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汴京城沉浸在這場大風雪中。


    因為是輪番宿直,王珪蔡確章直今夜都不在宮中。


    章越站在都堂廳堂中看著這場大雪,遙望向遠眺。


    不久後擦雪聲響起,幾盞燈籠盞起由遠及近地抵至眼前。王安禮,蘇頌,呂公著等都被從深夜中被傳喚,在吏人陪同下踏雪從各自廳中趕到了都堂。


    他們都是一臉驚慌不定。


    官家白日不是說無事了嗎?


    忽然有了什麽變化嗎?


    卻見章越對他們道:“夜裏睡不著,正好皇太後賜下羊肉,招唿諸位同食,另有要事相商!”


    眾人鬆了口氣。


    但章越這麽著急相召,將他們從被窩裏叫起,肯定不僅是吃肉這麽簡單。


    都堂裏早擺好了宴席。王安禮,蘇頌都是坐下,一旁呂公著遲疑片刻問道:“敢問丞相,福寧殿可有消息?”


    章越道:“陛下安然無恙。”


    呂公著點點頭方才安然。


    幾人入座後,堂吏給幾人篩好熱酒端上,大冷天了一碗熱酒飲下,全身上下都是暖烘烘的。


    大鍋裏煮著羊肉,幾人都是同食,要是平日裏冰天雪地裏就著美酒吃如此這麽一鍋契丹羊肉,絕對是一件美事。


    不過呂公著顯然心底有事,吃了片刻即是停著。


    至於蘇頌也是上了年紀,晚上吃多了也難消食,唯有章越,王安禮胃口頗好。


    章越對數人道:“本相昨夜想了一晚上,都是嘉祐時的舊事,想到了許多故人,想到了仁廟的恩德。”


    “當今的才華出眾之士都是從嘉祐時提拔而起的,至今官員們仍懷念仁廟時的光景,民間有一句話說仁廟百事不會,隻會作官家,我深以為然。”


    王安禮與章越是同年進士,對仁宗皇帝感觸還不是那麽深。但呂公著,蘇頌都是侍奉仁宗皇帝多年的。


    與當今天子比起來,眾官員們這時候真正念起仁宗皇帝的好。


    從帝王功業上當然是當今天子勝之。


    就拿當初仁宗皇帝與包拯吵架被噴了一臉唾沫星子,古往今來,也沒有幾個皇帝能有這份涵養,也隻有仁宗皇帝能忍。


    你要琢磨一個官員。


    你先看他二把手,如果二把手都是王珪蔡確那樣唯唯諾諾那等,你就知道這個領導很強勢。那你就要少提意見,埋頭幹活就好了。


    如果二把手都是韓琦、範仲淹、歐陽修、晏殊、包拯這樣的個性鮮明的,那麽這領導是懂得識人,會用人的,懂得容人的。


    正因為此仁宗朝是名臣輩出。


    章越道:“不久前禦史陳師錫上了份奏疏,大讚嘉祐之治如何如何的好,實際上也是勸我等歇息,不再變法。”


    另一個時空裏是上,神宗在位最後兩年,其實朝野都是一片唿聲,要迴到嘉祐之治,不要再繼續變法。


    神宗最後迫於形勢,也選擇了呂公著,司馬光為儲君師保。


    章越這個時空雖說對遼,對黨項都取了勝利,不過民間百姓負擔依舊是頗重。朝野民間仍有這個唿聲。


    章越說到這裏:“我看以後就算是恢複了嘉祐之治,但天下也未必能安,朝廷最後還是要走到熙寧元豐的正軌來。”


    “不過我今日來不是與諸位談,我罷相後要不要繼續變法的。”


    說到這裏章越喝了一大口熱酒繼續道:“我是嘉祐六年釋褐,真正侍奉仁廟也不過數月。”


    “當時在位的昭文相公乃是韓魏公,我入經筵侍奉仁廟第一日,他便告訴我‘天下治亂係於宰相’。”


    “不過入朝之初,我不喜歡韓魏公。他招權示威那一套,令我頓生厭惡。不過韓魏公卻親口告訴我,等你章越坐到我這位子便知道了。我當時不以為然。”


    “後來他言為何招權示威?他言時儲位未定,若沒有強勢宰相坐鎮中樞,容易為別有用心之人所乘!”


    “一直到了今日,我方才終於真正懂得了韓魏公話中的意思,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蘇頌,呂公著,王安禮聽著章越鋪陳這麽老一大段的話,終於到了要害上,此刻都是屏息靜氣等待章越下文。


    章越繼續道:“我為官之初以為不玩心眼,耍些技巧,以渾純應世,如此不登高位,也可過上太平日子。”


    “然蒙今上器重,一路平步青雲,可惜今日富貴,非我所心心念念,故才有了任相五年之期。但是身在其位就要謀其政,此刻我要告訴諸位,建儲乃國之大事,從古至今功莫大於擁立,害莫過於不次擁立。”


    “就算是儲君依遺命上位,日後也容易被後宮內宦肘製掌控。若策立建諸之事,不從我等宰相出,則天下早晚必然大亂!那時候我等諸公都是國家的罪人,死後無顏麵見仁廟!”


    說到這裏,章越眼淚滾落衣襟之上。


    其他三人亦為章越此番‘演技’所感染,亦是紛紛道:“丞相,建儲之事還請你來主張!”


    章越用巾帕緩緩拭去眼淚道:“然議論建儲之事風險極大,我不過半年後就要罷相,早已是無所謂了。但是牽連各位與我一起甘冒風險,實是過意不去。”


    呂公著是三人唯一身份地位能與章越相抗的。


    他挺身言道:“丞相,此時此刻政論之事先擱在一旁,以後無論是嘉祐之治也好,亦是熙寧之治都可以慢慢談,天下人商議出一個公論來。但是若是儲位不從三省一院議決,而是操縱於婦人內宦之手,則國家危亡矣。”


    “今日丞相願率我等犯顏直諫,言陛下或後宮不願言之事,我呂公著必以死相陪。”


    章越聞言感歎,呂公著說得對,自己這建儲之意一上,官家絕對非常的生氣。同時還有高太後肯定也不高興。


    自己這建儲的提議等於一下子得罪了兩個人。眼下來說天子和太後對自己都是期望深重。


    但是不建議呢?


    更是後患無窮。


    自己要不要為了眼前這個苟且,而承擔上未來的無窮後患呢。


    積小勝為大勝的道理,反過來說就是小錯不斷大錯不犯。


    你為了眼前體貼天子心意或是照顧高太後的想法,而在建儲的事上唯唯諾諾不敢置於一詞,那就是大錯。長久以後的禍害必將徐徐而至。


    看看曆史上不敢挑明王珪的結果,還有表現得太過積極,以致於與太後爭策立之功蔡確的下場。二人都不好。


    咱們先把事情在今日定下,就不至於日後為了‘策立之功’爭來爭去。


    做人一定要先小人後君子,不怕一開始得罪人而失去了機會,最怕是你猶猶豫豫,反反複複,給予別人期待和投入後,最後又令對方失望,這才是真正的得罪人。


    王安禮和蘇頌還有些猶豫,沒錯,倡議立儲都是將注都押上去了。不過個人的風險與社稷的安危而言,不值一提。


    王安禮猶豫片刻後道:“若是兄長在此,也會讚同丞相所為。”


    蘇頌則簡潔明了地道:“好為之,好好為之。”


    見三人心意已決,章越看著簾外宮中的雪色道:“事到臨頭需放膽,宜於兩可莫粗心!”


    言罷之後,章越走到案前提筆揮毫。


    此刻都堂之外正是大雪紛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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