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當山下有座草廬,草廬裏有一位小道士。


    小道士道號悟心,六七歲的模樣,生的白俊,眉清目秀。草廬裏隻有他一人,而他成日隻知道看書。


    可能老天覺得這孩子過於安靜,甚至說有些寂寞,讓他與一個嬰兒相遇。


    那個嬰兒叫陸離,成了悟心的小師弟。後來陸離問起,自己是怎麽被悟心撿到的,悟心很平靜的迴憶道。


    在初夏的一個雨夜裏,悟心去廟畔溪邊的竹林裏尋些筍子,明日切碎了和著紅椒清炒拌飯。


    溪水源於道當山,草廬位於山腳,清露雨水甘泉混聚,溪水清冽甘甜,今夜大雨,悟心提了破籃撐著油傘踏入夜色。


    烏雲遮月,又無星光,四周漆黑。那孩子卻毫無懼意,走的很穩,滴答的雨打葉聲,聞著咕嘎蛙蟲鳴聲,看著草葉之下時不時有著星星點點的光亮,讓悟心微微一笑。


    傘下道童挽褲,提籃渡溪斑竹。若是有光,若是有人遠望,定覺得好生美好。


    淅瀝的雨停了,悟心起身了,小手擦了擦頭上的汗珠,往溪邊行去。


    溪水嘩啦,時不時有敲擊木盆的叮咚聲,從遠處飄來一隻木盆,乘著溪水,歡快的下滑,一隻白嫩圓滑的小手伸出盆外,觸摸著清冽的溪水,濺到臉上的水珠讓這小家夥發出了清脆的笑聲,好似林中的精靈般。


    “哎呀。”


    淌水的悟心似乎被什麽東西撞到了,腳下一滑,栽進水裏,濺起的水花聲伴著嬰兒的甜笑聲,讓悟心一個激靈從水中爬了起來,拚命地向著流水的方向跑去。


    “咚,咚。”


    這是水流從高處墜落跌碎的聲音,而這聲音的深處,有著幼兒稚嫩的笑聲,還有著一個少年的氣喘聲。


    在木盆伴著流水懸空的刹那,一隻小手抓住了木盆的邊緣,另一隻小手緊緊扣住了身旁的岩縫。


    那盛著青筍的破籃伴著溪水飛落,在空中畫出一道狼狽的弧線,墜落深淵。


    “這下可好,明日午餐隻有白飯了。”悟心喃喃的說著,似乎並不在意現在的狀況。


    月亮正空時,悟心靜靜的坐在溪畔的草地上,看著盆裏的小家夥。


    很可愛,胖嘟嘟的小臉上有著淚痕,看得出剛才哭過,然而悟心卻沒聽到,從剛才到現在,這孩子一直嗬嗬的笑著,小手扯著悟心濕漉漉的衣袖。


    這便是那夜的全部經過,陸離聽得很認真,想的也很認真。


    “為什麽我叫陸離?”


    悟心看著三歲大的陸離,指了指他脖子上的玉佩,那玉佩呈劍形,玉翠的深沉,翠的冰冷,玉上刻著一個陸字,是用鋒利的劍鋒刻上去的,衝天的劍意讓悟心的表情有些嚴肅,認真的說,“他們沒在便為離。”


    陸離的父母沒在,陸離不想離。他臉上有些黯然的神色,低著頭,咬著唇。


    悟心想安慰他,接著便看到那肉肉的小臉上掛著笑容,摸了摸頸上的玉佩,“我總要去找他們吧,那個時候我叫陸合?”


    盧屋有三室,其實兩室半都壘著書,悟心每天都看書,每天都要看很多書,他很會看書,看了就背住了,背住就通悟了。


    這是件了不起的事情,讓陸離嫉妒了很久,他知道悟心看的都是道藏。


    道藏裏有道。


    這片大陸名為天道,道當山位於大陸之北的北國境內,北國人民尚道,悟道,修道。


    何為道?


