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帝凝視夜雪許久,斟酌語句說道:“他來找我,請我幫忙將他送到你身邊。那時他已經向諦聽要迴了你的法力,諦聽給了他兩年的時間,若兩年內他沒有機會將法力返還給你,所有的一切都返迴諦聽手上,包括他的生命……他破釜沉舟斷了後路,我也隻好幫他。”


    楚岩汐沒有接話,他的手繼續輕撫夜雪後背。


    赤帝接著說道:“他奉赤焰星君的命令下山來找慕雪,卻意外地得知你就是神龍尊者。不用我多說,犰狳的『性』格你最清楚,你雖將他送去聖焰宮七萬年之久,但是他心中隻有你這麽一位主人,從未更改。赤焰星君若無你的法符,根本難以將他控製。”


    楚岩汐想起雷霆臨死前那句沒有說完的話,即使現在確認他就是犰狳,楚岩汐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說什麽,尊者,我很……到底他想表達什麽?我很開心?我很傷心?我很想迴神龍殿?或我很想陪在你身邊……犰狳在他身邊有七八千年的時光,他並不常去神龍殿,若去了,工作勞累之餘,他挺喜歡去冰原散散步。


    他不怕寂寞,更中意孤單冷清的感覺,他從未想過要哪位作陪,對他來講,所有的情義都是一種羈絆,但犰狳在他眼中隻是靈寵,帶一位寵物出門倒不妨礙他的心情。現在仔細想想,犰狳在他麵前也一直保持著法身的原形,至於他的人形化身,楚岩汐並未太注意。


    “無妄海,在哪裏?”


    赤帝思索片刻,答道:“當年我與共工決戰不周山,共工將山撞塌導致九天星河傾瀉人間,凡世人們將這星河所形成的內湖稱為無妄海。”


    “不周山?無妄海?”楚岩汐凝神細想,幾萬年又幾萬年的時光在他記憶中匆忙掠過,他終於在漫長的記憶長河中抓住一絲浮光掠影般的印跡。


    具體是什麽日子他也記不清,也不記得為何經過那裏,總之他隱約記起自己隨手救過一位被扔入無妄海中的小孩子。


    無妄就是無望,被扔入這海中的人不會沉下去,但無論如何掙紮都隻在原點不會挪動絲毫,那真是一種絕望的感覺。


    楚岩汐將這事完全忘卻,雷霆卻一時一刻也未忘記過,至死未忘。


    那天,天很藍,本是一個晴朗又美好的日子,不,那就是一個晴朗又美好的日子。


    當時他被困在無妄海中,已經三天。太陽過於毒辣,而海水過於冰涼,他下巴以下凍得又痛又麻可是腦袋卻被曬得神誌不清,饑餓也落井下石般地步步進『逼』。


    他難受得隻想沉入海中就此死去,可他似凝固在海水中一般,想沉都沉不下去。海水一波一波地劈頭蓋臉地席卷而來,將他嗆到窒息,以為要死的時候,那冰涼的海水又退了下去,等他才緩過氣,海水再次肆虐將他淹沒。


    他心裏清楚,再過一天半日,他的靈力被消磨殆盡時,他就會化成無妄海中的一道波浪。


    扔他入海的那位老妖魔與他並無仇,甚至很喜歡他。他修為甚高,看出這個孩子是神獸之身,想收歸身邊做靈寵。四海六合之中,許多有靈氣的獸類可修煉成仙,卻不是神獸,天生神獸極為珍稀。


    神獸們一生的願望,也不過是遇到一位好主人,從此有個歸宿。


    可是這個孩子卻倔強又自傲,怎麽也不肯俯首承認他是主人。老妖魔最後也失去了耐心,魔『性』發作,他得不到的東西,也不要別人得到,他要毀掉這隻還未顯出本事的神獸。


    無妄海雖然恐怖,平時行走崖邊倒不用擔心,無一定本事的人根本破不了它的禁製闖入海中。這位『性』格扭曲的老妖魔將小孩丟入海中,又另加幾道堅固的法障,小孩子那一點點靈力掙不脫無妄海,更不用談破解法障。有一位心地善良的熊妖路過此地,有心想救他出來,反被法障傷得『逼』迴原形,沒有幾百年的修行一時半會恢複不了人身。


    尊者怎麽來的,他並不知道,身體忽然脫離了無妄海的困縛迴到溫暖的岸上,周身的疼痛與不適統統被驅除,他舒適得如沐春風。可很快他感覺到一道無法估量威力的寒意撲麵襲來,剛才還溫暖的空氣變成冰山般的寒冷,就連這刺眼的陽光亦因此收斂。


    他抬眼見麵前站著一位身形高大的男子,年輕冷峻,但男子身上自然而然散發的威嚴氣勢讓他肅然起敬。


    男子解下披風彎腰蓋在斜靠山石的孩子身上,問:“家離這遠不遠?”


