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後猜對了,我想娶的女子叫蓮一一,若能將她找到,我即刻成婚。”楚岩汐將錯就錯,輕輕地說完這句話,在一位太監的攙扶下慢慢走出了殿門,自始至終,他沒有再看筠瑤一眼。


    筠瑤目不轉睛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強忍的眼淚終於決了堤,撲簌簌滾落。


    她不知道自己怎麽會愛上這麽一個人。她那日坐在酒樓無聊觀望時,遠遠見到他坐在馬上飛馳而來,那股氣勢,不可抵擋地衝進她的心中。未看清他的容貌,她已經喜歡上他。待坐在他身後,扶著他的腰,聞著他身上淡淡的汗味,筠瑤知道此生就此沉淪。


    她無法忘記他冷肅的眉眼,無法忘記他銳利的說話口氣,無法忘記摟著他時,她心中所湧現的那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滋味。她願意與他一起,就算是落魄闖天涯,她也心甘情願!


    可是,他不願意!即使她願委身做他東宮中一位可有可無的侍妾,他都不願意!


    楚岩汐已經離開良久,還有許多人望著他出去的方向癡癡發呆,今日的事情是這麽奇異,他們也需花點時間去適應。


    這位從來沒有多少聲息的太子,近來越來越傳奇。


    他們還未從他收鬼伏魔的離奇涉險中清醒過來,又目睹了一場高難度的連環桃花債。那些略發福或已很發福的皇子不禁在心裏自我比較,在他們還是楚岩汐這個年紀的時候,日子好似過得呆板又無聊,授爵、賜婚、生子……中規中矩按部就班,遠不如他這麽精彩。


    他們不由感歎,人生原本悲歡交錯,光陰轉瞬即逝,何不快意一場?


    不過,這隻是一時的英雄豪氣,隻消走出這間溫暖的樓閣,被寒冽的冷風一吹,他們自會清醒。


    而那些年紀與楚岩汐相仿的皇孫則暗暗握拳,男子漢何所畏懼?一定要讓青春多些故事,不要被這禁宮的高牆圈住心裏的夢想。他們本就一直崇拜著這位冷麵的年少叔叔,今日之後,這崇拜之情又將提升幾個分值。


    那些帝姬的想法又完全不同,她們全部一邊倒地同情著跪倒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筠瑤,佩服她的真『性』情及追愛的勇敢,歎息她所托非人。以帝姬們的身份,婚姻隻是皇室用來鞏固政治的手段,她們中沒有誰可以嫁給自己的意中人。運氣好的,婚後略有些感情;運氣不好的,獨守名分及空房。若今日的結局太好反會刺傷她們,筠瑤將會被她們莫名嫉恨。


    說到底,嫉妒,不就是充滿惡意與不滿的羨慕?而太子郎心似鐵地甩手而去,讓這些在感情生活中處境尷尬的帝姬心裏得到滿足,亦有足夠的空間釋放她們泛濫的同情心。


    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聲中,三皇子坐正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因剛才緊張過度,他的手握不穩壺,不少酒水傾灑杯外。楚岩汐將前麵情景鋪墊得實在太好,即使他現在拒婚,筠瑤也不會有生命危險。至少,就算是查出她身上的宮牌來自三皇子府,也不會因此連累三皇子。


    他想不通楚岩汐為何要救他,若太子想將他鏟除,完全可以借這次刺宮事件借刀殺人。誰都會認為這全是三皇子自己的錯,或者是皇帝的無情。千載難逢的機會,楚岩汐又為何要放棄?筠瑤是第一次離開大漠,所以那所謂的三年前救命的事情完全是捏造,但為何筠瑤有太子的玉佩?


    三皇子不太明白其中過節,但可以相信的是,太子與筠瑤曾經見過麵。


    或許,楚岩汐並不知道筠瑤來自他的府中,太子要救的,隻是筠瑤,並不是他。三皇子端起酒杯,一口飲盡,心中暗道:“那麽,楚岩汐,你錯失良機。”


    三皇子在邊塞一駐即是二十幾年,一直安安穩穩,遠離朝廷紛爭,他對這位晚出世的弟弟並無什麽印象,直至楚岩汐被封為太子,他才驚覺還有一位這麽年幼的弟弟。


    父皇對三皇子一直極信任,委以重權,邊塞幾百萬大軍任他調用,朝廷從未幹涉。但自前幾年開始,皇帝以邊境戰事已平定而開始裁軍,而後又加派幾位輔將,說是輔佐,不如說是牽製。而今年,皇帝下道聖旨,說他在外辛苦多年,要他迴京休假。


    父子久別重逢,他時常被召入宮中把酒言歡,讓他頗為感動。當他探知武帝派出欽差去細查他有無私通敵國時已太晚,筠瑤已經以侍女的身份在他府中住了幾個月。一位接替他職責的將軍早已遠赴邊塞,他要重返邊境的事情被遙遙擱置,三皇子終於明白自己被軟禁在京都。


    寧王與他一直交往甚密,有次酒後告訴他,這一切都是楚岩汐的計劃,這位太子早已開始涉獵朝政而皇帝對他青眼有加,一切言聽計從。被削權的何止是三皇子一人,寧王的嶽父貴為兵部尚書,掌有一方兵權及軍事政令,也逐漸地受製於樞密院,現隻有空職卻無實權。


    種種跡象不難表明,楚岩汐在為自己將來榮登大寶做準備。武帝已經一年老似一年,而楚岩汐日漸鋒芒,太子位他一坐十三年,成為天子似乎指日可待。


    邊境無戰事,兩國邊境守將常因政務而往來,二十幾年的交道慢慢結出友誼,但礙於職務,他們的私交隻能隱藏。而他們的兒女們,卻並不在意這些,在一起廝混得很好。天高皇帝遠,他們並未將這個“私通敵國”的罪名真正放在心上,況且,在他們心中,那並非敵國,隻是友鄰。


    若罪名坐實,則是謀反!


