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知少時淩雲誌,曾許世間第一流。


    章越念此想到第一次至富弼府上拜訪時所作。


    無論中年潦倒或是老年落魄,其實是很多人都避免不了的命運,但在當初少年時,每個人曾那麽相信自己是這個世間第一流的人物。


    然而你今日的一切,是否為少年時的你所看不起呢?


    章越清楚知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就是自己年少立下的誌向,也是每個讀書人士大夫明明德於天下的功夫所在。


    自己一路從修身,再齊家,再到治國,如今走到了平天下這一步!


    為君王掃清後顧之憂,開創萬世之太平。如太祖皇帝所言,天下一家,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須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滅夏,是為平天下!


    當即石得一搬椅放在天子榻旁,章越入座後。


    蔡卞石得一都侍立在旁。


    石得一動手換了熏香,然後忠心耿耿地服侍官家,蔡卞從持筆不綴,將君臣二人言語寫在紙簿上,日後歸入青史。


    同時蔡卞也是心切,看章越如何興言扶大廈之將傾,挽狂瀾之既倒的。


    他的眼底不由充滿著深深的期盼。


    官家道:「兩路伐夏之前,朕猶覺得滅夏之事如反掌之間,今鄜延路大敗,種諤,張守約等眾將歿於王事。朕五內如焚,六神無主,以後是戰是和,還望卿不吝吐露肺腑之言!」


    章越聽後將笏板放在石得一手中,輕撫短須言道:「陛下無須多慮。臣今日正是向陛下獻平夏策!」


    聽此一言,石得一,蔡卞等人大喜。


    從平戎策,在到平河湟策,終於到了平夏策。


    官家道:「平夏策?卿速講!」


    蔡卞筆尖凝於紙上,心情急切之餘,墨點都沾至書上。


    章越坐定榻旁言道:「陛下,開邊熙河乃熙寧以後的國策!臣依稀記得樞密副使蔡敏肅曾作詞《喜遷鶯》言熙河路太平景象,此詞‘霜天清曉,望紫壘古塞,寒雲衰草,汗馬嘶風,邊鴻翻月,隴上鐵衣寒早。劍歌騎曲悲壯,盡道君恩難報"。」


    官家,蔡卞,石得一,章越吟誦此詞不由聯想起塞外茫茫,大戰過後的熙河路的景象,不得不說蔡挺此詞寫得真是極好。


    章越道:「這首詞當年平熙河後,盛傳都下,可知士心民心皆以平熙河為高,以陛下收複故土為聖明,此乃人心所向。」


    官家聞言頻頻點頭。


    收複熙河,群臣拜賀,告於太廟,士民皆稱聖明天子一幕,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獻策最忌諱的就是上來長篇大論,說一些自覺得高屋建瓴的話,與人談論不要說過高之理。要懂得與人共情。


    章越道:「自古聖君討未附之國,乃所以結固附我者。陛下此番伐夏雖未大舉,但青唐從而附之。熙河青唐二十萬蕃軍奉陛下伐夏詔令,莫敢不從,此為臣為陛下所賀也!」


    「而反觀若不伐夏,則熙河不可久守。一旦熙河不可守,則西蕃之馬無由複至,則夏戎必為蜀道之便。熙河棄則關中震,唐自棄河湟之後,西邊一有不順,則警及長安,川蜀亦為不守。」


    「幸陛下聖明,克複熙河,一旦委之西夏,則後患益前,悔將無及。」


    收複熙河路是天子登基後的最大武功,也是章越青雲之上,雲程發軔之始,這是君臣共同的利益。


    辦大事的人都是求同存異的,君臣分歧很正常,但沒有君臣同利才是糟糕。


    官家道:「然也,這熙河之土,朕絕不會讓出一寸的。」


    章越微微笑道:「其餘


    閑地倒也無妨,但蘭州一定要取!」


    「蘭州?」官家頓時氣惱道,「李憲、王厚率十幾萬大軍攻了月餘仍是不下!」


    章越微微笑道:「這是賊已料我在先之故,依臣看來蘭州一城用再多功夫也是值得,若臣所料不錯,不出數日蘭州便有捷報送至闕下!」


    章越此言一出,官家,石得一,蔡卞皆深以為然,並沒有絲毫懷疑。


    蔡卞繼續凝筆疾書,石得一給章越端茶倒水。


    身為大押班的石得一動作輕手輕腳的,生怕一不小心打斷了章越的思路。


    章越一盞茶水潤潤了喉嚨,以手比劃道:「這熙河一路形勢皆在蘭州,攻下蘭州,升為節度軍額,將一路治城設此為合路屏蔽。一旦西蕃據此,若長驅數萬之師出石硤,過汝遮,趨閃竿灘,徑犯熟羊,渭源,則熙州危矣,若襲通渭,過三岔,分兵掠永寧,來遠,直趨通遠,則一路動搖!」


