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兩個月前章直出任中書侍郎。


    蔡確是且喜且怒之。


    喜得是這位曾跟隨自己多年的小跟班,自己親眼看著長大的章直,今日終至宰相。


    怒得是章直竟是章直居然一下子躍居於自己之上。


    章越也罷了,但章直何德何能,竟然位次還在自己之上。而今看局勢,章越辭相後,章直馬上會亦步亦趨,取代自己接替章越為右相。


    憑什麽?


    成為右相執掌天下,是蔡確一直心心念念的事。


    一切擋路之人都需鏟除。


    蔡確將此章直親筆所寫的紙張捏在手心。


    一旁邢恕問道:“不知蔡公此信所書何事?”


    蔡確道:“不過細末之事,是了,你如何看章子正?”


    邢恕斟酌道:“邢某與章子正從無交往,不過聽說他為人還是可以的,稱得上忠厚。隻是他若欲取代蔡公日後出任右相,實是自不量力。”


    蔡確閉目伸手往眉心反複輕按,旋即睜眼道:“子正畢竟與我有舊誼,我是看著他長大,若非萬不得已,我不願對付他。”


    邢恕鬆了口氣言道:“蔡公仁厚如此,真是以德報怨啊。”


    “其實章子正比章三郎更是寬厚,又與蔡公有舊誼,日後是可以相處的。”


    蔡確看了邢恕一眼,對方如今在自己提拔已出任駕部司員外郎。


    此人先後附司馬光,章越,如今兒子邢居實又在呂公著門下,難道要為章直說話。此人看似兩邊下注,但又似要調和四方矛盾。


    “你今日所來何事?”蔡確問道。


    邢恕道:“啟稟蔡公,近來聽聞陛下頻飲鹿血,有些節製無度,邢某不免有些擔憂。”


    “此事乃宮闈之事,你是聽何人所言?”


    邢恕道:“下官與皇太後內侄高公繪、高公紀交往有所耳聞。”


    蔡確道:“陛下龍體本不甚康健,如今又頻飲鹿血,實不是養年之舉。”


    “但是高公繪、高公紀為何與你往來?”


    聽著蔡確言辭一厲,邢恕嚇了一跳,當即道:“高太後與朱妃不合,我看是高家是擔心一旦皇六子繼承大寶,日後皇太後不在,則高氏滿門不存。”


    蔡確點點頭道:“蔡某深受陛下知遇之恩,哪怕上刀山下油鍋也要報答的。皇六子雖是年幼,但早有聖明天子之像,萬一,我是說萬一陛下有什麽龍體不豫之象。蔡某必誓死輔皇六子登位!”


    “你不妨假意以言語試探高公繪、高公紀二人對雍王、曹王的看法!”


    “一旦二人有什麽異心,立即向我迴報!”


    邢恕聞言心底大定道:“有蔡公如此主持大局,天下社稷還有什麽可以擔心的。”


    邢恕離去後,蔡確看向章直那份手書心道,此詞到底是你所書,還是令叔所書?


    ……


    這日留身奏對後,章越下階與蔡確打了照麵。


    “左丞,有甚要事?”章越問道。


    蔡確道:“恰好路過,容蔡某陪丞相走一段路!”


    章越心道,蔡確自那一次敲打後,對己的態度倒是愈發恭敬了。


    章越道:“湖廣之事陛下已是有了決斷,假以歲月,是可以從蘇湖熟,天下熟到湖廣熟,天下熟的。此事辦成了是可以名留青史的,但此事沒有三年五載,怕是不能見功,以後要勞煩持正了。”


    蔡確道:“開拓湖廣之事,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又是陛下所親斷,蔡某焉敢不盡力而為,唯獨怕才薄德淺不能勝任。”


    章越笑道:“持正何必這麽說,孫權當年勸學呂蒙,呂蒙向學,故有了魯肅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之語。而後呂蒙果得獲大用。”


    蔡確聞言一愣,章越此話是要給自己加加擔子?


    章越又道:“持正,吾侄是你看著長大的,以後要勞你照看了。”


    “丞相如此推重,蔡某實不敢當。”


    蔡確心道,莫非章越推章直,不是為了取代自己?還是天子心意有什麽轉圜。


    蔡確看不透這一切。難不成是自己誤會了章越章直叔侄?


    章越出手一貫溫和,即便對政敵呂惠卿和元絳,李承之等人都沒有下狠手,隻是貶作他州罷了。


    當然章越出手溫和與政治環境密切有關。


    幾十年來高官犯事,最多也不過貶作知州罷了,而且隨時可以重新啟用。所以到了宰執這個層麵,大家下手都不重,彼此之間很多卑鄙的手段都不敢使出來。


    萬一你使了什麽手段,沒把對方打死,以後對方迴朝了,你或許年事已高已經嗝屁了,但你沒有子孫親戚嗎?他們怎麽辦,不怕別人報複嗎?


