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頗的心底最崇拜之人,名臣耶律仁先。


    當初慶曆增幣,耶律仁先逼迫宋仁宗,將每年增加二十萬歲幣以‘納幣’之名,而不是以‘增幣’的名義,以此確立宋遼地位之分。


    所以後世人將此事稱為‘慶曆增幣’,其實是替先人留顏麵,稱作‘慶曆納幣’方為準確。


    而宋朝寫給遼的國書上,則寫的是‘貢’字。貢字意思是以臣事君。


    之後耶律仁先還平定了重元之亂。


    耶律頗的以耶律仁先自命,眼見劃界之事步步都在他掌控之中,但蕭特裏得令他功敗垂成。


    他知道換帥是耶律乙辛的意思。


    如此朝堂上權勢無人過於耶律乙辛。


    連耶律仁先,對耶律洪基有恩的平亂功臣,都被耶律乙辛排擠。


    耶律頗的看著取代自己的蕭特裏得,沒什麽好臉色。


    蕭特裏得對耶律頗得道:“蕭忽古,耶律撻不也因行刺魏王之事,蕭忽古被流放,耶律撻不也已被下獄!”


    耶律頗的神色大駭,耶律撻不也正乃耶律仁先之子,平重元之亂時與其父一並立下大功。但耶律洪基聽耶律乙辛蠱惑,如今也不分青紅皂白地將對方下獄。


    耶律頗的和耶律撻不也都是支持和同情太子的大臣,耶律乙辛欲害太子時,耶律撻不也曾在百官麵前當眾警告過耶律乙辛不可輕舉妄動。


    現在耶律撻不也都下獄了,以後還有誰護著太子。


    也是因此,負責與宋談判的耶律頗的也要撤下,否則萬一談成了,豈非成了太子功勞。


    耶律頗的忍不住道:“大遼便是壞在爾等弄權之人的手上!”


    蕭特裏得口氣顯得非常平靜,早就預料到了耶律頗的的暴怒道:“耶律林牙,哪朝哪國沒有弄權之人,你說宋朝就沒有嗎?”


    蕭特裏得在椅上換了一個姿態,壓低聲音道:“你談得太久了!現在高麗,韃靼,女真都邊界蠢蠢欲動,陛下不忍催促你,但你心底沒有一點數嗎?”


    耶律頗的臉上稍露自責之色,言道:“宋宣撫使章越非一般人。”


    蕭特裏得不以為然地道:“再如何,不過是曹彬之流而已。”


    耶律頗的嗤笑道:“魏王亦非耶律休哥。”


    蕭特裏得聞言哼了一聲道:“當年太宗皇帝(耶律德光)滅晉入汴得不償失,澶州之盟前兩家連兵二十餘年。”


    “如今大遼雖富強,但焉比聖宗,興宗之時。你想為大遼開疆擴土,即便耶律休哥複生,亦無用武之地。”


    ……


    耶律宏將他所知的契丹小字一一寫出,章越看了。


    契丹文有大字和小字之分。


    契丹大字很早創造出來,但卻是表意文字。契丹人非常顯然高估了自己的水平,表意文字除了漢字外,沒有哪種文字可以玩得轉,大多隻是曇花一現。


    所以學習契丹大字的契丹人很少,契丹人之後吸取了教訓,將契丹小字改為表音文字。


    契丹小字貫通了契丹語,所以得到了認同。


    盡管契丹人上流仍習慣使用漢字,但也將契丹小字視為至寶,隻在上層流傳,也不許任何契丹文字流傳到外國去。


    為了避免被漢家的意識形態同化,遼國也是拚盡全力了,文字上選了契丹文和漢文並行,文化上選了儒學和佛學並行。


    耶律宏身為宰相家的庶子,也學習了這等文字。


    章越命他抄錄下來與漢文對照。


    除了契丹文字,章越還同他聊了契丹一些曆史。


    譬如慶曆增幣之事,在他口中與自己得知的角度完全不同。


    據耶律宏所言,昔漢臣劉雲符與先帝(遼興宗)說過,燕雲十六州本中國之地,不樂屬我,遼居其地必不能長久。


    先帝問如何收其心,斂於民者十減其五,如此百姓爭為遼國子民。


    如何為之?


    劉六符道,要宋朝割取關南之地,並以閱兵增戍以脅迫,宋不肯割地,必增加歲幣,如此以增加的歲幣減民租也。


    後世宋朝增幣,不過用十分之二減租,但燕雲百姓已是歡喜。


    章越聞言心想,若此事是真的,那宋朝君臣豈不是被遼國玩弄股掌之上,他心底懷疑對方是不是說真的。


    不過劉六符在慶曆增幣迴朝後,加中書平章事,躋身遼國宰相之列,應是他參讚謀劃之功。


    耶律宏又道:“在燕雲似韓,劉,馬,趙等漢人世族簪纓不絕,甚至可與北朝大族分庭抗禮。”


    “如今北朝治下,燕雲百姓稅賦均低於河北百姓。”


