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霏在長晴那吃了個悶頭虧,冷著臉去馬廄騎了匹馬離開總壇。沿路的守衛見他十分罕見地臉色奇差,以為是他此次迴來,見到總壇的布防皆為祭司把控,心有不怠,便全然不敢妄言。


    雪山到了夏初,山坡間能長些矮短的青草,雖不比山外的西寧州綠意繁盛,玄霏仍能感到天地間有無數生機在靜默中勃發。每年的四季,他都能在雪山間察覺到不同的氣息。他曾以為每個人都是如此,直到青旖和紀無情都對他的問題迴以嗤笑。前幾日離開了雪山,前往人口眾多、更加繁華的西寧州,他又才了解,似乎隻有在這一方雪域,他才能與天地同感。在曾經無憂無慮、百無聊賴的年月,他不止一次想要飛過重山,去目睹雪山之外的世界,但懾於紀無情的威嚴,他從不敢在沒有得到命令的前提下抵達距離總壇最遠的崗哨之外。是以當他第一次下山,前往與雪域截然不同的西寧州,他在大戰來臨的緊張之餘,也感到好奇被滿足了的興奮。此番授命迴來,倒是教他明白,這方雪域實乃不可多得的靈氣豐沛之地。


    騎著馬緊趕慢趕來到天湖,玄霏煩悶的心情已在一路的和風吹拂下疏解大半。於他而言,長晴的教訓和他從前練劍時遇到的困難沒有什麽不同,他會像把同一式劍招練習上千次,隻為岀劍時全無疏漏一般,盡心力去學習該如何麵對人與人之間的勾心鬥角。他現在隻是還有點擔憂。這似乎比習武複雜多了,而且形勢已經迫在眉睫。


    他翻身下馬,讓馬匹去湖岸邊吃草喝水,自己走到上迴與紀無情並肩而立的大石上,望著眼前未有一絲一毫變動的碧空,淨湖,隻是湖岸邊的桃花已開到花期的盡頭,熱烈的紅粉色暗淡下來,落到了地上,很快就會腐作泥土。四下寂寥無人,玄霏闔上眼,試圖捕捉在這處曾經的佛門聖地中,無時無刻、永不停息地流動著的靈氣。然而那仍然是太稀薄,太微弱,玄霏隻能隱約感觸到它的脈搏在隱隱跳動,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把握住一絲一毫。


    他難掩失望地睜開眼,輕歎口氣。一睜眼,卻在視野邊緣看見下方澄澈如鏡的湖麵上除了他之外,還倒映著另一人的影子,正站在他身側。這把他驚得不輕,下一瞬便要拔出墨池,轉身刺去。然而這須臾間的動作,居然被那個不速之客攔了下來。


    玄霏驚駭不已地看去,眼前不知道什麽時候無聲無息來到他身邊靜立的年輕男人正對他擺出興趣盎然的微笑,同時緊緊扣住他將要拔出墨池的手,讓他無法動彈。玄霏見自己被他隻用了一隻手就徹底壓製住無法掙脫,便知這人在修為上遠遠高過自己,但他轉念一想,就算自己能逃開,又能跑到哪裏去,魔教中的其他人肯定更不是他的對手。這麽一想,他便又冷靜了下來。


    “放手。”


    他冷然命令。


    那人見他鎮定自若,輕笑一聲,鬆開了他的右手手腕。玄霏把手抽迴去,也沒有再拔劍的意圖。


    “你是什麽人?”


    他盤問。


    “我可不是人。”


    那人對他幽幽一笑,玄霏不免上下打量了一遍他的相貌穿著。他的打扮與雪域間的山民迥然不同,倒與西寧州的漢人一致,紋飾華美的厚重墨綠長袍加身,烏黑長發在腦後挽了個鬆鬆的發髻,拿一枚長銀簪固定,簪頭還鑲了數枚暗紅寶石,看起來很是富貴。玄霏著意打量了一會他的簪子,那分裂出三片的形狀,像是什麽動物的獸尾。


    “那你是什麽妖怪。”


    “我現在還不想告訴你,”他又對玄霏一笑,“你為什麽不問我的名字?”


    “我的對手才有資格讓我問他的名字,”玄霏麵對他高高在上的輕視,倒是毫不怯場,“你應該自己告訴我。”


    “哎呀,”他誇張地慨歎一聲,“年紀不長,本事不高,口氣倒是不小。當初我就不應該一時心軟,答應你娘親來照看她可憐的遺孤呢。”


    此番言論在玄霏聽來無異於晴天霹靂。但他剛在長晴那吃了頓教訓,現在對一切人事都保有前所未有的警惕,斷然不會相信這陌生“人”的一麵之詞。


    “你認識我的母親?”


    他問得十分謹慎。


    “認識好多年了,”那人原本自在的笑意裏也摻上了審視意味,“你長得,確實與她有點像。”


    玄霏被他一頓空口白牙的說辭攪得有些心煩,他當初一睜眼就見的是紀無情,這麽多年過來,很少想起關於生身父母的事,現在突然被提起,隻讓他感到隱秘之事被冒犯的不適。


    “那你現在出現在這裏,是想幹什麽。”


    那人看他的眼神變得驚異,但很快又恢複了釋然的平淡。


    “你就不想問我關於你母親的事?”


    他問玄霏,麵上的笑意所剩無幾。


    “問了又如何,”玄霏並不多在意,“我又無法驗證你所說之事的真假。何況我的母親在我出生之際就已離世,再說這些,有何意義。”


    “哈,”那人諷刺地笑一聲,“難怪她要拖到壽辰將近之時才去找同類誕下子嗣,看來是猜到她的後代會是怎樣冷血無情,果然是知子莫如母呀。”


    玄霏心間突然一緊,冷聲迴道:“她若真心想養育我,何必非等到臨死前。”


    “你不感激她予你生命也就罷了,竟還敢對她出言不遜,”那人看玄霏的目光越發感慨,“你們龍還真是冷血得一模一樣。”


    “你認識很多龍?”


    玄霏並不真誠地發問,他並不為身處人群感到不適,因此從未想過去找不知是否還存在於世的同族,倒是眼前這非人的同類讓他反感。


    “怎麽,你想讓我帶你去找他們?”


    “不想,”玄霏幹脆地否決,“你若無事,就離開吧。我要迴去了。”


    “才出來這一陣,就急著迴家?”那人又恢複了最初的戲謔,輕佻的口氣更讓玄霏煩不勝煩,“你的師父把你管教得很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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