    所以宰執動手都是點到為止,大家鬥而不破。


    所以宋朝宰相的日子,相對於漢唐宰相那等高危行業,日子過得相當安逸。


    大體環境如此,也不是沒有例外。如果說從仁宗到神朝宰相中唯一那個例外,可能就是他蔡確了。


    他蔡確這些年為了天子幹了多少髒活髒事,辦了多少大案。包括不久前的陳世儒案,對方身為宰相之子,換了任何宰相主張都是網開一麵,甚至連天子都沒有殺他的意思。


    但他蔡確卻一定要殺。


    蔡確怎麽會不知不給人留餘地的人,別人也不會給他留餘地的道理。


    但是走到他這一步要迴頭已是太晚了。


    對於章越的手段,蔡確當然也很清楚,章越素來是拉一下打一下。


    他打你一下看你反應若是表示服了則會適當拉一下。若是不服,就會再打一下。


    因此章直的把柄,他蔡確決定緩一緩,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發的好。


    此刻章越看了蔡確一眼,相信對方已是領悟到自己意思。


    官家沒有第一時間任命蔡確為門下侍郎,而是任命了章直為中書侍郎,此舉頗有深意。章越擔心蔡確對章直不滿,所以必須暗示他些什麽。但自己又不能將話點破,畢竟宰相任命是天子恩典,自己不可以替天子示恩。


    所以章越稍稍點了點,用了呂蒙的例子。


    以將湖廣之事相托名義道出,給蔡確偷偷風。


    如此免得蔡確走極端,章越素來得饒人處且饒人,日後自己有什麽事落在蔡確手中也說不定。


    其實對付蔡確,章越根本不用自己動手。一來自己動手未必會贏,因為章越辦事不能突破底線,但蔡確卻可以。


    二來對付惡人,一般是老天動手收拾。隻有蠢人,才要自己動手。


    其實這些年章越暗中給蔡確埋的坑不少。


    準確說來,似章越蔡確都已不可以用好人惡人君子小人來形容。


    章越常感慨,若沒有權勢傾軋,或許自己比任何人都要溫良恭禮讓。


    很可惜,到了他們這個位置,都是開弓沒有迴頭箭或太多的身不由己了。蔡確也是一樣吧。


    章越與蔡確邊走邊聊,此刻忽一名內侍抵此道:“兩位相公不好,陛下暈厥過去了。”


    章越與蔡確聞言都大吃一驚,立即在內侍的指引下欲行。


    蔡確道:“且慢,陛下是在何處暈厥?”


    內侍道:“是在新昭容的便宴中!陛下……”


    “陛下如何?”


    內侍道:“陛下,今晨喝了一杯鹿血!”


    蔡確跺足道:“又是鹿血!你們不知陛下虛不受……”


    內侍道:“咱們有幾條命啊,都不敢勸!”


    章越看了蔡確一眼,此事你明知道自己都不說,讓內侍去說。


    章越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先去看了陛下再說。”


    章越蔡確二人疾步趕到了天子寢殿,一路上章越偷看蔡確神色,確實是緊張非常。


    這不是蔡確演技好,章越明白對方此等情緒絕對是發自肺腑,而不是裝的。


    蔡確對官家的耿耿忠心實是更勝於自己。而以官家的識人之明,也不會提拔一個不忠於自己的人作宰相。


    蔡確何嚐不是一個重情義的人。


    可惜啊,都說‘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人可以和好,但和好如初就很難。


    他與蔡確永遠不能似當初太學同窗那般情誼深厚了。


    章越心底暗暗感歎,到了殿門之前,內侍欲攔。


    卻見蔡確目光淩厲地一掃,幾位內侍們為蔡確所迫,見又是兩位宰相前來,當即退到一旁。


    此刻朱妃已是趕至,皇後還在趕來路上。


    一旁內侍稟道:“陛下在太醫施針下已是醒轉了。”


    章越蔡確二人大喜當即入殿,卻見官家躺在床塌,唇下有傷,不過好在已是醒轉,隻是雙眼無神地看著殿頂。


    殿內醫官內侍雖多,但此刻誰不敢說話。圍著天子的床榻五六丈外站著。


    章越仔細看了會官家臉色,當即上前至床榻前問道:“陛下稍安否?”


    官家緩緩地道:“朕稍安。”


    見官家說話有氣無力,章越也不再走過場說廢話,決定開門見山。


    章越道:“陛下,龍體康健必是逢兇化吉,今夜可需安排三省樞院的宰臣值宿!”


    官家點頭。


    章越目光一凝,又問道:“陛下是否要延安郡王(皇六子)入內侍奉湯藥?”


    官家此刻已是難以說什麽話,隻是疲憊地搖了搖頭。


    章越說完這幾句後,當即告退。


    出殿後蔡確緊緊跟隨在章越一旁問道:“丞相為何不再三請延安郡王在禦前侍奉湯藥?”


    章越看了蔡確一眼心底大怒,nmb,全天下就搞得你蔡確一個人最忠心一樣。


    章越最後道:“陛下已雲不可,怎好再問。”


    “你我去都堂請示左相!”


    “好!”


    蔡確在旁心道,章三啊,章三,你以為我不知你心思,陛下如今病倒了,天下間許你章三心底是最歡喜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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