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依舊繁華,盂蘭盆會乃汴京盛會,這時候也是《目連救母雜劇上演之時。


    目連之母受難,目連雖是阿羅漢卻救不得其母。佛祖對目連說,你要廣造盂蘭盆會,使天下餓鬼全能吃飽,你母親才能得救。


    目連為之,這也是盂蘭盆會的由來。


    所以每到七月,汴京的大相國寺便雜劇便演目連救母之劇。到了這日便是汴京的大盛事,兩宮太後都是崇佛的,加之此劇又是傳揚孝道,教人如何向善,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們都是喜愛。


    而民間的富戶,也會學目連故事,向貧民施粥或大擺流水席,還大肆操辦各種社會法事祈福。


    章越也喜歡目連救母的故事,他還依稀記得穿越前吃拗九粥的由來,如今則真切地感受著。


    他以前總覺得汴京貧富差距這麽大的地方,底層百姓過得會很苦。其實不然,富人窮人倒也處來無事,社會風氣安定,有些矛盾也能公開化。當然比之嘉祐治平時仍稍有不如,但繁華卻是倍之。


    汴京百姓對於西北大戰完全不知,仿佛非常遙遠一般,還不如對眼前雜劇廟會社會上心。


    ……


    這就是疆域大的好處,宋軍大軍兵圍靈州城,對於一河之隔的興州而言,西夏君臣肯定是夜不能寐。


    但宋朝疆土之大,卻無此慮。


    所以大宋便喜歡‘送"。


    太宗皇帝時看李繼遷難製,就毀了夏州城,將百姓盡數南遷,讓李繼遷完全占據了定難五州。後來李繼遷等得寸進尺攻下了靈州,當時君臣都覺得沒什麽,畢竟要維持駐邊的兵馬,對於國力消耗實在太大了。


    宋朝以為退讓一些領土可以換得和平,但當時一個小決定,到了李元昊起勢之後,連長安都受到威脅。


    澶淵之盟買太平,徹底放棄燕雲十六州,日子就更好過了。


    特別是一合計歲幣所費,不過與遼國戰爭的百分之一二。諸臣一拍大腿,哎呀,簡直太劃算了。


    這就是司馬光等大臣棄地論的由來。


    可是任何命運的饋贈,都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


    章越養疾在家大半年,已是調養得不錯。


    自天子親顧茅廬後,章府這地方對於汴京大多官員便再度熟悉起來。特別是蔡京十日內登門三次拜訪,當然也不是說蔡京以往沒來,但確實來得更多。


    身在官場中官員們都有看"天氣預報‘的能力。


    這似預示章越再度起複,不過章越依舊在府中養疾,又令不少人產生疑惑。


    ‘天氣預報"終究隻是‘天氣預報"。


    這日家人都去看目連救母的雜劇,章越則在家編竹篾。


    這時候章越知有人來訪,一看名銜‘周仲針"三個字,當即讓人立即引至堂上。


    章越疾步出屋,當即向堂上僅帶著數人微服出行的趙官家行禮。


    官家笑著道:「當年以周仲針之名到先生府上學字,卿還記得嗎?」


    章越聞言一陣尷笑,同時心驚,官家突然提及當年在自己門下學字之事,莫非章直這一次伐夏出了什麽事嗎?


    官家道:「朕很久沒有微服出巡了,大臣們都看著,朕總不方便。但是朕總想著當年太祖皇帝雪夜微服至趙普家中,得治國安天下之妙策,定伐北漢之計,那是何等自在。」


    章越心想,趙普為趙匡胤定下兩策,一策是杯酒釋兵權,一策是伐北漢。


    這杯酒釋兵權就是治國安天下之妙策,官家也是隱去直講。今日官家所來看來與此二事有關。


    「咱們君臣今


    日也效仿如此,燒炭炙肉,羊肉和美酒朕都帶來了。」官家說完暢快地大笑,但章越聽出對方的笑聲裏有難掩的蒼涼失落。


    章越感動地道:「如陛下之命。」


    當即章越鋪褥子在堂中,擺上火炭,烤起羊肉來,還有一口支起的大鍋裏煮著羊頭,至於內侍宋用臣在旁行酒。


    堂中可閑看庭院裏被南風吹落的花葉,幾名便衣侍從站在門前警惕地打量著四周。


    官家第一次大張旗鼓而來,這一次則是微服而來。


    但對於臣子而言,後者更勝於前者。前者是官家給天下人看的。


    羊肉羊頭,美酒。


    大押班石得一拿著鐵簽親自為官家,章越烤著羊肉,羊肉的油脂不落在火上發出滋滋之聲。


    此景倒頗有趙匡胤雪夜登門訪趙普,定伐北漢大計的意境。


    官家道:「朕最追慕太祖皇帝,其次便是唐太宗,漢武帝。漢武帝曾言漢有六七之厄,法應再受命,宗室子孫誰當應此者?漢武帝言代漢者,當塗高也。」


    「袁術以為自己有天命,他表字公路有路途之意,便覺得有塗高之命;袁術後為曹丕,魏便是高大巍峨之意,隨以為然;後又有人與司馬昭言,路上騎高頭大馬者為司馬也。」


    「國家興衰成敗,代代相傳,乃朕心頭最要緊的事,然天下焉有不亡之國,連代漢的曹丕也曾言,從古至今沒有不亡之國,沒有不掘之墓。連太祖皇帝這等英雄,也是暴卒而亡,沒有平北漢之事。」


