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府內書房坐定,肅順抬著一杯熱茶反複的吹來吹去,但始終沒有放到嘴邊,最後還是放在桌上,沉思不語。鄭親王端華負手而立,緩緩說道:“僧格林沁大勝,夷人南撤,沒想到僧格林沁還這麽能打,原本想著借著這陣東風把這個蒙古放牛娃給扳倒呢。”


    肅順皺眉說道:“僧格林沁隻是一介武夫,又不在皇上身邊,咱們真正可慮的乃是宮中那位。”


    端華輕笑一聲說道:“你是說懿貴妃?一個婦道人家能掀起什麽風浪來?我倒覺著最大的敵手還是鬼子六和僧格林沁。”


    肅順輕歎一聲道:“鬼子六原本和聖上不對付,可因為一個人居中調停,現下開始重獲聖眷,前番要不是借著銀庫案子打壓了一番,說不定咱們哥倆早就被擠到一邊去了。僧格林沁這次能勝夷人也非僥幸,早在一年多前鬼子六就上過《大沽武備折》,事後我才探知,此折也是出自那人手筆。”


    端華笑容有些僵硬,皺眉道:“那人就是懿貴妃?”


    肅順點點頭道:“不錯,還不止這些,這趟和英法談判,皇上居然安排此女留在宮內,起初我還道是為了照看宮中,沒想到聖上居然來了那道要我和鬼子六與懿貴妃商議的旨意,足見此女在聖上心目中越來越重要。而且此女手段淩厲,小小的儲秀宮整治得水火不透,整個宮中也就儲秀宮乃是我們尚虞備用處的燈下黑之地。”


    “不錯,肅老六還說漏了一點,你們忘了此女現下還是皇上唯一一位阿哥的生母!”載垣的聲音飄了過來,他和景壽聯袂走了進來。


    肅順、端華起身讓他做了首位,下人奉上香茗後,肅順笑道:“王爺教訓得是,不過好在此女出身卑微一些,不似皇後身份尊貴,大阿哥不也是皇後養著的麽?”


    載垣哼了一聲道:“若此女隻會生孩子倒也罷了。但她卻偏偏還能提起朱筆禦批奏折,這關係可就不簡單了。”說著載垣蘸了茶水在桌上畫了三個圈道:“一個是鬼子六,一個是僧格林沁,最後一個是宮裏那位,這三人要是聯起手來。我們幾個隻怕慢慢要被壓製住了。”


    端華皺眉道:“一切還要看聖眷如何。就算他們三人聯手,咱們也未必爭不過他們。”


    載垣重重的呸了一聲道:“聖眷如何?這些日子咱們變著方的讓聖上出宮遊玩,還有那豆腐寡婦西施也安排了。可聖上一轉頭又把那女人招來承德,什麽進獻漢人美女、什麽進獻福壽膏,統統抵不上那女人說幾句軟話!這枕頭風在吹下去,遲早我們幾個也別想再唿風喚雨了。”


    肅順淡淡一笑說道:“王爺也別光埋怨,此女有手段不假,但我瞧著皇上這些天龍體每況愈下,大有力不從心之感。今日皇上忽發奇想想要寫下傳位詔書,看來咱們這位皇上有些想知難而退了。”


    載垣一呆,怒道:“他想要傳位給誰?祖宗江山社稷就這麽兒戲般傳來傳去麽?”


    肅順喝了口茶緩緩說道:“王爺。也不能怪皇上,如今內憂外患,就是當年聖祖康熙爺三藩之亂時也沒現下這般兇險的局麵。一邊是咄咄逼人的長毛賊,南邊六省淪喪,各地人心浮動;另一邊外夷趁火打劫,甚至兵艦都準備打到京城來了。當年聖祖康熙爺平三藩時候。起初不也是萌生退位之意的麽?更何況咱們這位爺還及不上康熙爺的雄才大略啊。”


    載垣一拍大腿恨恨的說道:“他真要是退位了,便是那不滿三歲的奶娃娃繼位,這豈不是更加讓朝政混亂不堪麽?”


    肅順笑了笑說道:“王爺此言差矣,退位也有退位的好處,聖上要是退了。咱們這邊便可以和鬼子六鬥一鬥。咱們有兩位王爺,加上小弟和駙馬爺(指景壽),拉上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幾個軍機大臣,還是能夠把持朝政的。”


    載垣皺眉道:“肅老六,要是皇上退位,那大阿哥繼位,那女人豈不是成了太後?鬼子六和僧格林沁一文一武也不是省油的燈,隻怕咱們製不住他們。”


    肅順緩緩說道:“王爺不是兼著領侍衛內大臣的職司麽?護駕禁軍侍衛的兵權還不是王爺統帶麽?我掌著上虞備用處,兄長和駙馬爺掌著鑾儀衛,最近新軍統領榮祿也投靠我等,承德這邊還不是我們說了算?榮祿還是曾國藩的女婿,曾國藩前麵就受過我的提拔之恩,要不是我從中周旋,曾國藩這個穆彰阿的門生早在穆彰阿倒台的時候就煙消雲散了。算上這些,就算迴到京城,咱們也不怕誰來。更何況那女人現下在承德,還不是任我等擺布?倘若皇上此刻退位,才是我等最好的時機。”


    載垣驚喜了一陣,跟著說道:“但皇上真的會退位麽?”


    “那假若是身子不適呢?”肅順陰鬱的笑了起來,看到載垣一臉不解的神色,緩緩說道:“王爺,咱們這位主子沉迷酒色,那鹿血和福壽膏一天也不能離,你說照這個情狀,他還能撐多久呢?”