    章越聞言知道耶律宏這話是真的,遼國重用燕雲漢家,而河北百姓稅賦之重,也是不爭的事實。


    比如鹽榷之事,天下各路皆有,唯獨河北沒有。


    從吃鹽而論,陝西路百姓要吃一斤四十文以上的解鹽,而西夏青鹽不過十五文,這還是西夏私販至宋朝的價錢,西夏百姓自己吃一斤不過五文錢。


    所以不少大臣勸官家對河北也要‘一視同仁’,大家都征稅憑什麽你沒有。不過官家顯然沒糊塗,答允臣下這一請求。因此天下各路鹽梟盛行,唯獨河北沒有私鹽販子。


    河北依舊是民生疾苦。


    章越聽了耶律宏之言語道:“由劉六符可知,遼政雖亂而人心不離,不可輕言遼無人矣。”


    “這民心向背不可不測。”


    耶律宏聽了章越這話目光一凜。


    這時章越笑著對耶律宏道:“是了,你是如何猜出我有伐遼之意的?”


    這話如同半空霹靂一下子擊中耶律宏。


    耶律宏雖說至章越身邊後一直猜測,將心底懷疑加以佐證,但認為也隻有兩三成可能而已。如今從章越口中道出後,耶律宏亦震驚不已,什麽時候宋朝敢拿戰爭威脅遼國。


    對於章越而言並非是威脅。


    是切切實實做好了準備。


    自去歲遼國實行戰爭訛詐後,河東路,河北路進行了動員。


    除了一線有十幾萬兵馬與遼對峙,二三線也有二三十萬兵馬整肅訓練。宋軍前線屯足了三個月糧草。


    如今西夏已經大敗,遼國一方維持譬如獨木,稍露出不支的跡象或後方有什麽不穩,章越會毫不猶豫揮師幽燕。


    耶律宏雖被父親托給章越照拂,但他畢竟是遼人,聞此心急如焚。


    “完了,此番入宋人之套了。”耶律宏如是想到。


    ……


    次日耶律頗的黯然離去,章越倒也相送。


    耶律頗的雖說討厭,但在談判桌上對遼國的利益也是絲毫必爭,其精明幹練,咄咄逼人,以及隨時觀察你,捕捉對方弱點的談判風格,也給宋朝官員這方留下了深刻印象。


    這是一個難纏的對手。


    餞別之時,耶律頗的對章越道:“章相公,以往多有得罪。”


    章越笑道:“從貴國的而言,耶律林牙謀國之忠,無可厚非。”


    耶律頗的笑了笑,一旁蕭特裏得神色倒有些不好看。他這麽說不是說,遼主更換談判人選的主張是錯的嗎?


    耶律頗的傲然道:“不過從兩國而言,你我坐在這裏所言都無多益,在這裏談得再多,最後還是要誰的手腕夠硬。”


    遼國的外交類似後世實力外交。


    以強大軍事實力支撐其外交,采用先發製人的策略,從慶曆增幣到這次劃界來看,都是遼國先挑起來,非常具有進攻性以及前瞻性。


    放在政治鬥爭中,就是我最近看你苗頭有點不對,就先出手教訓你。我先發製人挑起矛盾,不給你日後勢大起兵造反的機會。


    對付先發製人的戰略,首先自己不要怕,另一個就是拖。


    與章楶洮水大捷的策略一樣,就是避其銳氣,擊其惰歸。


    從兵法上說,凡戰,若敵人行陣整而且銳,未可與戰,宜堅壁待之,候其陣久而衰,起而擊之,無有不勝。


    總結起來,就是後於人以待其衰。


    談判拖得越久,越有利於我。


    章越對耶律頗的道:“此一時彼一時,今日之遼非澶淵之遼,宋亦非澶淵之宋;非慶曆之遼,亦非慶曆之宋。若遼再以兵甲銳利而言,我亦不懼之。”


    “當然耶律林牙有句話我頗為認同,戰場上爭不來的,談判桌上也爭不來。”


    耶律頗的聞言笑了笑。


    章越也是惜英雄,重英雄之人,對耶律頗的也是頗為賞識,當即贈了他不少宋朝特產之物。


    耶律頗的看了一眼章越所贈卻道:“我其他都不求,隻求章相公一幅字。”


    “吾主甚是喜歡章相公的字,可惜章相公的墨寶在中國也是千金難求,所以我便替吾主做主求章越一幅字。”


    “當然!稍後奉上!”


    耶律頗的笑道:“多謝了。”


    章越離席後叫蔡京來此道:“你模仿我的字跡寫給遼主。”


    蔡京應了。


    章越怎肯讓自己字跡流傳到遼國,日後對己有所不利,所以他吩咐蔡京模仿自己字跡寫一幅字讓耶律頗的帶迴國去。


    耶律頗的是實誠人,沒料到章越騙自己,而且他也沒看出端倪來。


    蔡京本就是書法出眾,又在章越身邊多年,平日也拿章越的字臨摹,學得有九成形似神似。


    所以耶律頗的拿給遼主耶律洪基時,他得到章越墨寶時,也非常高興。幾名見過章越書法的遼國大臣們也沒看出什麽。


    最後耶律洪基還非常珍重的蓋印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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