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入夜,江國霖、周起濱依舊沒有入睡,兩人點著煤油燈在案頭細看陶恩培送給的幾冊書籍。不得不說這些反賊的確很有智計,他們造書成冊,而這些書冊並不鼓吹太平天國所謂的基督教,僅僅隻是以儒論儒,江國霖、周起濱秉承儒家基本的治學態度就會忍不住翻開閱讀。


    這一讀卻讓兩人又忍不住看下去,越看越是額頭冷汗直冒。江國霖看的乃是《四庫全書新注》,其餘幾本江國霖不是不感興趣,而是他在任翰林院編修的時候對《四庫全書》可謂是推崇備至,他很好奇這些反賊有何德何能居然敢寫四庫全書新注?


    翻開首頁,開篇便是此書總綱題言,總述了四庫全書的由來,《四庫全書》是在乾隆皇帝的主持下,由紀曉嵐等360多位高官、學者編撰,3800多人抄寫,費時十三年編成。叢書分經、史、子、集四部,故名四庫。共有3500多種書,7.9萬卷,3.6萬冊,約8億字,基本上囊括了中國古代所有圖書,故稱“全書”。當年,乾隆皇帝命人手抄了7部《四庫全書》,下令分別藏於全國各地。先抄好的四部分貯於紫禁城文淵閣、遼寧沈陽文溯閣、圓明園文源閣、河北承德文津閣珍藏,這就是所謂的“北四閣”。後抄好的三部分貯揚州文匯閣、鎮江文宗閣和杭州文瀾閣珍藏,這就是所謂的“南三閣”。


    書中這樣寫道:“藏於南三閣之書,先後為我天國所得。南三閣之四庫全書悉數藏於無錫書庫館內,無有一頁一字之損毀,皆保藏妥帖……”看到這裏江國霖鬆了口氣。暗想還好這些反賊對先賢辛苦編收之書冊尚存敬畏之心,也沒有毀損於它,看來這些反賊也倒不是一無是處。


    接著看下去江國霖就覺得不大對味了,“此書乃滿清乾隆時期編收之書,乾隆初下詔時,切齒於明季野史。其後,四庫館議。維宋人言遼金元,明人言元,其議論偏謬尤甚者。一切擬毀,……隆慶以後,至於晚明,將相獻臣所著。(.mianhuatang.info無彈窗廣告)靡有孑遺矣。明清之際。黃道周、張煌言、袁繼賢、錢肅樂、顧炎武、黃宗羲、孫奇逢諸之著作,均於列禁。其後便是有名家之作不得不列入,也要改易違礙字句,方可無庸銷毀。時有滬上名家藏書鬱公鬆年者,家中藏書亦有千萬卷,其中不乏明清以前古籍者,天國西王娘蕭洪氏覽閱此書後,發覺其中謬誤頗多。乃命天國詔書衙廣募江浙文士三百二十一人,會同鬱家長者校對滿清之四庫全書。但凡時有滿清篡改、刪增古籍者,便列於本書之內,以為閱看四庫全書之校注,以防後人為清人編修之所謂全書所誤!”


    看到這裏江國霖額頭上便有細汗開始滲出,自己一直奉為傳世經典的四庫全書竟然有誤?這不可能!江國霖咬牙切齒的開始往下看去,希望能找出這些反賊的錯漏之處,方能稍安自己的內心。


    一開始江國霖還奇怪四庫全書如此宏大的一套書冊為何新注隻是這麽一本書冊,原來這本書僅僅隻是對滿清刪增、篡改、未收錄、錯訛的地方進行注解校正,而於古籍相同者便不再列明而已。


    這本書分未錄、刪增、篡改、錯訛四個部分,第一部分便是列出四庫全書未曾收錄的名家著作,書中言道:“鬱家藏書中古籍頗多,而四庫全書中未曾收錄者便有三千餘冊之多,餘等翻閱此些未曾收錄之書,便是於滿清統治有礙之書,想滿清為求統禦漢人竟淩辱先賢之言若斯,徒感悲憤之餘,特列明四庫未曾收錄之書如下……”其後密密麻麻的列了三千多本書的書名、作者名以及出處等。這部分結尾還寫道:“以上書冊僅隻鬱家一家之藏書所現,若有以為不信者可往鬆江鬱家藏書閣一觀。另《揚州十日記》《嘉定屠城紀略》乃旅扶桑之明代遺民所著之書,中原並無流傳,亦可一觀以現昔年滿清之兇惡!鬱公鬆年曾言道,鬱家所收之藏書不足世間流傳古籍之一二,足見滿清四庫未曾收錄而焚毀、銷毀之古典書冊不下三千餘種、六、七萬卷冊之多,足見清人之四庫全書實乃四不全之書。湘中才子左公宗棠喟歎曰,清人纂修《四庫全書》而古書亡矣!”