    載垣皺眉道:“肅老六,你這招也太損了,那畢竟是咱們的皇上。”


    肅順和端華對望一眼一起笑了起來,肅順陰惻惻的笑道:“王爺,要是皇上聖明,又豈會沉迷女色?明知鹿血和福壽膏有害,卻還不斷服用?並非我等不忠於皇上,而是皇上自個兒放棄了。”


    載垣隨即明白過來,也跟著一拍桌案,惡狠狠的說道:“不錯,如今咱們大清已經風雨飄搖,皇上不能振作,咱們這些個宗室大臣總要多承擔些,總不能讓祖宗江山敗在咱們幾個手中!”


    一直沉默的景壽終於開口說道:“王爺所言極是,如今長毛賊寇聲勢日漲,祖宗的東西遲早給了別人,與其這樣,不如舍棄。隻要咱們能執掌朝政,最好便是與夷人講和,就算夷人要求過分些,咱們也要受著。最好能聯結夷人一同對付長毛。正是寧與夷人,不予家奴!”載垣和肅順兩人聽了此話,都是低下頭沉默不語起來。


    ……


    別的地方還是悶熱的天氣讓人透不過氣來,承德這邊確實一片的涼意。煙波致爽殿內,鹹豐清閑的搖著團扇。品著冰鎮蓮子羹。笑吟吟的看著奮筆疾書的杏貞說道:“蘭兒,你處理這些奏折越來越熟練了,有些地方比朕想得還要周到。朕有時候還真想到一邊去落個清閑。”


    雖然隻是一句玩笑話,杏貞手中的朱筆還是停了下來,看了看鹹豐,妙目流盼之下眉頭緊皺起來:“皇上何出此言?”


    鹹豐搖搖頭輕歎一聲道:“不知為何,最近總是感覺有心無力,有時候真想什麽都不管了。”


    杏貞一怔,看著燈下這個削瘦異常的皇帝,臉上滿是頹喪和疲倦,輕歎道:“國事重如山。本就要健壯的身子來扛,皇上要是能戒酒斷煙,也就不會覺得如此疲累了。”


    鹹豐斜靠著的身子略略坐直,舀了一勺蓮子羹送到她的嘴邊笑道:“來,吃口蓮子羹。”看著杏貞嬌媚的眼神瞪了自己一眼,但還是低頭吃了一口。鹹豐心中一陣滿足,口中柔聲說道:“你不是第一個勸說朕的人,皇後勸了朕不知多少次了。”跟著歎口氣道:“蘭兒,你知道麽?朕剛繼位的時候,的確雄心萬丈。想要好好的勵精圖治一番,但沒想到卻是每況愈下。朕在位六年,南邊丟了六個省,有時候朕真的怕……怕這江山會斷送在朕的手中。”


    杏貞愣了一愣,原來鹹豐也是個常人,他心頭承受的壓力卻是常人無法想象的。鹹豐接著說道:“今兒朕一時興起,打算讓焦祐瀛寫下傳位詔書,但隨之一想也太過兒戲,便作罷了。但朕真的覺得很累、很累啊。”


    杏貞放下朱筆,從暖炕上起身到一旁坐下,端起她自己的那碗冰鎮蓮子羹喂到鹹豐嘴邊,口中柔聲說道:“有皇後和蘭兒陪著皇上,還有恭王爺、僧格林沁王爺這些能臣猛將,南邊還有曾國藩這些忠心的漢臣,皇上應該振作才是。”杏貞不知道自己說的是真心話還是敷衍鹹豐的,反正她還是說了出來,說了之後覺得自己心中好受了許多。


    鹹豐搖搖頭說道:“你不知道,自古做皇帝最累的不是平叛,而是需要對付黨爭。奕?也好、僧格林沁也罷,還有肅順、載垣都好,甚至南邊的曾國藩、張亮基這些人都好,他們都是手中有大權之人。一方要是權利過大,自然敢隻手遮天,朕一直都在戰戰兢兢的應對著,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揣摩朕的心意,朕何嚐不是每時每刻也在思慮他們在想什麽?就拿僧格林沁來說吧,你當僧格林沁隻是一介武夫麽?就連僧格林沁那封大沽報捷的奏折也有欺瞞的。”


    杏貞啊了一聲問道:“僧格林沁瞞報了什麽?”


    鹹豐微微笑道:“也沒那麽嚴重,僧格林沁奏折中說了大沽兵馬一直隱忍埋伏,夷人逼人太甚發炮攻擊炮台才還擊的。僧格林沁的意思是夷人先動的手,可是既然大沽兵馬都埋伏好了,動手的意思再明顯不過,自古伏擊之戰都是由埋伏一方發起,何來夷人先發炮之說?”


    杏貞垂下頭有些說不出話來,鹹豐接著說道:“你也不用驚訝,人臣之間相處就是這樣,有時候需要裝糊塗。隻需要掌握他們的心理,自然不難判斷他們所說之話的真偽,僧格林沁是怕承擔搶先開戰的罪名,才如此上奏的,無傷大雅,所以也不必追究的。不過從此處可以看出,朕手下這些臣子個個都是在為自己打算,真是讓朕覺得心寒、心累啊。”


    說到這裏鹹豐忽然握住杏貞的玉手,柔聲說道:“蘭兒,要是朕真的打算退位,你肯陪著朕隱居麽?”


    杏貞心頭一震,沒想到鹹豐會如此問,眼見鹹豐灼灼的目光看著自己,一時間竟然不知如何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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