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部榜下。


    身為鎖廳試第一的章亙負手而立。


    他記得爹爹當年常與自己言道,能辦成一件事,與真辦成一件事,給你帶來的體驗是不一樣的。


    爬山最怕半途而廢,登頂的體驗是獨一無二的,自己試過了,才有自己的明悟。


    你心底要辦的事和你口頭上說的,必須是不相關的,任何人也不可透露,所以說事以密成,言以泄敗。


    因此章亙嘴邊浮現了笑意,所以他早早定下謀略,自己寒窗十年,文章得到了章越門下陳瓘,晁補之,秦觀等人的交口稱讚。


    一時天下人都不放在眼裏。


    不讓他去考一考,與天下英才較量一番,他章亙如何能夠甘心。因此他早早定下計謀,借著嶽父的幫忙,將爹娘都耍了。


    章亙與同科得中的陳瓘,晁補之,李夔三人作揖。


    “秦兄呢?”


    三人搖了搖頭:“下一科再試。”


    章亙道:“運道不好。”


    晁補之笑道:“不承想我們幾人成了同年。”


    “不知有幾人可入一甲。”


    這時候榜下的富人們見章亙,陳瓘等人如此年輕,那肯定是自家的乘龍快婿啊!


    於是都一並圍了上來,彼此推搡。


    “這位郎君看過來!”


    “我家老爺是京裏的盧員外!”


    章亙見了富商們也是來者不拒,將他們送的帖子和禮單一一都收下了。


    陳瓘見此忍不住道:“你都是黃家的乘龍快婿,怎還與這些人攀談?”


    章亙不以為然地道:“乘龍快婿歸於乘龍快婿,收帖子禮單歸於收帖子禮單,二者不相妨礙!”


    陳瓘也不清楚章亙到底何意?


    不過看著爭相向章亙投遞帖子和遠處車簾後一雙雙投注在章亙身上的秀眸,陳瓘覺得自己是攔也攔不住。


    突然之間圍攏章亙富商的,豪奴都是被清退,眾人一看是誰如此威風。


    卻見一排排高大健壯的兵卒抵至,若是認識的便知道這些人都是熙河的勁卒。


    章越當年統帥熙河路大軍,為撫恤陣亡以及傷殘軍卒,便將他們或他們子弟收入家中。


    這些百戰餘生的勁卒將身子一攔,頓時左右都不敢造次。


    一名兵卒走到章亙一抱拳,然後向遠處的馬車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章亙知道自己逃不過,於是走到馬車前,提起長衫跪下,對著珠花垂簾後坐著的婦人道:“母親在上,孩兒幸不辱命,得中鎖廳試第一,現報喜於母親!”


    十七娘隔著珠簾看著兒子如此成就,是打心底的驕傲。


    十七娘緩緩地道:“父是宰相如何,夫是宰相又如何?”


    “終不如自家兒郎能讀書矣。”


    “今日你能光耀章家門楣,為娘也是由衷地替你歡喜!”


    十七娘與章越不愧是夫妻同心,說出了一般的話。


    章亙想到十七娘十幾年如一日,每日督促他課業,並請來最好的老師教導他,此間花費心血。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非母親耳提麵命,孩兒焉有今日。孩兒今日這般,不足報答母親萬一!”


    十七娘道:“你能這麽想便好,也不枉了我對你悉心教誨。隨我迴府,向你爹爹道喜吧!”


    見章亙不答不動,十七娘道了一句:“你可知你爹爹為何告疾至今嗎?”


    章亙一愣,旋即明白了。


    爹爹口口聲聲說不願我走科舉之路,說是與寒家爭名,惹皇家之忌,但心底還是愛我極深,不惜稱疾不出,以免讓我身為宰執之子應舉落人口舌。


    但爹爹也小看我了,我豈是畏於人言之輩。


    “走吧!”


    “好,諸位同朋我有事先行一步!”


    章亙依言上了馬車,見左右士子皆在道旁拱手在旁相送,這便是對先達尊重!


    看熱鬧的百姓們紛紛舉手指道:“方才那人便是榜首!”


    章亙迴身看了一眼禮部榜下心道,這就是我青雲發軔之始了。


    章亙坐著十七娘馬車迴到章府中,卻見賓客盈門。章亙道:“都是來賀我爹爹,哪來是賀我的。”


    十七娘抬頭望著章家的門楣道:“不,他們是來賀章家!賀得是咱們章家世世相繼,代代相傳的讀書種子!”


    章亙聞言一改懶散的表情,而是正色道:“母親說得是!兒受教了!”


    章亙方步入府裏,但見眾賀客爭相前來道賀。見章亙行拜禮,眾賓客們紛紛都道不敢,起身還禮。


    章亙一旁雖無人提點,但應對酬答從容,令在場賀客都覺得賓至如歸。一旁陳睦,韓忠彥等章越同年好友見了,章亙真是比章越當年中進士更得體從容了,雖不過十五六歲但對這一切駕輕就熟。


    那等世家子弟的涵養氣度,有時真不是後生能學來的。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一代家族興旺發達,是要經過數代人的努力和接棒。


    章家終於有了今日簪纓之家的風光!


