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筵所。


    宰相與大臣們值經筵。


    章越蔡確作為宰相押經筵,一旁還有經筵官有崇政殿說書陳瓘,邢恕。


    此外還有值起居注陸佃。


    元豐改製後同修起居注改為起居舍人,現在屬於門下省後省。


    陳瓘今日講得是《太學》,而邢恕則講得是《字說》。


    如今天下有三等地方是學說道統之爭最明顯的地方,一個是太學,一個是皇儲講師,還有一個就是天子的經筵席上。


    借助經筵的機會,向天子講述自己的執政理念,兜售私貨,這都是宰執大臣們常幹的事。


    陳瓘和邢恕各自要闡述的課題。


    章越與蔡確各看一眼,這也是二人通過陳瓘和邢恕在天子麵前隔空鬥法。


    現在章越讓陳瓘講的是太學中的明明德,蔡確則讓邢恕講一道德。


    邢恕道:“陛下,造字之事乃天地之文,與伏羲八卦,文王六十四,異用而同製,相待而成《易》。”


    “先王以為不可忽,而患天下後世失其法,故而三歲一同。同者,所以一道德也。秦燒《詩》《書》,殺學士,而於是時始變古而為隸。蓋天之喪斯文也。”


    一旁的陳瓘聽到‘一道德’三字,下意識地嗤之以鼻,章越則看向蔡確,眼中露出玩味之意。


    “當年許慎著說文解字,便是以小篆為體,參照秦之古文、籀文,荊公著此書便推其經義而書之,令天下學者同歸於一。知此一道德同風俗之意!”


    邢恕作為蔡確手下主管意識形態的頭號大將,說得還是言之有物。


    句句‘一道德’,衝著章越的‘明明德’而來。


    官家道:“丞相怎麽看待此事?”


    章越看了蔡確一眼,決定將話挑明道:“陛下,無論是‘一道德’還是‘明明德’,都是國家的道統之爭。”


    “臣不由想到秦朝時,秦始皇之所以焚書坑儒,所為者何嚐也不是為了‘一道德’。”


    “先秦之鑒,還請陛下再三鑒之,勿使後人複哀之。”


    邢恕聽了心道,好個章越居然將一道德比作焚書坑儒。


    他不由額上汗水落下。


    這話傳出去,他勢必是要遭到士大夫們的口誅筆伐了。


    官家聞言欣然點點頭道:“秦人之鑒,朕深以為然,必日夜引以為鑒。”


    “兩位卿家釋經甚好,各賜貝吉布三十匹!”


    “謝陛下!”陳瓘,邢恕都是稱謝。


    章越蔡確心道,若天子有心,隻賞陳瓘就是,兩人同賞,說明他心底未嚐沒有‘一道德’的打算,隻是礙於自己與士大夫的麵子,不得不承認罷了。


    數人退下後,章越,陸佃隨著官家迴到殿中。


    官家突然對陸佃發問道:“卿是越州人?”


    陸佃立即道:“迴稟陛下,臣自幼羸弱苦讀,遊學四方,不過確實是祖籍越州。”


    官家笑道:“原來你不是閩人!”


    陸佃一愣,不知為何天子有此一問。


    一旁章越聽了則是略有所思。


    官家迴到高太後那邊。


    官家接過巾帕拭麵後道:“太後,朕聽說閩蜀同風,都是腹部有蟲,故朝堂有人稱蜀人‘川直’,將閩人稱‘福建子’。”


    高太後笑道:“想來是閩人蜀人精細能幹,故有此說。”


    官家道:“如今朝堂上蘇軾,蘇轍是川人,而蘇頌、蔡京、蔡卞、陳瓘、黃履、陳睦等等都是閩人,朕想到這裏不免有所餘悸。”


    高太後若有所思的道:“陛下,蔡確,章惇,呂惠卿也是閩人啊!”


    官家點點頭道:“是啊,朝堂之中南勝於北多年了,朕還是有意平衡的。”


    高太後道:“章越不到一年就要辭相,陛下又何必著急呢?”


    官家失笑道:“朕忘了,朕還打算留著他多用幾年。”


    高太後道:“是啊,章越確實是能臣,平日不顯山不露水,正應了那句話,善弈者通盤無妙手,同向為競,相向為爭。”


    “章越立朝競而不爭。夫不爭,則天下莫能與之爭。元豐這幾年,終於咱們娘倆總算是過上太平日子了,他章越不僅外邊替陛下擋住了黨項契丹,裏邊的黨爭也日漸消弭。”


    “但是愈發如此,安於相位愈難!”


    官家問道:“太後為何這麽說?”


    高太後道:“章越好容易整治出這個局麵,一旦在位久了,就不免擋了別人上進的路。”


    “所以有沒有他與陛下的五年之期,宰相位子都坐不久的。其實五年宰相就不錯了。”


    “到時候陛下還是放他迴去,成就一段君臣佳話好了。”


    官家道:“太後說得是,但朕是不舍的。”


    “但章越治朝太過寬縱,這些日子又釋放了上百名之前下獄流放之官吏。朕倒是無妨,蔡確卻坐不住!”