    武帝召他入宮原來並不是真的想念他,隻是一種變相的庭審,借著溫情的掩護想挖掘他心底的秘密。在這種本就存有七分疑心的情況下,即使未查出筠瑤是敵國將軍之女,僅以她身懷絕技私闖禁宮就足以讓心有戒心的皇帝做出對三皇子最不利的判斷。


    可想而知,若這次沒有楚岩汐出麵將事情全部攬過,他不能想象現在的他,是否還能安坐這裏飲酒。不僅是他,三皇子府中上上下下都將株連,即使是皇帝的血緣至親又如何?


    親情,在皇宮中帶來的從來都隻是血腥。


    麵對父親及自己的親兄弟,他遠無麵對那位敵國將軍那樣輕鬆自在。他不敢說出心中所想,他要注意措辭,他不能開懷暢飲,更莫談酒後放歌。困在京城,步步驚心,讓他無比想念在邊塞快樂無拘的時光,他亦時時想念那位敵國的將軍。


    有時,敵與友,真的無法將之劃定得那麽界限清晰。


    楚岩汐才出大殿,就再也強撐不下去。攙扶的小太監忽然感覺太子變重,壓得他腳下踉蹌,幾乎跌倒。他抬頭見楚岩汐雙目緊閉,牙關緊咬,一向蒼白的臉『色』亦泛出詭異的桃紅,小太監嚇壞了,一邊驚叫太子,一邊摟緊了他的腰,想將他扶迴大殿。


    “不!”楚岩汐用力喘息,牙關中擠出幾個字,“藏——書——閣!”


    侍立一邊的另一位太監已趕上前,一同扶住了站也站不住的太子。


    怡心閣後即是藏書閣。其實怡心閣大殿中有條直通的內廊可以抵達藏書閣,但太子不願驚動皇帝,他們隻能從後麵的迴廊繞進去,好在不太遠。太子看起來病弱得不經風,但長得高大,讓兩位太監累得麵紅耳赤。


    藏書閣,顧名思義,這裏的書自然是多得不可勝數,但布置有序,倒不顯得擁擠。窗邊擺放了一張書桌及幾張雕花嵌玉的紅木圈椅,窗外是片水天一『色』的好風景,即使臨近冬天,也自有一份情調。


    轉過幾架紫檀書櫃,再穿過一道博古架的門洞即來到休息區,那裏擺放著一張鋪有虎皮的木榻。平時,楚岩汐喜歡握本書在這裏閑坐,這裏三麵皆開有幾乎落地的楠木窗,若將窗全部打開,接天湖水似要闖進室內。可能是因為這裏是書房,此處的門窗都沒有過分的裝飾,既無煩瑣的雕刻亦無讓人晃眼的金箔,簡簡單單,很合楚岩汐的心意。


    兩位太監將他扶躺在木榻上,這時才見到太子白『色』貂裘的前胸及領口處全是點點滴滴鮮紅的血跡,觸目驚心。他們驚慌得麵麵相覷,低聲商量一下,由一位留下來照顧,另一位迅速去請太醫,若太醫主張稟告皇帝,就不再是太監們違了太子的令。


    楚岩汐並未昏『迷』,雖然頭暈目眩卻很清醒,隻是身體虛弱得讓他使不上一絲氣力。他聽到兩個太監的低語,可他再拚湊不起氣力出聲反對。


    遍體鱗傷的疼痛固然難耐,可這每瓣鱗傷深處都衍生出一種惘然,最終在他心中凝結成一種無法掌握的空虛,它們如海『潮』迭起,不斷衝刷他的耐『性』,又似盤旋颶風在他心底橫衝直撞,每過之處,盡是不愈的創傷。所有的人都在談論他身上的龍鱗形傷痕,但有誰知道,在不停折磨著他意誌的並不是那表麵的傷痛,而是這『摸』不到也觸不及的空虛、彷徨與失落。


    這心神難定的感覺漸漸在影響著他,削弱他的體力的同時亦磨鈍了他的判斷力,就連記憶都快被它蠶食。每一次醒過來,他都要比上一次花更多的時間努力迴想。


    地獄寒毒要毀滅的不僅是他的肉體,還有他的意誌與精神。若有一日連正常的思維都失去,那是如何一個可悲的狀況?他不敢想象!


    他雖然恐懼睡眠,卻耐不住困頓而睡著,直至“嘭”一聲異響將他驚醒,他倏然睜開眼睛,小太監慌張地移開偷看的視線。


    楚岩汐眼神有些『迷』茫,一時不知身在何處,他又需努力地去追尋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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