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旖在魔教後山的墳場獨自過了三天,心情並未隨越來越冷的天氣一同冷靜。她本打算見機行事,畢竟到底是無法阻止祭司煉人傀的,隻能盡快把禦屍之術學會,在那男人神智盡失之前迴去盡力挽救。但她沒想到祭司做事這麽絕,她一來,原本巡視墓場的護衛全都奉命離開,以後隻有每七日才迴來兩位送生活物資的嘍囉,在她對著不知有沒有被動過手腳的秘籍完全學會禦屍之前,這千畝墓場都隻有她一個活人,連陣法都沒人修繕,看來祭祀是既要盡可能拖延她學會的時間,又要逼她專心致誌於此,否則到時陣法失效,群屍暴動,她不死也得脫層皮。


    她獨居在墓場最外圍的一座簡陋的守墓人小屋裏,這才想起來,從多年前開始薇姨就不止一次隱晦地提醒她,讓她對祭司多留些心眼。當時她年少無知,對祭司隻有對師長一般的天然信賴,現在出了這些事,她簡直無法再對他有一絲信任,連從她記事起就與她百般不對付的紀無情都比他要順眼些,至少他們目前算是有一點共同利益,但說到底,無論他們哪一方,在她眼中都隻有重重迷霧,隻有危險和更危險的區別。


    她頭一次慶幸教中還有玄霏這個對兩邊都若即若離的傻小子。


    她挖開一座墳,掀開棺材,沒等多久就有禿鷲盤旋而至。她學著從那男人記憶中看到的,她妹妹馴狼的法子,把這十幾隻大醜鳥全都馴了。剛想讓它們去抓些蒼鷹或山雀這種更小巧常見的鳥類,它們就一蹦一跳地扇動著巨大的羽翅朝她撲過去。青旖嚇了一跳,差點就要把衝在最前頭的兩隻隔空捏死,但它們好像都知道了她抗拒的意圖,停下來站在原地不動了,還把沒毛的脖頸埋進翅膀裏,嗚嗚嘎嘎地叫了一陣,聽聲音竟然還有股傷心的意思。


    “……”


    青旖一時無語,這仿佛她是個以貌取鳥的惡人似的。


    “別吵了!”她輕聲嗬斥,“兩個去找玄霏,其他的去抓小鳥!”


    它們這才費力地跑到好遠之外,沉甸甸地艱難起飛。


    她走到那座被她刨開的墳前,秉著唿吸,探頭往裏看一眼,還好,這具屍體的死相沒有想象中惡心,屍身沒有腐化,有幾刀傷口都看得清晰,臉上沒有什麽損傷,隻是青白得詭異,雙眼圓睜。青旖壓下心中惡寒,準備等那些鳥迴來了,讓它們把棺材板抓起來蓋上,再把土弄迴去。


    向中原擴展勢力,不比二十年前在西域吞並其他小教一般,以風卷殘雲的氣勢將他們盡數收編,收編不了掃除就是。中原現在的朝廷不算昏庸,治下不說盛世繁華,百姓的日子還算太平,正道如日中天,邪門外道都很式微。這些年來魔教在西域的稱霸又已被他們注意到,與西域接壤的邊境上的派門都加強了警惕。他們本與中原來往甚少,現在都如臨大敵地做出副團結樣子。


    雖說這事本就不可急於一時,但事態越來越麻煩,並不是好的發展。對內,紀無情繼續料理教中事務,進一步規訓極少數仍心存不服的別教教徒;對外,他陸續派遣教中心腹攜家眷前往西寧州定居,以先熟悉風土人情,為進攻之日做準備。早幾年,西域佛教已被他屠戮殆盡,少數餘孽便逃至西寧避禍,另有一部分跑得更遠,投靠到嵩山少林門下。要進中原,北有西寧星宿,南有大理段式、點蒼,中間的巴蜀除去蜀道天險,更有唐門、峨眉、青城各派,這些人平日裏互相看不慣,如今假惺惺地想成立個什麽聯盟共抗魔教,吵到現在還沒吵出來由誰領頭,說出來真叫人笑掉大牙。


