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河東大堤一瀉千裏的洪水蔓延了整條遼南運河的下遊,使這條河的下遊河寬增加了五百米,整條河的水位都升高十米,連帝都都被淹了小半,但好在龍羽逍遙在開戰之前就將居住在國境線百裏之內的百姓都盡數前往內地,所以此次洪水決堤並未造成很嚴重的後果。


    帝都內有八條自遼南運河引入城內的河渠,在城內最大的碼頭內,戰家水軍數百艘戰船趁著夜色沿著城內河渠駛出城外,朝天喻城進發,往日水波不興的十字湖泊現已變成了一片浩瀚廣闊的圓形湖泊,就連戰家號稱可在泛海上橫行無忌的大型戰船都為了躲避來勢洶洶的洪水進入了城內碼頭。


    天喻城東段城牆上,餘數不足一萬的士卒們圍成圈據守著最後的陣地,不同於關中軍士卒們大吼著撲上,疲憊不堪的守城士卒們沉默不語,但手中沾滿鮮血的長槍、布滿缺口的刀劍砍出的速度卻絲毫不慢,他們眼中閃爍著冷靜死寂的光芒,如出鞘的黑劍又如生命燃燒完之後餘下的灰燼。


    什麽事情比視人命如草芥的戰場更殘酷?


    是你不得不在血火戰場上親手砍下同袍的頭顱,你殺死的同袍可能是和你在村子裏從小玩到大的夥伴,可能是剛認識的陌生人但在昨天親手救了你一命,可能是親兄弟、也可能是比親兄弟更親的生死兄弟。


    天喻城守城士卒就這麽做了,在七天的守城戰役中他們還做了不止一次。


    新兵以為在戰場上被人殺死就是一件很可怕很痛苦的事情,但在天喻城血梟先後兩次采用血傀儡的攻心戰術,讓所有百戰老兵麻木的內心都體會到了徹骨的痛苦悲傷,置之死地而後生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拚命死戰需要極高的士氣,但在天喻城上,十三萬守城士卒無論新兵還是老兵,都戰至了最後一天、最後一人,他們沒有向死而生的覺悟,親手殺掉同袍同澤的他們,就是想把更多的敵人一起拖向無間地獄。


    不是向死而生,是一心向死。


    東段城牆上堅守的士卒們越來越少,包圍圈逐漸縮小,最終有熾熱的鮮血噴濺到了包圍圈正中央的龍羽逍遙臉上,年輕謀士臉色蒼白,神情堅毅。


    老兵王老五是最懂得如何在戰場上存活下來的,他甚至為了活命曾在戰場上裝作死屍,身經百戰的他出劍永遠用最小的力氣,精準如蛇般刺入敵人防守薄弱的要害,他沒有太多幅度很大的華麗招式,看到那些隻為出風頭的浮誇招式,即便在正規決鬥中王老五都會嗤笑出聲,手握長槍腰佩軍刀的王老五微微躬身,這樣做會使自身要害最少程度的暴露給對麵,而彎腰躬身也會提供給長槍更快更迅疾的蓄力衝程,老兵王老五就拿著這柄長槍,在天喻城最後一夜守城之戰中刺死了不下一百名龍精虎猛的西涼大漢,有關中軍士卒死之前會死死抱住王老五手中長槍,真正的老兵才懶得跟瀕死爆發潛能的士卒進行拔河比賽,他們會利索的放棄長槍拔出佩刀,一刀將敵人緊握長槍的手或者是臂膀什麽的一分為二。


    來自書院的一眾學子們不同於這些刀口舔血的老兵,他們大多身懷修為,在書院中修煉過諸多武藝,但就是這群理論上能以一敵十的書院精銳學子們,在天喻城守城之戰中折損大半,殘酷的戰場給這些初出茅廬的天之驕子們留下了深刻印象。


    柳澤康是學院習武的學子中個人武力最出色的一個,但他為將的能力卻不像他個人武力那麽出彩,在天喻城待了七天之後,柳澤康見過同窗為了保護自己而被投石砸死,他也從巨人的手下救下過同窗,今夜當他一個受過傷的同窗發瘋之後,柳澤康顫抖舉劍的手實在是難以揮下,最後還是喻待霄拔出所佩的天淵劍幹淨利落的砍下了那名發瘋學子的頭顱,年輕的皇帝用力握著柳澤康肩膀沉聲說道:


    “聽著澤康,我內心絲毫不比你輕鬆,身為皇帝親手屠殺自己的子民,身為院長親手屠殺並無罪過反而是最傑出的學院學子,我內心痛苦尤勝你之百倍,我不想說我們這麽做是為了什麽狗屁的皇朝社稷天下蒼生,我殺了他隻是因為……我不想他再遭受痛苦了,你要相信,如果你們角色互換,他也會將利劍刺入你的心髒,我們送這些入魔的同袍同窗上路,恰恰正是因為我們是生死兄弟,我們相信著彼此,我們將生死都托付給了對方。”


    在東段城牆上的守城士兵隻餘五千餘人時,帝都內三萬預備役終於乘坐戰家戰船抵達了戰場,令戰場上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的是,在皇朝三萬民兵最前的是皇朝唯一一位尊貴的公主,她身著銀白甲胄帶頭衝鋒,單手高舉喻氏皇朝黃金龍旗,英姿颯爽,風采絕世。


    男兒至死心如鐵,但又誰說女子不如男?!