    高太後道:“蔡確那是唯恐天下不亂!他好混水摸魚,步步高升。”


    “章越辭相後,陛下用蔡確這等佞臣為右相,朝堂不亂才怪。還請陛下另行物色人選。”


    官家道:“太後放心,朕經過王安石,章越兩位宰相,治國理政早已成熟。蔡確朕會用他,但不會大用。”


    “現在遼國重兵陷於河東進退不得。隻要這麵呂惠卿將遼國從河東擊退,朕便可以抽出手來,大舉發兵討伐黨項,收服興靈,一雪祖宗之恥,複我漢家故土!”


    高太後道:“陛下要辦這些事,我不反對,但多多詢問章越,文彥博,富弼這些老成謀國之臣的意思。”


    官家道:“朕省得。”


    官家離開大殿後,但覺得渾身鬥誌。


    大權在握,大誌可伸,不正是有為明君之所為嗎?


    經過熙寧之王安石變法,元豐之章越改製,國庫漸漸充盈,朝廷上下已有煥然一新之感。


    他感覺自己已是漸漸接近秦皇漢武的霸業,還有什麽事情比事業將成未成之際,更令人亢奮的。


    現在他需要一些調劑。


    他對一旁石得一道:“朕今晚要飲鹿血!”


    石得一聽了忙道:“陛下,還請節製!”


    官家道:“朕省得,不過一月服用數次罷了,不要掃了朕的興致。”


    “是。”


    ……


    蔡府中。


    蔡確一麵逗弄著綠鸚鵡,一麵與邢恕,何正臣等心腹議事。


    “居然將一道德比作焚書坑儒!”


    蔡確將鳥食撒給綠鸚鵡道,“他這是分明要置我蔡確於死地。”


    邢恕道:“右相近來一直釋放這些年被左丞定罪之人。我看這般下去,日後左丞坐了右相之位,亦是難安。”


    蔡確道:“章越一味取寬,釋放與我蔡確敵對之人,便是日後不讓我安其位。”


    “你們說眼下章黨中最出風頭的人是誰?”


    一旁何正臣道:“迴稟左丞,現在章黨之中最出風頭的莫過於蘇子瞻了。”


    蔡確道:“不錯,我也想到他了。之前出使高麗迴朝,連高麗國主都禮下對方,稱讚乃是數千年一出的人物。”


    “而今聖天子在位,蘇軾是數千年一出,那麽置陛下於何地?”


    邢恕道:“不過上一次烏台詩案之後,蘇軾說話謹慎了許多,倒是一時不容易抓住錯處。”


    何正臣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蘇子瞻隻是不到人多地方言語就是。這一次他迴朝後,多次主張在密州等處設立市舶司,與高麗貿易往來。同時一再言語高麗與本朝同文,可視為兄弟之邦,作聯麗抗遼之用。”


    “很難不懷疑,他出使高麗時,是不是收了高麗國主什麽其他的好處?”


    蔡確道:“我聽使者說蘇軾多次稱讚高麗國主賢明寬宏,惜才如命。這是對陛下也不曾有的事。”


    何正臣道:“左丞說得是,我們隻要尋蘇子瞻幾項錯處,再告他一個內通高麗之罪名。”


    “就可以讓陛下知道,到底誰才是與陛下是真正的同心同德!”


    蔡確將鳥食拋去道:“是啊,若不一道德,又何來同心同德。我們不是要天天將一道德放在口頭,但國家要沒有我們這些法家拂士,正朝堂綱紀,天下早就動蕩不安了。”


    邢恕道:“話雖如此,但蘇軾倡導與高麗通商,也是好事。一旦因此蘇軾倒台,那麽本朝與高麗通商,也不是遙遙無期。”


    “兩國通商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我以為還是不以此事攻訐蘇軾。”


    一旁何正臣道:“都到這個份上,你還考慮什麽與高麗通商不通商。未免太婦人之仁了。”


    “你如今當迴去鼓搗一些文章,散之小報之中,流傳到士大夫中,抨擊章公這般和稀泥的執政之風。”


    “隻有在朝堂上重新‘一道德’,便可肅清朝堂上的毒瘤,保我大宋江山穩如泰山。”


    邢恕聽了有些生氣,你拿我邢恕當作什麽人,隻會舞文弄墨嗎?


    我心底可是裝著大宋的天下。


    蔡確點點頭道:“你們說得對,此事可以緊不可以鬆。但是也不要作得太過,惹了陛下不快,分寸需把握好。”


    ……


    數日之後,有關蘇軾的小作文,頓時傳得朝堂上下皆知。


    黃顏上疏攻訐蘇軾裏通外國等十餘項罪名。


    官家拿到蘇軾的彈疏後很是震驚,對朝臣道:“朕一而再再而三的寬容蘇軾,他為何如此不知好歹?”


    “他既如此恭維高麗國主,索性去高麗為臣好了,食其俸祿,又何必在朝侍奉我這個君王呢?”


    蔡確道:“陛下,非臣危言聳聽。”


    “確實朝臣之中似蘇軾這般包藏禍心的大臣不少,一旦稍有失察,這些人便要起而作亂。”


    “還請陛下以重律正之,以糾天下風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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