    但紀無情就算再看不起他們,也知道強龍不壓地頭蛇的道理,若全麵進攻,魔教必敗無疑。西寧州的勢力組成最為單純,除了擔憂川渝之地北上協防,幾乎沒有後顧之憂。一旦攻下,還可進一步將涼州收為己有,扼住中原馳援西北的要道。他倒要看看,那群貪生怕死的邪僧還能逃到哪裏去。


    除此之外,紀無情能做的隻有耐心等待。等人傀和屍傀煉成,等玄霏獨當一麵,等青旖足夠堅定。誰都無法預料,當計劃的第一步啟動,最終的結果會順了誰的意願,又或是隻有枉費心機,滿盤皆輸。


    無事可做的閑暇時間,他通常把玄霏喊來指點劍術。以人的年紀來算,玄霏今年都尚為及冠,紀無情總是告訴自己不能著急,何況比起青旖他已經算好的了。但每每看到他沒什麽波瀾,似乎對什麽都不在意的沉靜樣子,他總是會對自己這些年來的決定產生一些懷疑。


    當年魔教收到有真龍現世的消息,他們跟著那群道門前往昆侖山,一番鏖戰後血流成河,誰也沒拿到那頭遲暮之年的龍的屍骸。重創了幾位道門領袖後,他就興致索然地在撤出核心戰場,在外圍遊蕩,倒在一條極不顯眼的細小山澗裏發現了它壽終正寢之前誕下的最後一個子嗣。他剛把那龍蛋拿起來,它就在他手上裂開,從裏頭鑽出一條跟泥鰍差不多細小的黑龍,滿身黏液地爬在他手上叫。他不想它的叫聲把外頭的人引來,就捏住它的嘴,把它在河水裏衝洗幹淨。


    大戰之後,魔教威名初顯,一時中原武林人心惶惶,紛紛揣度這橫空出世的魔教教主是什麽來頭。紀無情則下令在這山坳裏紮營,近百教眾搜尋近了一個月之久,一片龍鱗都沒有找到。隻有下山迴總壇的路上有個沒長眼的孩子衝撞了他們的隊伍,區區四五歲孩童的模樣,竟然輕鬆撂倒了去擒拿他的士兵,憑著天賦做了魔教教主的弟子。


    除了紀無情,沒有第二個人知道玄霏的真身。紀無情曾以為,玄霏是上天送給他的助力,是他最難以預料的暗棋,這樣的棋子,必須要牢牢掌控在手中。因此這些年來,他自詡對他還算不錯,至少吃飽穿暖,近乎可以為所欲為,比他自己小時候好上豈止一百倍。


    但他始終感覺,玄霏對他,對魔教,並沒有他預料中的那種幼崽對養育者的感情。從負責他起居的下屬口中聽來,他對吃穿用度也毫無要求,沒有什麽特別的喜愛之物。玄霏剛隨他們迴到總壇時,他從山下抓過一個教書先生來給他啟蒙,他總是很快就能看完要講習的書籍,並不失禮節卻十分冷漠地打斷戰戰兢兢,說話都勉強的老書生,親自把他送到山腳,否則他不是被魔教中人推到山崖下,就是在山間餓死凍死。這件事曾讓紀無情覺得他太婦人之仁,不過細想來,或許是他天生就擁有了人類孩童需要學習十數年才能具有的思想。除了紀無情之外,他對包括青旖在內的所有“人”都十分平淡,滿是無須言表的輕蔑和漠視,也許龍也相信這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對於他,紀無情唯一確信自己了解的隻有,他想學劍,很想學,說是熱忱,鍾愛,也絲毫不為過。當他第一次在他麵前施展完整的引愁劍法,從他眼中的震撼和潛藏其後隱秘的狂熱就能看出來。從那之後,紀無情感覺他對自己更恭敬了一些,或許說到底,他們之間也是相互利用。


    紀無情一度對這個結論很憤懣,甚至不甘。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與之博弈的對象竟然隻是一個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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