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許此賊這般言說?”


    官家看著禦史彈劾章越的奏疏大怒。


    留身奏對的蔡確謹慎的道:“下麵的官員亂說話,請陛下處分。”


    官家道:“章卿遲誤是不假,但他對朕是忠心耿耿。這勞禦史之前與章卿有過節嗎?”


    蔡確袖中手指微蜷道:“陛下,據臣所知並無過節。”


    官家踱至鎏金狻猊爐前,爐中沉水香繚繞:“當年漢高祖要與張良封齊國三萬戶,但張良隻取了一萬戶。”


    “章卿之功,辭相之後授雙節度使也不為過,如此隻給安撫使,有人說朕太薄。”


    蔡確道:“陛下,從古至今臣子功過全憑聖裁。”


    “若無高祖留地知遇,何來留侯青史留名?”


    “此事你看著辦吧!”官家轉而道。


    “是了,門下侍郎缺位,卿意屬何人?”


    蔡確道:“迴稟陛下,宰執人選關乎國本,臣萬死不敢置喙。”


    官家撫掌而悅。較之章越的鋒芒畢露、王珪的模棱兩可,蔡確這番恭順最合聖意。


    官家道:“此番呂惠卿北疆退敵有功.”


    蔡確聽官家提及呂惠卿名字,廣袖下的手指驟然收緊。


    呂惠卿此人獨斷專行、當初排除異己之酷烈猶在眼前。此人不僅激進而且善於權謀。連蔡確也曾覺得呂惠卿行事太過,敗壞了新法的名聲。


    所以呂惠卿當初被貶時,他蔡確一句好話也沒替呂惠卿,甚至暗中落井下石。


    官家讓呂惠卿迴朝出任門下侍郎。


    官家頓了頓道:“不過呂卿朝中人望不佳,黨同伐異之性未改,朕雖有此意,但還是另行封賞了。”


    蔡確心底鬆了一口氣。


    官家話鋒陡轉道:“此番章惇坐鎮定州,協助呂卿擊退遼軍有功,他來出任門下侍郎如何?”


    蔡確心底一凜,他也知道這是天子慣用的權術了。


    先提一個大家都不接受的名字,然後再退而求其次。


    蔡確心知官家早有意將章惇提拔迴朝任官,隻是礙於章越,一直不能如意。如今章越辭相,還不是愛幹嘛幹嘛。


    蔡確知呂惠卿又是與章惇一黨,他與章惇關係還不錯。章惇此人雖偏激,可論玩弄權術,比呂惠卿有差距。


    蔡確道:“陛下,章惇剛毅忠純,必不負聖望。”


    官家點點頭道:“封禪泰山之事,勞卿多操心。”


    蔡確道:“臣躬奉綸音,敢不盡瘁。”


    說完蔡確便起身告退了,走了一半忽聽得官家在身後叫道:“蔡卿。”


    “陛下,還有什麽吩咐?”


    蔡確停下腳步看見官家立於丹墀之上,玄色袍角掠過青磚言道:“卿不要一意隻念著朕,也要好好念著自己。”


    蔡確聞言一愣眼眶驟熱,伏地三叩道:“臣臣蒙天恩,縱肝腦塗地……”


    說到這裏蔡確喉頭已哽。


    官家扶著蔡確道了一句:“蔡卿要記得朕的話。”


    蔡確當即向官家重重一拜離殿而去。


    官家目送蔡確背影默然片刻。


    不久醫官奉上了藥盞,給官家診脈。


    官家正凝望殿外彤雲,盞內凝如墨色的藥湯正倒影出官家憔悴的麵容。


    “禦醫,朕此病可治否?”


    醫官道:“迴稟陛下,此病可治。”


    “此疾可延壽幾何?”


    醫官一愣。


    官家道:“非良醫,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官家眉頭一凝自言自語地道:“朕至少還要再撐數年!”


    說完官家伸手一拂,推開了內侍所捧的佐藥甘蜜之物,然後捧起藥盞一飲而盡。


    飲畢之後鎏金盞底重重磕在紫檀案上,官家目光看向了殿外的長空道:“朕偏不信命!”


    ……


    杭州,天色還未破曉。


    章越,陳瓘已至一座青石板石橋橋邊,看見數百名無主機工手持工具聚集橋頭,鵠立於寒霧之中。賣胡餅的跛足老翁掀開藤屜,熱氣模糊了青灰天色。


    陳瓘道:“老師,這些人多是鄉間的熟手織工,等待機戶來挑選。”


    章越看著這一幕想起了上一世城市裏淩晨四五點的勞動力市場,也是如此人滿為患。


    章越問道:“機戶是些什麽人呢?”


