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王珪騎著馬緩緩進入皇宮。


    大雪簌簌地落下,一柄清涼傘遮住了雪花,元隨傔從浩浩蕩蕩地跟隨他從禦街而入。


    王珪合著雙眼,手中抱著暖爐。


    昨夜張璪那麽一說,有些觸動了他的心弦。


    他在門下省已被章越壓得透不過氣了,若是繼續讓章越中書省幹下去,自己日後將毫無伸張,甚至索性連左相也被章越給兼了去。


    現在在天子病重之際,權力真空之時。


    相權和代為執掌皇權的高太後如何分配?


    他王珪是站在高太後一旁的,王珪曾先後為高太後的曾祖父高瓊、祖父高繼勳撰寫神道碑。兩家早有往來。


    除了他王珪本人,韓縝也加入了他的陣營。


    韓縝自被章越按下之後,一直暗中結交張茂則、梁惟簡,圖謀官複原職。


    張茂則、梁惟簡二人是高太後最親信的內宦。


    張茂則從仁宗時就侍奉宮中,熙寧六年時主使毆擊王安石坐騎的就是他。


    同時王珪已是聯絡韓縝。韓縝四兄韓繹娶範雍之女,高太後從祖高繼宣為連襟。


    另外雍王趙顥娶馮拯之曾孫女,馮拯之子馮行己如今是洛陽耆英會成員。雍王曾多次交往王珪,不過都為王珪婉拒,這點分寸他還是知道。


    但王珪也知道向皇後的親戚多次出入章府,蔡府,並頻頻示好。而高太後對章越也是器重,多次在宮中言這是仁廟選中的宰相。甚至每逢年節十七娘入宮拜會,高太後都要拉著十七娘的手款款細談許久。


    眾所周知章越不納妾,這點深得高太後讚許,認為十七娘治家有方。其實想想當年曹太後是如何拉攏富弼之妻晏氏,這婆媳二人的套路如出一轍。


    甚至十七娘還會在非朝賀之時入宮拜見高太後。宮城宮禁極嚴,高太後宣十七娘言語可知二人關係密切。


    若章越定要結交宮闈,趁著天子病重之機,將這右相的位子繼續坐下去,把攬朝政下去。


    那麽他王珪必須阻止章越。那時候他這‘假門下侍郎’,就要成‘真侍中’了,那時候章越將事事難成。


    盡管王珪知道自己兒子之前炒賣鹽鈔的把柄還落在章越手中,非到萬不得已實在不願走這一步。


    王珪問道:“尚書左丞到了嗎?”


    王珪向隨從問蔡確的行蹤。


    “方才瞅見左丞隊伍,似已是快到宮門了。”


    “歇一歇,讓他先入宮!”王珪吩咐道。


    “是。”


    當即眾人便在宮城旁停了下來。


    王珪望著雪花,不由想到嘉祐六年科考自己點中章越之時。他心道,度之,步向前一步則窄,眼向後一望則寬,你這麽多年宦場經曆,為何這都不明白。


    ……


    蔡確先一步跨入都堂大門。


    按照慣例,門下、中書省執政官兼領尚書省的宰相,要先赴本省視事,退赴尚書省,但這幾日宰相們都先在都堂碰頭,再迴本省治事。


    蔡確抵達時卻被告知宰相們不在都堂之內,而是在樞密院南廳。


    蔡確心底訝異,不在都堂聚議而選在南廳是何意思?


    難道是因有大事商議,因中書人多口雜,故不方便?是了,次日堂吏都是抵至都堂,尚書省眾多官員都在此。


    精明過人的蔡確旋即會意。


    蔡確抵至樞密院南廳時掃了一眼,章越坐在廳中右案上,左右交椅分別是呂公著、章直、蘇頌、王安禮,


    三省一院的宰執齊聚一堂皆是正襟危坐,現唯獨缺左相王珪。


    章越坐定與蔡確對視片刻,蔡確目光微微一凝向章越行禮。


    章越將一疏推至案前吩咐公人給蔡確過目。


    蔡確眼中滿是警惕地且懷疑地看了章越一眼,然後拿起奏疏,聽得章越在一旁道:“左丞,此乃國家大事……”


    章越話才說了一半,卻見蔡確已是奏疏上唰唰簽下了自己的畫押。


    蔡確將筆擱在一旁道:“右揆真真正正地為國家辦了一件正事!”