    道生萬物,道於萬事萬物中,以百態存於自然。


    悟道便是超脫,不停的升華,觸及宇宙,尋找生命本源,成就永恆,成為與道一樣的存在。


    人的貪欲是無窮的,金錢,美色,權利,還有永恆的生命,人們修道,探索大道,悟道。


    陸離也想悟道,他想讓自己變得強大,強大到所有人都會幫他找父母,強大到父母都來找到他。


    然而,他發現自己不能洗識。


    道法境界分為洗識,感知,擇道,道通,融道,歸墟。陸離無法做到最基礎的洗識,這便意味著,他修不了道。


    “師兄,為什麽我洗不淨我的意識?那我該如何入道啊!”


    陸離抱著一本《道法初識》,走到草廬外的石階上,苦惱的看著悟心,愁起的眉頭好似川字。


    悟心靜靜的放下手中的書本,摸了摸師弟的經脈,想了想,“是不是都堵在外麵了?”


    什麽堵在外麵了?


    道有理,化為力。


    堵在外麵的,全是道力。


    “我···我不知道。”陸離臉色有些蒼白,眼珠子顫抖著,似乎想到了什麽,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天空打了個雷,嘩嘩的下起雨來。


    悟心歎了口氣,他的心裏有些悲傷。


    他從沒見小師弟這麽哭過,或者說,除了那夜看到過他臉上的淚痕,他便再也沒哭過。


    即便是餓了摔了,差點被狼叼去了,都是笑著的。


    陸離真的很悲傷,他發現自己的所有構想都破滅了,他發現,自己隻能成為一個普通人了,修不得道,成不了聖人。


    一個普通人,能調動所有人來幫他找父母?能讓父母找到自己?