    “好兒郎,安中真是好眼光,挑得這般佳婿!”韓忠彥羨慕地道。


    陳睦道:“給他捷足先登了,哈哈。痛心,痛心,然而今日又痛快痛快!”


    說完韓忠彥與陳睦對飲一盞。


    “真羨慕他這個年紀。”


    “想起了我當年中進士時。”


    ……


    “啟稟內製,建安郡公今日府上賀客盈門,車馬堵了半條街道。”


    下人向一輛馬車裏的章惇稟告。


    “曉得了。”章惇挑開車簾看著堵著水泄不通的街道,又迴頭看了看車裏的長子章擇,次子章持。


    二子也參加科舉,結果都沒有考上。不過他們都不是蔭子,而是正常途徑禮部試,要想出頭的難度更大。


    章擇,章持此刻一臉懊惱,羞愧。


    章惇道:“方才禮部放了榜文,我看了章亙所寫文章,果真是承天之筆,文載日月山河。”


    “堂弟此番得中,固是我章家之喜,但我們二人也不會令爹爹丟人!”


    章惇道:“不錯,換我是你們定是羞死過去,但我知道你們二人都盡力,來日再戰吧!”


    兩子羞愧得恨不得鑽到地裏去。


    “爹爹同為章家子弟,為何章亙能得,我們便不能得!”


    “此番迴去定更加刻苦用功!”


    兩子先後如此言道。


    章惇點點頭道:“我章惇的兒子倒是能知恥而後勇的!”


    章惇心道,這等家族後輩間你追我趕,爭先恐後,唯怕他人先著一鞭的心氣,還更勝過家族裏出了進士,出了宰相。


    什麽是讀書種子,要麽好幾代都出不了一個,一出便是勃勃而起!


    所以呂惠卿中進士後,兄弟先後八進士。


    而我章家……章惇想到這裏露出笑意。


    ……


    “亙兒拜見大伯,伯母。”


    “好!好!”章實樂得是眼淚直流,已是白發蒼蒼的於氏見此一幕,亦是由衷地高興。


    章實愛章亙實與章直無二。平日章亙闖了禍事,被十七娘責打都是躲到章實求庇護。但十七娘是天上下刀子都不眨眼的性子,在管教章亙上,任何人說情都沒用,別說章實便是章越也不敢在此事上插嘴半句。


    所以章實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章亙被十七娘拖去執行家法。


    每當見章亙被責打,章實幾乎自己都難過地要流眼淚,親自給章亙傷處塗抹藥水。


    而今章亙得中鎖廳試第一,章實心底歡喜難以自禁。


    他握著章亙的手言道。


    “我是個沒出息,一輩子沒有辦成一件事,比起你爹爹,你二伯差遠了。你如今中了進士,又有你爹爹照拂著,以後前程似錦,大道理我也不敢與你講!”


    “但你一定要記住一句話,那就是‘兄弟齊心,其利斷金’!我章家以後的興旺就靠你們了。”


    章亙流著淚道:“大伯拉扯大二伯,爹爹,又照顧好正哥兒,沒有你家裏焉有今日,你方是家裏頂梁柱,撐起了這個家!”


    “不敢這麽說。”


    於氏道:“嬸嬸沒有什麽話與你說,但記得一件事那便是‘家和萬事興’。”


    “與妻和順了,便是男子最了不起的事。你爹爹就娶了佳婦方有今日!”


    於氏話沒說完但聽一聲。


    “哥哥!”


    原來章丞撲到了章亙懷裏哭道:“你離家出走,可害苦了我,爹娘都將氣撒在我身上。”


    旋即章丞又得意地道:“但我一直記得你的話,一句你的不是都沒有講!”


    “好樣的,你也能替我分擔了,”章亙道,“以後我做了官,便不能常在家中,你要代我孝敬爹娘了。”


    說到這裏章亙眼神一黯,旋又恢複了自信的樣子。


    他又見到了呂氏和侄女。


    “爹爹!”


    最後章亙看到了身著一襲青衫的章越,房間之內頃刻之間鴉雀無聲。


    賀客們都拉住了奔跑的子侄。


    章越一至全場肅然,此刻父子二人四目相對,半晌凝噎無語。


    章越坐到椅上道:“你既一心要做了官,那便與在家不同了。”


    “既要七分想著天下,也要三分想著自己。”


    說完這句話章越便起身迴去了,卻聽章亙撲通一聲,滿臉是淚地重重地跪在章越磕了三頭。


    “孩兒謝爹爹成全!”


    章越擺了擺手,滿臉都是自豪舉步迴到房裏:“記得謝祖宗庇佑!”


    ……


    十日之後,天子於集英殿策貢士。


    這是元豐改元第一次科舉,官家禦駕至集英殿。


    “陛下,這便是建安郡公之子章亙!”


    官家看著這位曾有意點做女婿的男子,點點頭道:“章家真是人人如龍!”


    幸好章越和章惇二人不和,否則就難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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