    章越信手談來,仿佛熙河路三山五嶽皆在他的掌劃之中。


    不需看圖,這些都在他的記憶之中,隻是苦了蔡卞忙著記錄。


    「這是守,然後便攻。自古用兵之勢皆在高屋建瓴,喀羅川,湟水,洮水皆在蘭州境內,黃河又自西向。我若得蘭州,以其險固形勝,以水路資糧,據西賊上遊,則可控其腹背,而臨製其國。」


    攻下蘭州不僅使熙河路一路形勢完固,還能從黃河上遊順流而下攻西夏腹地,所以章越建議將熙河路路城從熙州遷至蘭州,重點鞏固蘭州,並以此為伐夏。


    「然建節蘭州還不夠,臣建議在熙河設經略安撫製置使,並兼領熙河經製邊防財用司,設製置使一人,掌經畫邊鄙軍旅之事!」


    章越此言一出,隱然觸動了官家心底一根弦。


    經略安撫使權力雖大,但本路的財賦、刑獄、漕運、倉儲,學事不得過問,但製置使的權力要大於經略安撫使,兼了最要緊的財權。


    這與節度使的權力幾無什麽不同,隻在南宋中興時,朝廷被迫讓韓世忠、嶽飛,張俊等將出任製置使。


    章越依舊氣定神閑地道:「陛下可從內宦中選出為一人為製置使,再讓一名文臣為製置副使!」


    「依卿所準!」


    在這個節骨眼上,官家幹脆利落地同意了。


    「當年李元昊起勢時,賀蘭山五萬兵,興州七萬兵,靈州五萬兵,興靈乃黨項根本之地,實不可輕取。故我攻下蘭州,建製熙河後,再遣一將攻取甘涼,絕其西域通道,以猛虎驅羊之勢,將黨項從西向東趕!」


    章越說到這裏伸出手掌向西一按,談笑間檣櫓飛灰湮滅如是也。


    官家聽得極是嚴肅。


    石得一聽得出了神,而蔡卞則是掌心冒汗。


    「然後進築葫蘆河川,以涇原,熙河兩路各自緣邊建築城寨,熙河出會州包秦風而通涇原。」


    「此乃天都山乃瀕河之壤,人力精強,出產良馬,夏人得此能為國,失此則於兵於食皆有妨礙。坐此我不去攻他,黨項亦會來攻我!」


    「涇原路守數日,熙河路可從蘭會出兵,延黃河而下,兩麵夾攻夏賊,秦鳳路和環慶路亦可救援。」


    「過去我與夏交兵之所以失利,皆因夏人舉國來,我常以一路當之!以天都山為陣,熙河路與涇原路可相互策應,夏人若管,兩路可擋夏傾國來犯,夏人若不管,則繼續延葫蘆川進築!」


    「若是陛下有意可在涇原路亦設一製置使,也可不設。待涇原路進築至蕭關與靈州不過三百裏,陛下遣一上將出蕭關北上,另遣一大將從蘭州渡河,絕興州援兵後,兩路會師於靈州城下。」


    「攻克靈州後,再依次收取定難五州,盡取橫山後,最後畢


    其功於一役……可滅夏矣!」


    章越說完殿中陷入深深沉默。


    大殿靜得如針落地都可聽到聲響。


    蔡卞停筆心道,章越所獻確實是滅國平天下之策,隻是依他這般說來,需幾年方能平夏?以天子急切的性子可否等的?


    以往不就敗在天子朝三暮四上嗎?


    官家眉頭緊皺問道:「如卿所言滅夏需幾年?」


    章越如實道:「短則五年,長則十年!」


    官家聞此神色有些黯淡,章越看出官家的神色言道:「陛下,務邊之事不可當虛名而忘實禍,舍遠業而先小數,當務之急以寬民力而省財用為先!」


    「天下之政最忌,要麽為之過猛,要麽放任而不為,此二者皆不可取。陛下,國策一旦定下,當百折不迴!」


    章越言下之意,一旦定下就不能變了,官家可不能再像從前了。


    官家道:「孔子道,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中庸如此之難,朕亦難也!」


    章越聽了官家言語心想,你要是不聽,我也沒辦法,隻好用舍由時,行藏在我。


    官家從榻上舉起手,撫章越之背道:「可朕這一次聽卿的!好個平夏策!」


    「無論五年還是十年,就算朕等不了,朕的子孫也可等的!」


    「卿之才勝朕十倍,滅夏之事朕便托付給卿了!時局危難之際,朕又病臥在床無暇書手詔,便以口傳諭卿從今日起加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輔佐朕處理國事!」


    石得一,蔡卞聽得都是瞠目結舌。


    卻見章越滿臉肅然從椅上起身,在榻邊下拜正色道:「臣章越領旨!」


    國家危難之際,凡拜相拜將者皆不辭也!


    官家在病榻上道:「本朝出則為將入亦為相,唯卿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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