    “果然是喻家的女兒……”


    龍羽無奈苦笑一聲,鬆開了緊握輪椅扶柄的手,冷汗在輪椅扶手上留下了一個清晰的手掌痕跡。


    夜色漸退,東方欲曙。


    喻氏皇朝眾人站在天喻城西段城牆上,看著關中軍殘餘士卒乘坐著一塊塊木板離去。


    那些木板都是城內被衝毀的房屋屋頂,站在關中軍殘軍最前的是關中侯宇文幽,洪水洶湧蔓延而來之時他為了減輕負重將全身甲胄都丟掉了,籍此他被舍生忘死的親衛們救起,不過身上水跡未幹的他此時顯得十分狼狽。


    “衛天你知道他們為什麽選擇昨夜孤注一擲麽?”


    龍羽逍遙輕聲問道。


    “……因為昨夜是我們心神最鬆懈的時候?”


    衛天皺眉迴道。


    “這是一個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們想圍點打援。”


    “他們真正的目標……是河東衛戍部隊?”


    衛天忽然有些明白過來了。


    “不錯,若是他們昨夜攻下了天喻城,大可用計引誘五萬河東鐵騎進城然後坑殺,即便用計不成,他們也可據險而守,慢慢將不敢渡河迴帝都的五萬河東鐵騎磨死。”


    “……他們差點就成功了。”


    喻待霄緩緩說道。


    事實也確實如喻待霄所言,此時天喻中還剩下大約兩萬守軍,但其中有一萬五是帝都民兵,這些七日前還是平頭百姓的民兵可沒有真正職業軍人的死戰決心,他們隻要折損過半便會心態崩潰然後臨陣脫逃,昨夜戰鬥關中侯和龍羽逍遙底牌盡出,關中侯隻差那麽一點就擊潰帝都民兵們的軍心了,但好在他最終還是下令撤軍了。


    “地梭被衝毀了麽?”


    龍羽逍遙向身後忍冬問道,戰時一直活動在關中軍後方刺探情報的朧月司司主帶來了一個壞消息,西涼王親率三十萬西涼鐵騎傾舉國之力攻來,還有八日便能到天喻城前,時間恰好跟遼東州鐵騎援軍到達的時間一樣。


    “是,架設於十字湖泊下的十六條地梭全被衝毀了。”


    “令天工閣傾盡全力維修這十六條地梭,務必在七日內完成。”


    龍羽逍遙微微眯眼,沉聲下令道。


    “為什麽?天喻城已經不可守了啊……”


    衛天皺眉問道,這麽淺顯的道理連他都能看出來,一直被水泡著的天喻城城牆會在某個不確定的時間內驟然垮掉,而現在天喻城周圍方圓百裏皆是浩瀚湖泊,這座城池變成了大海中的孤島,無論是後勤補給還是撤退都變得很難。天喻城城內皆是汪洋,唯有四段城牆露在水麵之上,若是兵士們一直在城牆之上堅守,他們甚至都沒有個避雨遮風的地方,雖然嘴上說著背水一戰不勝則亡,但龍羽逍遙很清楚若是依然死守天喻城,他就真的是在把士卒們往死路上送。


    “我們的確要迴帝都了……但這布在水下的十六條地梭,很有可能成為我們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龍羽逍遙輕聲喃喃道,看著他麵前與昨日白天所見時完全不同的景象沉默片刻,眾人舉目望去皆是茫茫渾水,天喻城周圍平原全變成了湖泊,麵目全非。


    “紅涯,神階傳送陣構建好了麽?”


    聽聞龍羽逍遙的詢問,樂紅涯一怔之後迴道:


    “已經構建好了,源源不斷的元玉會自玄州運輸過來,但除了元玉之外我們再無援軍了。”


    “有元玉就夠了……”


    龍羽逍遙輕聲說道,忽然失笑,對著喻待霄說道:


    “我一直在給天工閣新的任務,待霄你的風神可能要等過年才能拿到了。”


    喻待霄也搖頭失笑,聳了聳肩說道:


    “無所謂的,我相信你,你的智謀足以超過十柄神器了。”


    龍羽逍遙坐在輪椅上,靜靜環視著身周那些守城七日的士卒們,許多年後死在這座天喻城上的人可能都會被稱作英雄,但隻有現在的他們才能清楚感受到自己內心究竟有多麽苦澀悲痛。


    活著的人,往往都比死去的人背負的更多。


    天喻城之東,泊於水麵上的戰家戰船黑色的鯊魚旗幟迎風飛舞,朝陽的光芒漸漸照亮了平靜浩渺的水麵。


    “走吧……士卒們,我們……迴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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