    陳瓘道:“過去是朝廷的匠役,今多為有幾十架織機或機房的商賈。”


    頓了頓陳瓘道:“老師,兩浙是朝廷實行免役法最便利的地方,此役一改官民稱便。”


    章越點點頭,陳瓘道:“平日這些織匠有常主,計日受值,若遇到他故,機戶便到橋上招工,稱之換代。數年來機戶出資,機工出力,相依為命。”


    章越感慨生民殊不易,無論哪個朝代都是這般,最底層的百姓活著就是為了今天有一口飯吃,明天都算了。


    不久橋頭忽起騷動,機戶抵至橋頭拿著名冊挑人:“第三排左五、右七,跟車走!“


    被點中的漢子小跑著擠過人群,餘者仍籠袖滿懷期盼地看著機戶。


    到了晨鍾響起時,機戶也挑完了機工,至於沒被挑上仍駐足在橋上延頸而望,久久不肯散去。


    幾個人言語:“今日無人雇,便要餓著肚皮聽一夜水濤聲。”


    “老師,我們去機房看看。”陳瓘對章越言道。


    章越點點頭,走了幾步迴頭仍看到這些機工在橋頭駐足遙望。


    跛足老翁又掀開藤屜,火熱熱地蒸汽漫起,再度遮住了章越的視線。


    聽得幾聲雲板響,機工們魚貫走入作坊。


    陳瓘亮出腰牌報是杭州府官府的人,機戶不敢怠慢任由他們旁觀。


    章越到作坊裏看見數十張花機排列成行,機杼聲如急雨。


    匠人腳踩踏板,手拉綜線,經緯交織間,緞麵漸顯龍鳳或纏枝花紋的輪廓。花機的複雜構造需多人協作,踏板的少年學徒滿臉油汗,拉綜的師傅眼觀六路,高架上的提花工正唱喏紋樣口訣。


    一旁老匠人對學徒罵道:“織錦之妙,貴在手眼合一。”


    十二三歲的學徒依言緊盯經緯。


    迅即老匠人一個耳刮子打來道:“似你這般稍有不慎便致斷線,需連夜返工。”


    學徒聽了立即打起精神。


    一旁的機戶緊緊跟隨著章越,陳瓘二人,生怕有絲毫伺候不周。


    等到了二人看完了作坊後,機戶旋即給二人手中塞入一個紅紙包裹之物。陳瓘欲不收,卻給章越攔住。


    章越對機戶問道:“你一下機,計利多少?”


    陳瓘道:“你不必瞞著,我們都是方家,仔細答著就是。”


    機戶撚須諂笑道:“迴稟公爺,托朝廷的福,當五有一。”


    章越道:“計利之後呢?”


    “買機。”


    “幾旬可增一機?”


    “兩旬可增一機。”


    章越點點頭,機戶將利潤用來擴大再生產,說明整個行業正欣欣向榮,仍處於擴張之中。同時商人不怕政治上的打壓,否則很容易就將利潤弄出去買田買宅或者捐官,免得生產擴大被官府留意上。


    明末有個潘璧成案,也是機戶出身累積了百萬家財。因家裏爭產導致內鬥,引來官府窺視介入最後整個家族破落。


    隻有聚集生產,生產規模擴大,有了一定聚集度後,才能催生技術進步,生產力才能提高。否則大多是家庭作坊式的難成氣候。英國十六世紀時,集中工廠的規模就已是極大了,工廠動則雇工數百人。反觀到了號稱資本主義萌芽的明末雇傭也不過幾十人罷了。


    因此章越將紡織業放開,讓民間資本介入是正確的,隻要朝廷將棉布和絲綢期貨把握住,製定好準入標準,把控好質量足矣,這樣就可以坐等天上掉錢。


    章越聽到這裏還是很高興的問道:“善也,你們平日有什麽難處?”


    機戶道:“迴公爺的話,朝廷稅賦似重了些,還有機工叫歇!”


    “叫歇?”章越眉頭一挑,臉一下子就沉了下來。


    機戶心底一凜方才都說得好好,不知怎麽這一句惹怒這位看起來‘氣勢’甚強的公人。


    章越指著外頭道:“橋上那麽多雇工找不到生計,怎麽還有人敢叫歇?”


    陳瓘罵道:“機工叫歇,還不是因爾等不把人當人看。”


    “作坊的機杼聲徹夜不息,機工們都被拘在作坊裏三月不得歸家,病倒便扔到義莊?”


    章越恍然,這裏的機工哪是996啊,簡直是007。


    機戶道:“都是花錢雇來,你情我願,再說行當裏哪個不是這般。百姓有口吃的,還有餘錢攢下來,總也好過餓死在外頭吧。”


    “走吧!”


    章越不願再說,將對方給的紅封往地上一丟,陳瓘也是扔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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