    他的聲音明明清冷若冰雪,孤苦的小孩卻聽出其中隱藏的溫暖。


    “我沒有家,我化身以來,就未曾見過我的家人。”


    尊者淩厲的目光望了他片刻,冷漠的神情並未有任何改變,他直起腰來道:“這並不是件悲苦的事,妖、魔、仙這三界之中,得天地感應而生的有許多,你不是唯一。”


    話說完,他轉身要走,小孩子不知哪裏來的膽量,抓住了他玄『色』長衫的下擺,道:“神君,您可不可以將我帶走?哪裏都行。”


    尊者低頭看他。


    孩子眼中既惶恐又充滿祈求,看得出來,這孩子上千年來活得蠻悲苦,初化身時修行太低,受欺負是常事,若遇到邪魔或惡妖,甚至會將他抓去吃掉以補充元神之氣。


    尊者自一條青龍化身成一位最初等的神時,也經曆過這樣一段痛苦。忍受種種煎熬勤奮修習,再曆經累累戰事直至最後坐上尊者的位置,那是一條血汗鋪就的成功之路。六界在頌揚尊者天下無敵受眾神敬仰時,有誰想過他幾十萬年中被血浸透過多少身衣衫?成名之前的尊者就一直喜歡著黑『色』,並不因為他真的中意這著冷酷的顏『色』,而是因為黑『色』衣服染了血時並不容易被看見,隻要他忍得住,對方就不知道他受了傷。


    生死較量,力量相仿的時候,氣勢很重要。


    他的戰名就是在這一場場實實在在的拚殺中奪得,他的法術與武功也在實戰中得以精進。


    待這位黑衣冷傲青年終於坐上尊者的高位,出戰時需穿戴著象征身份與地位的紫金盔甲時,這六界之中可與他對手的已經不多,能傷著他的更是寥若晨星。


    隻要他在天族,天帝心裏就安穩。自尊者即位以來六界也經曆過好幾場毀天滅地的大戰,也確實是他力挽狂瀾,以一人之力覆手乾坤還八荒眾生一份安寧。似乎是為了表示感謝,天帝無數次談過要送一隻神獸給他,隻是能配得上神龍殿的神獸太不好找。


    幾乎天庭中每一位上神的宮殿中都有神獸鎮守,這已成規矩,難容缺省。神龍殿曾也有一隻火麒麟駐守,但上一位尊者退位隱於太虛,忠主的靈寵隨之而去,避世不再出。神龍殿的掌事仙官也張羅過無數次入仙山靈域尋找神獸的事情,隻是尊者對此事態度極為冷淡,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以尊者的修為,怎麽會看不出這個小孩子的神獸法身,況且孩子骨骼清奇,若修行得法,修為不可估量。可將他帶去神龍殿,他不可避免地會被嚴格教導成一隻合格的鎮殿神獸,尊者不願意以此束縛他的自由。


    他還太小,有許多風景未曾欣賞,也有太多的遠方不曾到達。


    或許在遙遠的某一天,他會成為威震四方的人物,而不應當成為困守一殿的仙獸或是一生隻以主人為中心的靈寵。


    “我們那裏太過寒冷,並不適合你。”尊者抬眼遠眺,轉換話題道:“你要懂得,足夠強大,才不會被欺負……出此山東行,可達昆侖。”


    小孩子聽懂了其中的拒絕之意,他專注地望著尊者,似要將其容顏刻錄心中,但他的手已放開:“神君,可否請您賜我一個名字,我不喜歡別人叫我小鬼頭。”


    尊者無法拒絕孩子這麽一個小小的要求,他看了眼無妄海道:“無妄……無妄卦為天雷無妄,卦象是雷,你就姓雷,名……霆。”


    小孩臉上『露』出興奮快樂的神情,道:“雷霆?我很喜歡這個名字,謝謝神君。”


    他很懂禮道地努力翻身要跪謝,尊者抬手製止,順手給了他一道護身符後即離開。他走得那麽快,雷霆都未來得及問他究竟是哪界神君。


    雷霆很受教地按尊者所指示的方向找去昆侖,他隻想早日找到一位仙師,將本事練就。


    一路上他小心翼翼地避著那群愛欺負他的人行路,但世界有時蠻大,我們刻意要找的人怎麽也找不到;但有時又總是太小,我們想要避開的人總是不期而遇。曉行夜宿地走了一個多月後他再次遇到那位將他扔入無妄海中的老妖魔及其同伴,他的安然無恙讓老妖魔憤怒萬分,隻想將他抓來碎屍萬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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