏清困惑地看著他的驚恐不安,而後一個揉皺的紙團從被子下他左手的位置掉出來。他還不知這是為何,隻聽身後傳來那流影王爺的聲音:


    “陛下,可是顏將軍傷情有異?”


    短暫的驚愕後,百裏晏清的心被更深重的難過和悲哀籠罩。


    “勞煩王爺替朕照顧傷患了。”


    “陛下所言,本王惶恐。”


    百裏晏清微微搖了搖頭,徑直走出了帥帳。懿王爺感知到他並沒有走遠,就在帳篷外等候,顯然是要他把顏懷信安置好,另有話和他說。他心中訝異,走去把臉色慘淡的顏懷信抱到裏間休息。


    他走去看到畏首畏尾地縮在這的玄霏,不禁又有點好笑。他給顏懷信理理被子,等他在蠱蟲的作用下沉進睡眠,再起身看著困倦至極的玄霏笑道:


    “該怎麽對中意之人,你可學到了?”


    “你說他們還是你們?”


    玄霏瞪著困眼迴嗆。王爺一愣,自己居然被他迴敬得語塞,而他又耽擱得夠久了,得先出去應付正事。玄霏在顏懷信的床邊坐下,剛合上眼睛想打一會瞌睡,忽感一陣殺氣憑空出現,直刺他麵龐。


    抬起無秋擋下麵前流影刺客試探的一擊,玄霏難以置信,那懿王爺居然就放任他的手下……或者百裏晏清的手下在他眼皮子底下攻擊自己。那刺客一擊不中,就悄聲離開了,玄霏緊張這是不是關係風茗,連忙起身來到外邊。他一出去,百裏晏清紮在他身上的目光比刀鋒更冷更銳利。


    “懿王爺,這是何人?”


    “他是我族醫師,多虧他和他的靈寵,顏將軍的傷勢得以迅速治愈,”懿王爺掛著得體的淡笑睜眼說瞎話,仿佛沒看見玄霏腰間的長劍,“陛下不必為一名小醫師動怒。”


    “醫師?”百裏晏清站了起來,看向玄霏的目光更是怒火熾熱,“原來當初,朕的妹妹是與一名醫師同行?你治好了顏懷信,朕的妹妹呢!”


    玄霏雖也理解他的悲痛焦灼心情,但這樣被他叱問,想起當初他提議風茗找他幫助,而她神色黯淡的拒絕,就知道他們之間並不愉快,現在他還這樣理直氣壯地來責問自己,他可不想白白受這氣:


    “我可不知道你有什麽妹妹。你若是真對她關心在意,為什麽我讓她向你求助,她寧願冒生命危險前往天虞山,也不想借你之口去聯係落鴻?你顧惜王位無可厚非,但既然如此,就別做出這長兄如父的樣子!”


    懿王爺把視線轉開,在心底驚歎,這年輕人,真是,真是……遠遠不止於“不知天高地厚”了。


    百裏晏清本來就難看的臉色更是白得徹底,“朕與她兄妹之間,豈輪得到你這外人置喙!朕看你於她有恩才對你高看一眼,不然就憑你這野夫的僭越心思,就足夠朕在你隨她進宮之後把你削成廢人吊在城門上,讓你親眼看著她是如何十裏紅妝嫁與他人!”


    玄霏不禁倒提一口氣,雖然臉色更加陰沉,實則他被戳到要害,氣勢已經亂了。懿王爺已不知多久沒聽過這麽粗俗罵架一般的爭執了,無奈地開口救場:


    “陛下,無需與一般小人置氣。公主殿下行蹤不定,流影也無法掌握,現下顏將軍該如何安置,還請陛下定個主意。”


    “等他傷愈,一切隨他心意吧。他既不願迴狐族,就拜托王爺費心照顧了,”說起顏懷信,百裏晏清的語氣緩和下去,對懿王爺拱手行禮,懿王爺在他剛一低頭時就托住他的動作,“若他要隻身離開,還請王爺強留。朕迴去便準備謝禮奉上。”


    “陛下多禮,折煞本王了,”懿王爺對百裏晏清迴禮,“本王深感顏將軍堅韌忠貞,自當以貴客之禮好生照料,將他完完本本地送還狐族。”


    百裏晏清點點頭,而後看向玄霏,目光又冷了下去。


    “若流影能聯係上殿下,本王會向她傳達陛下的思念之情。”


    “有勞。”


    見懿王爺幾次為他開脫,百裏晏清也不好再對玄霏發難,說完客套話道別,他就從法陣迴去了。懿王爺看著玄霏有點呆愣的臉色發笑,開始隻是斷續的低笑,最終忍不住開懷大笑。


    “有什麽好笑的,別笑了!”


    玄霏色厲內荏地瞪他。他現在也覺得自己說話衝動,可他也不必笑得這麽大聲吧。


    “她雖和你在江湖漂泊得久,但終歸身在皇家,權勢地位才是第一,你不趁這時候從內兄手裏謀個一官半職,還這樣頂撞他,”懿王爺滿麵笑意地搖頭,“幸虧狐族以女為尊,他未必能完全幹涉她的婚事。”


    那不就是了,玄霏不屑地想,嚇唬誰呢,風茗怎麽可能那樣任人擺布。


    懿王爺看他的臉色居然又輕鬆起來了,不禁又大笑,知道他還是沒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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