    看到這裏江國霖已經呆若木雞,一旁周起濱看著那本《滿清儒學紀略》也是額頭汗水涔涔而下,周起濱抹了抹額頭汗水道:“雨農,這幾本書我現下想起來了,就在太平軍攻打廣州之時,按察使衙門曾今收繳過一批所謂的反書,我當時也沒注意,現下看了書名和內容才想起來,這些書似乎早在民間流傳了。”


    江國霖呆愣了片刻後才道:“為何你當時不查繳?”周起濱歎道:“當時忙於應付太平軍攻城,何來人手查繳?現下……”說到這裏周起濱說不下去了,江國霖輕歎一聲接著說道:“現下太平已經占了廣州,這些書冊隻怕是大搖大擺的公然置於書局販售了吧。”


    周起濱沒有再接著說話,低頭又接著看書,文人出身的人便是這樣,喜歡看書,特別是動搖他三觀的書籍,他非要想找出錯漏來不可,這樣才能稍安自己的心。


    江國霖也接著看了下去,第二部分便是刪增,寫這本新注的三百多名江浙才子對南三閣的四庫藏書進行了校對,並與民間地方誌、鬱家收錄的古籍等參對,逐一列出書中刪增的部分。如宋黃休的《茅亭客話》便有兩本對照,一是校宋本,一是四庫本,同是一種書,而兩本的文章卻常有不同,四庫本所刪改的多是華夷之言。


    又如宋洪邁的《容齋隨筆》至《五筆》的影宋刊本和明活字本,其中有三條就為清代刻本中所沒有的。書中還舉出了實例。一條乃是《容齋三筆》卷三裏的《北狄俘虜之苦》在這裏——“元魏破江陵,盡以所俘士民為奴,無分貴賤。蓋北方夷俗皆然也。自靖康之後,陷於金虜者,帝子王孫,官門仕族之家,盡沒為奴婢,使供作務。每人一月支稗子五鬥,令自舂為米。得一鬥八升,用為餱糧;歲支麻五把,令緝為裘。此外更無一錢一帛之入。男子不能緝者。則終歲**。虜或哀之,則使執爨,雖時負火得暖氣,然才出外取柴歸。再坐火邊。皮肉即脫落,不日輒死。惟喜有手藝,如醫人繡工之類,尋常隻團坐地上,以敗席或蘆藉襯之,遇客至開筵,引能樂者使奏技,酒闌客散。各複其初,依舊環坐刺繡:任其生死。視如草芥。第二條……


    刪增部分舉出的例子很多,多是有實本書冊對照校檢出來的,江國霖心中開始慌亂,這時候便忍不住想到鬆江,到鬱家的藏書閣親眼看看那些古籍。但才站起身,便赫然想到自己乃是階下囚的身份,如何能去得?不禁又其悶悶的坐下身來,本想將那書仍在一邊不看,但最終還是又拿起來複看。


    第三部分便是篡改,書中也列舉了不少實例,如嶽飛的《滿江紅》名句“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被改為“壯誌饑餐飛食肉,笑談欲灑盈腔血”,因為“胡虜”、“匈奴”在清代是犯忌的。最荒唐可笑的是辛棄疾的《永遇樂?千古江山》:“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被改作“人道宋主曾住”。“寄奴”本是南朝宋開國皇帝劉裕的小名,與犯忌的“胡”“戎”“夷”“虜”等並不相關,可是奴才們害怕**淫威,為保險起見“覺悟高”,須知“狗總是跑在最前麵的”。再如張孝祥名作《六州歌頭?長淮望斷》描寫北方孔子家鄉被金人占領:“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膻腥”犯忌,改作“凋零”。陳亮的《水調歌頭?不見南師久》詞雲:“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恥臣戎”犯忌,改作“挽雕弓”。


    第四部分乃是錯訛,例如四庫書中的《晉書》則訛字不可枚舉等等,新注將這些錯處的字一一糾正過來,在此部分結尾寫道:“編修四庫之人多者時數千,具乃當時才子,何以有此錯孩童疏漏錯字之舉?蓋因時文人墨客皆已無千古氣節,編修四庫僅為獻媚討好。餘等猜測此乃四庫館臣、內府官員、太監為取悅乾隆,故意為之,以待喜愛校書乾隆閱後標出,再對館臣的不學降旨申斥,從而龍心大悅,如此可使乾隆學問也在“皆海內一流,一時博雅之彥”的四庫館臣之上,如此而已。然乾隆雖喜校書,不過偶爾批閱,初非逐字讎校,且久而益厭。每樣本進呈,並不開視,輒以朱筆大書校過無誤,照本發印。司事者雖明知其訛誤,亦不敢擅行改刊矣,故錯字訛誤大行四庫之書。餘等治學不以個人喜好為先,隻以對錯為根本,是以細細校對例舉標注,以免後人覽閱此書後習錯字爾……”


    很是辛辣的諷刺,江國霖看了之後不禁臉都紅了起來,記得當年閱讀四庫全書的時候,他也曾發現過錯字訛誤,也曾問過老師,但老師支支吾吾就是講不出所以然來,最後隻說此書如此寫你便如此念!如今想來江國霖不禁身子涼了半截,就連自己的老師治學態度也已經被滿清閹割得隻剩下照書直念了,哪裏還有半分儒家先賢治學之謹慎態度?


    最後新注的結尾寫道:“四庫之書,收錄經史子集四部,涵蓋大部分古籍,清人行此舉並非為古籍傳世而立,無非想以此舉,一統文壇傳世之言,今後但有與四庫不符之書便是妖書,便是該毀禁之書,滿人為達鉗製天下讀書人之思想,不惜以此書為掩飾,實乃天下第一大文字獄爾,後人讀此書時,當謹之慎之……”


    看完此書時,江國霖已經是汗透重衣,天色也蒙蒙發亮起來,他推開窗戶,驕陽如火般照射進屋來,他凝望著院中的一株古鬆,腦海中滿是書中看到的一句話,“編修四庫之人已經無有明末慷慨赴義之文士骨氣,盡是趨炎魅上之徒,雖有鴻儒之名,但風骨已蕩然無存……”自己也是這樣的人嗎?江國霖覺得自己的三觀已經開始動搖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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