    章越已聽明白官家的意思道:「陛下有天命庇佑,良臣相輔,必父子相繼,代代相傳。」


    官家聽章越明白了他言下之意,欣然地笑了笑。


    石得一已烤了熟羊肉分遞給天子,章越。


    官家嗜好羊肉,吃了幾口便道:「好肉,好肉,宮中多有當年太祖皇帝吃羊肉的故事,朕也好這一口。」


    「朕今日一切都是太祖所遺,太祖當年便是兵馬強壯者為之的天子。朕這一次之所用冒天下之大不韙用高遵裕,王中正二人典兵,便是行將兵法後,西北將門頗有藩鎮之勢。西北諸軍都是蕃一半,漢一半,平日如何製得?這些將門出身若是陣前得力不用多說,還能得之厚賞,若遇敗局,難保他們不降。」


    「王中正,高遵裕再如何無能,至少也能把敗軍給朕帶迴這裏,不會降賊。種諤朕也信得過的,但終於不如二人。」


    章越心底暗歎,任何不合乎常理的事,背後都有他內在邏輯。


    文臣們狂噴王中正,高遵裕一個宦官,一個外戚領兵,但沒有看透官家背後的邏輯。


    你兵馬要能打就要藩鎮化,你兵


    馬忠誠度要高,隻有兵不知將,將不知兵,這是兩難的抉擇。


    譬如承擔過中興之任的湘軍,嶽家軍都是一無是處。


    宋軍尤其如此,連禁軍都忙著給將領打工了。邊軍戰鬥力尚可,而內地宋軍皆以精通百業,唯獨不會打戰而著稱。


    而將兵法就是使西北諸軍藩鎮化,為了彌補忠誠度下降,官家派了王中正,高遵裕將兵。這二人真是西夏人拿刀架到他們脖子上也不會降的。


    官家當即向宋用臣點點頭,宋用臣給天子斟酒後,取出一信畢恭畢敬地交給章越。


    官家指著信道:「此信乃熙河路經略使章直所書。」


    章越展信讀了然後道:「陛下……」


    官家道:「章直是你侄兒,也是朕當年的玩伴,對他的話朕還是信得過的。朕以為道王中正忠心,縱不知兵,亦無礙大局。」


    章越道:「陛下,王中正臣知之,當年在熙河時,此人識慮昏淺,動失事機,又自尊大,善辱官吏,又不恤武將,


    此乃病也。章直是臣侄,但臣不偏袒,此事多是王中正之過。」


    官家仰天道:「如今鄜延路軍入瀚海之後音訊全無,高遵裕乃將門之中唯一稍知兵事之人,卻屢屢於種諤爭功。此番殺傷夏賊明明是種諤功勞最大,但他卻抑之不報,還用言語屢屢催辱,反而那些沒上過陣的京營子侄,卻人人有封賞。」


    「其不公如此,難怪種諤激憤自領兵去了,朕擔心他們給夏賊沒在瀚海之中……」


    章越道:「鄜延路之事臣不敢擅斷,但涇原路之師極不妙,若是頓於堅城之下,食盡不退,則有……」


    章越說到這裏看見官家臉上痛苦之色,就不再說下去。


    章越道:「如今之策,唯有讓章直取代王中正節製熙河,涇原兩路兵馬!由他相機決斷是否班師迴朝!」


    官家飲了一盞酒,歎道:「朕用人失察,來卿這裏之前已這麽辦了,也不知來得及來不及。」


    官家對章越道:「若此番伐夏若敗之後,朕下一步當怎麽辦?」


    章越毫不猶豫地道:「陛下,此番伐夏若萬一敗局,當繼續打下去……」


    「卿何出此言?」官家正色問道。


    章越道:「陛下,之前臣不願打是因既是宋夏交兵一起,兩邊便停不下。西夏若勝,朝中必得寸進尺,以侵攻迫我歲貢如舊,甚至再起攻打長安之意。」


    「而朝臣們必反對多年拓邊之實,朝廷這些年在熙河,青唐經營甚至都要功虧一簣。董氈必降而複叛,熙河路的蕃部首領亦會蠢蠢欲動的。」


    「最要緊的便是朝廷的威望,自元豐之後,朝廷黨爭才稍稍消弭,一旦攻夏失敗,則必然再起。若不繼續打下去,朝堂上則有分裂之慮。」


    對外用兵是樹立天子威望,壓下朝堂內矛盾的辦法。對夏之戰,是大宋主動挑起來的,官家一旦承認失敗了,那就是真的敗了,好不容易樹立起來的威信就會蕩然無存,所以這時候無論如何隻有咬著牙繼續打下去,哪怕再艱苦也要打。


    官家聞言閉目不語,神色黯然。


    免費閱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寒門宰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幸福來敲門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幸福來敲門並收藏寒門宰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