    陸離想到這裏哭的更傷心,張大著嘴仰天的哭著,哇哇哭聲伴著哄哄雷鳴,涓涓淚痕伴著纏綿雨線。


    連老天似乎都有些悲傷,被陸離的悲傷所悲傷。


    悟心走進盧屋,從門邊拿起一柄紙傘,粉色的桃花畫在油紙傘上,溫文素雅,是個女子的秀傘。他想撐起來為陸離遮雨。


    “為什麽這傘打不開?。”悟心握著傘柄,卻撐不開那傘,看著雨中漸漸淋透的陸離,有些不知所措。


    陸離擦著臉上混著雨的淚,轉身看向那柄傘。


    那柄傘是個女子的傘,而草廬裏隻有他師兄弟二人。陸離想起悟心說過,這傘,也是在木盆裏尋得的。


    陸離的臉似乎更憋屈了,修不得道也就罷了,為何給我留下的傘也是柄壞的。


    天上雷聲陣陣,翻騰的電蛇閃亮整片天空,遠處的山林起了火,很快又滅了,冒出滾滾的濃煙。


    “你這樣哭也沒用。”悟心小聲的說著,轉身進屋。


    確實不是辦法,眼淚愈合不能為道力敞開一扇門,大哭聲也不能讓自己洗識,而這悲傷的情緒,隻會讓自己更悲傷。


    雨一下停了,陸離握著手中的玉佩,看著衝天的劍意,伴著雨幕彩虹,似乎有些奇異的光景。


    一柄模糊的長劍,看不清背景,也看不清執劍者,卻能清晰的看到劍尖飛舞,玉屑紛飛,劍尖沒有碰到玉璧,卻在上麵留下一個劍意衝天的陸字。


    一個女子拾起了它,看不清那女子的容貌,卻看得出,她打著一柄粉色的桃花紙傘,對著執劍之人微笑。


    陸離似乎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或者說自己的解決辦法。


    不能洗識的原因有很多,道力被阻隔的原因卻隻有一個,那便是經脈不行。


    普通人修不得道,那是因為他們感受不到大道,那是命,命是一件很奇妙的東西,讓人琢磨不透,讓人看不清,比那大道還要迷離。


    陸離能夠感受大道,能夠感受到天地間奇妙的力,然而他卻洗不了識。


    經脈就像一道門,經脈順暢,大門張開,滾滾道力如涓流匯入體內,經脈狹窄或者閉塞,便如同大門緊閉,拒道力與門外。


    能感受到天地道力,卻悟不得道,就好似看著麵前大堆財寶,卻沒有手腳拾起一樣。


    陸離想修道而不能修,悟心能修道而不想修。


    悟心沒日沒夜的在草廬裏尋著古籍,連續數夜未曾合眼,翻出了一點消息。


    龍。


    去找龍。


    龍是神秘的生靈,它如同仙神,如同傳說神話一般迷離,據說它的血有起死迴生逆天改命之功效。這是悟心從書中讀到的,卻沒讀到過,世間有人殺死龍,沒讀到過,有人斬出一滴龍血。


    陸離聽著悟心的理論,默不作聲。眉頭擰成了川字,似乎這些事情,並不簡單。


    ···


    今年陸離六歲,悟心十二。


    “師兄你洗識了嗎?”陸離一臉憧憬的看著悟心。


    “沒有。”


    “不可能,那你怎麽會看書那麽快。”


    洗淨意識,便是洗去雜念,當腦子裏隻有道時,觀書背書自然就快,感道觸道自然就輕鬆。


    悟心放下書來,認真想了想,自己確實與書本上說的不符,但這又有什麽阻礙的?看我的書便好。


    陸離看了看師兄,轉身迴屋拿了本劍譜準備走出了草廬。


    “師弟,練劍有用嗎?”


    有用嗎?


    當然有用!陸離摸了摸胸口的玉佩,迴想著那刻字的數劍。


    他知道,練劍肯定比不練更厲害。因為現在的他,肯定能輕易打敗幾個月前的他。


    渡過溪水,深入竹林,後麵便是一片密林,那裏有著昏暗的光線,有著狼蟲虎豹。


    一個六歲大點的孩子,長得白白嫩嫩,穿著幹淨的小道袍,眼裏滿是認真,手中拿著書和木劍,在樹林裏揮舞著。


    如果說陸離可以修道的話,他現在應該已經洗識成功,甚至到了感知境界了。


    他的天賦很好,第一次看《道法初識》,能感知到外界的道力,猜到了道力洗識的辦法,問題是,道力進不了他的身體。


    陸離以前很傷感,他感覺了自己身體有無數扇門,封閉了自己,看不清世界,看不到大道。他感覺自己被世界遺棄,被大道遺棄。


    他現在不傷感,隻是有些落寞,但人活著,總要去追求些什麽,一味地頹唐還不如直接死去,陸離在心裏想著。


    林間樹多,樹密。陸離執著一柄漆黑的長木劍,從陸離緊繃右手可以看出,那把木劍很重。布鞋在落葉上飄過,灰袍在林木間穿梭。腳下生風,劍上清脆,踏一步繞一樹,過一樹留一痕。飛舞的落葉沾不到他的身,濺起的塵土沾不上他的腿。


    連斬了二十三劍,陸離停下了腳步,擦了擦臉上的汗。他已經練了數月的劍,已經練了數種劍法,劍法上頗有些造詣。


    “這‘連雲斬’確實有些玄妙,如雲飄過,行雲流水般的斬劈。”


    陸離看著手中的書,迴想著剛才自己打出的招式,這是他練得第一次,便踏出了二十三步,斬出了二十三劍,書中說的練至高深,一口氣可斬百劍。


    這便意味著,足以以一人之力敵百人。陸離有些高興,舞著手中的木劍。


    然而修道至深,無人能敵。


    陸離靜靜的看著書,不讓自己去想修道的事情。


    忽然間,前方的深草叢裏忽響起竄行聲,不是風吹草動的聲音。下一刻,聲音停止了。


    陸離放下書,把劍枕在腿上。後山是有豺狼虎豹的。


    安靜的野草深處,再次響起聲音,緊接著,踢開泥土草根的聲音響起,濃重的野獸喘息聲,不耐煩,狂妄的低吼聲在林間飄蕩。


    陸離望向密林,裏麵有著數雙血紅狼眼,紅色狼眼裏,映著一個嬌弱顫抖女孩的身影。


    口水滴落,濺起幾顆碎石。腥氣傳來,讓陸離皺皺眉頭,很是不喜,起身,執劍。


    “快跑。”


    陸離看向身後,不遠的樹邊,有一個瑟索的小女孩。五六歲的模樣,和自己差不多大。


    “跑。”


    聲音堅定,眼神有力。女孩看到那雙眸子,顫抖的胳膊撐起身體站了起來,朝著後方跑去。


    “吼!”