    蔡確向章越行禮後,坐到一旁席位上。


    章越看向蔡確,嘴角露出笑意。


    二人相交幾十年,有過欣賞,有過鬥爭,有過合作,有過分歧。


    合則親密無間,同一口鍋裏吃飯,鬥則恨不得,你死我活。


    但在此事上蔡確力挺自己。


    章越道:“多謝左丞。”


    蔡確擺了擺手,端起茶湯自顧喝了一口道:“蔡某為份內之事。”


    片刻後王珪抵此。


    眾宰執起身見禮。


    此刻避開了所有人,沒有任何耳目在旁。


    章越二話不說奉上了奏疏,王珪老眼昏花,哪怕是奏疏放在眼前也看不清楚。一旁數名堂吏從南廳兩側端來長長燭柄,照亮了王珪眼前的奏疏。


    王珪勉強看清大半內容後,即瞥了一眼章越。


    “右揆,陛下仍在呢!我輩怎可越過陛下言建儲大事?”


    章越沉默,他豈不知官家有疾時言立儲之事,很犯天子忌諱。


    王珪繼續對章越道:“連仁廟那般寬容天子在病重時,慈聖太後(曹皇後)和張茂則秘言先立先帝為太子,後仁廟病愈後是如何處置的?”


    “立儲,人主家事,吾曹不要著他。”


    王珪言畢,一旁呂公著起身道:“左揆,此一時彼一時,昔仁廟無子,今陛下自有子。”


    “難不成陛下與皇子動氣?”


    王安禮道:“之前宴會,陛下讓皇六子侍奉在殿,我等都是親眼所見。陛下已是意屬何人建儲,不言而喻。”


    章直道:“丞相,我等身為宰執,此事不入局,何時入局!”


    “我等身為宰執,豈可因為怕得罪陛下而不為之。”


    章越在旁不說話側目相看,王珪見左右慫恿,便坐在位上默然。


    蔡確亦道:“左揆,此事我等宰執當力爭!”


    蘇頌道:“左揆,若中夜禦寶一紙出,我等為之奈何?”


    王珪繼續沉默不說話,章越看王珪道:“左揆,從古至今風俗一變,則去而不可複返。”


    “昔韓魏公為兩朝顧命元勳,立皇子、皇太子者各一,受遺詔立天子者再一,兩朝天子托付於宰執為策立大事,我輩皆不負所托,不負顧命之事。”


    “這才有文潞公當年所言‘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氣象。”


    “左揆所言不錯,立儲乃人主家事,而維護製度,乃我等宰相之事!”


    “為忠孝大義故,鼎鑊不避!”


    眾宰相們紛紛道。


    “左揆,此事隻等你拿最後的主張了。”


    “若是你不肯,我等唯有到福寧殿直諫了!”


    王珪心道哪有這迴事,大家都去支持天子建儲,唯獨他一人不去,就成了反對建儲。


    王珪擺了擺手道:“隨你們去吧!”


    眾人大喜,捧疏到王珪麵前。王珪草草畫押,眾宰執皆不勝歡喜。


    王珪畢竟是左相,沒有他的同意,這劄子便寫不成。


    寫畢劄子後,眾宰執們齊齊往福寧殿,王珪走到首位他看了一眼身旁的章越。


    他還以為章越偷偷聯絡太後,皇後,為自己繼續為相作準備,沒料到倒是錯怪了他。


    建儲之議,也唯有他章越不怕得罪天子敢在此刻提出。他王珪還貪慕眼前的榮華富貴呢。


    一旦建儲成功,最大功勞自是他王珪,王珪心底忍不住對章越生不忍之意。


    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章越怎不知,建儲成功之後身為主謀的自己如何,天子高太後都得罪了。


    就算沒得罪,還有以後黨爭呢。


    但哪管他黨爭如何,沒有司馬光還有司馬暗呢。


    身旁雪片落下,他邁上了一級台階,看著白雪覆蓋的重重宮殿,此刻他想到的反是致仕後嫻靜的日子。


    他仿佛迴到建州老家。


    自己春居於山間,抱膝看著山景,聽著屋簷下懸鈴響動,樹葉婆娑聲,清風拂過時湖麵蕩起的微波,輕舟蕩漾而去。遠處山巒上白雲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我本蓬蒿人,偶坐廟堂中。


    哪裏來,迴哪去!


    想到這裏,章越安步當車,直抵福寧殿。


    殿中傳來燒艾的味道,穿過帷幄,眾宰執們看到官家靜臥在榻上。


    東間垂簾後隱隱有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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