    密林裏傳來一聲怒嚎,陸離的黑色長發隨著腥風狂舞起來,他眯起了眼,看向深處,眸子不再澄澈,有些憤怒。


    陸且行橫著長劍,認真的看著麵前的幾頭大狼,那樣子好像隻要它們一動,長劍便會舞起般。


    狼們不會懼怕一個六歲大的孩子,即便拿著長劍,即便看著很厲害。可他們卻不敢向前。


    那眼神,有些駭人,好像有著一柄劍,刺著它們的眼睛。


    就在那幾頭大狼淚水模糊視線的瞬間,陸離動了。


    長劍當前,陸離腳下生風,宛如滄瀾中的一根浮木,衝向大海深處,刺向了在前的一頭大狼。


    破瀾滄,是這一劍的名字,陸離破了狼肚,濺出了大片血花好像飛濺的浪花。


    狼群見了血,那幾頭大狼瞬間猙獰著朝著陸離撲過去。


    陸離執著劍,腥風從耳旁吹過,腳步輕移,長劍橫斬。撞破頭部的聲音,打破肚子的聲音,折斷脊柱的聲音響起後,便是嗚咽哀鳴聲。陸離的力氣並沒有那麽大,除了劍道裏的巧勁外,更多的還是那些大狼的們衝擊力。


    幾頭大狼殘了,林間那些血色的幽瞳顫抖著,那孩子的身影顯得有些高大,那柄長劍顯得有些恐怖。


    “嗷嗚。”


    林間傳來一聲狼嘯,暗處的幽瞳消失了。


    陸離甩了甩木劍,上麵沾著狼毛和血漬。


    “你是誰?”陸離把劍插在地上,拾起書來,免得被流過來的鮮血弄髒。


    “空靈。”


    小女孩蹲坐在陸且行的身旁。


    麵容青澀,眸如清溪,唇如桃櫻,雪白的肌膚好似那夜的明月,繾綣的身軀嬌小瘦弱。


    “你的父母呢?”


    陸離蹲坐下來,看著那如清溪的眸子,和那條小溪一樣清澈。


    “你的父母呢?”空靈聲音很輕,空中飄舞的清羽,林間飄舞的落葉,水中漂浮的泡沫。


    陸離沉默了,有意無意的拾起一塊石頭扔到遠處黑暗的叢林裏,“我有師兄,聽說還有個師傅。”


    “真好…”


    蓮藕般的手臂緊緊抱著嬌小的軀體,這樣似乎更暖和一點,似乎,更好一些。


    “你住哪裏?”陸離環顧四周幽暗的木林,抬頭看看天空,太陽已經要落山了。


    空靈指了指山上。


    陸離沉默了,他知道那裏是什麽地方。


    “你還準備迴去嗎?”陸離看著山上,眼神裏不隻是何種色彩。


    空靈看向他,先前一直沒有仔細看過正麵,不禁有些呆迷。


    媽媽在她生前便說過,眼睛是心靈的窗戶。


    他真好看,他的眼睛也好看,裏麵有把剛正不阿的清秀小劍。


    空靈在心中念著,記得這句話裏溫柔的聲音,卻想不清說話那人的容貌的容貌。


    “我能和你一起嗎?”


    空靈表達的很明確,她不想迴去,可是命這個東西,似乎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自己掌控的。


    “不能。”林間傳出一聲鄙夷。


    陸離拔出長劍,再次把書放在一片幹淨的地上,看著密林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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