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天暴雨,逼退了暑熱,渣滓洞後麵的山岩間,日夜傳來瀑布衝瀉的水聲……微風拂進鐵窗,帶來幾聲清脆的鳥叫。餘新江一早就醒了。這時,他像被微風和鳥語驚動了似的,盼開眼睛,翻身起來,坐在樓板上。退燒以後,他的精神漸漸恢複,刑傷也好了一些,在這清晨略為涼爽的時刻,更顯得神誌清醒。


    天才蒙蒙亮,人們都靜躺著,還有人微微地打鼾。鐵窗邊,一個起來最早的人,正悄悄地迎著金色的朝陽,徒手練習著劈刺的戰鬥動作。一看他那身整齊的軍裝,餘新江便認出他是龍光華,這個新四軍戰士,始終保持著部隊裏的生活習慣。餘新江喜歡這種性格的人。他不想驚動他,站起來獨自向鐵窗口走去。鐵窗在牢門的對麵,窗外有一片荒土,再遠一點便是電網高牆。牆外,聳立著一片峭壁懸岩,遮沒了視線。抬頭望去,碧藍的天空一絲雲彩也沒有,預示著一個雨後的大晴天。


    轉過身來,餘新江看見蜷伏著的人叢中那個腦頂光禿的老頭子蠕動了一下,這人的麵孔好熟悉!可是餘新江怎麽也記不起在什麽地方見過他。餘新江還不知道老人的姓名,隻聽到大家都尊敬地叫他“老大哥”。老大哥雖然病勢沉重,很少講話,可是一眼看得出來,他是這間牢房裏最受尊敬的人。老大哥咳嗽了兩聲,慢慢撐起上身,依著牆半躺半坐,兩隻枯瘦的手擺在胸前,緩緩地揉弄隱隱作痛的胸腔。餘新江注視著他的動作,心裏反複搜尋自己的記憶:這個人確實見過,一時卻想不出他的姓名以及和自己的關係。


    鐵門嘩的一聲被推開了。一個特務探頭進來,惡狠狠地大聲喊叫:


    “起來,樓七室放風!”


    滿屋的人都被驚醒了。特務獰笑著走開。


    “***,狗熊!”


    “你們罵誰?”被叫作狗熊的特務,突然又闖進牢門,氣勢洶洶地問。


    龍光華上前兩步,站在狗熊麵前,盯住他的臉。狗熊發現滿屋怒視的目光,慌忙一退,縮出了牢門。


    “天不亮就放風,又是狗熊故意作怪!”一個聲音對著特務的背影大聲說。


    劉思揚也在人聲中站了起來,走過去提便桶。龍光華一伸手擋住他:“這個給我,你和老丁去找水。”說完,提起便桶就飛快地跨出去了。


    “要得嘛,”丁長發含著空煙鬥,不慌不忙地招唿劉思揚,“我們兩個去找水。”


    “咳咳……”老大哥咳嗽幾聲,喊道:“老丁,萬金油還有麽?”


    丁長發往口袋裏摸了摸,找出一個萬金油盒子,隨手遞給餘新江,就和提著水罐的劉思揚,一前一後出去了。牢房裏久病的人們,趁著雨後的清晨,都慢慢翻身起來,走出去透一口空氣……餘新江把萬金油拿到老大哥麵前,打開盒子一看,已經空了。他把空盒子,湊近老大哥的鼻孔,讓他聞聞殘餘的萬金油氣味。這時他才清楚地看見老大哥左耳根上長著一顆大大的黑痣,痣上還有一撮長毛。這個特征使餘新江立刻記起了十多年前的往事——老大哥不正是那位喜歡摸著痣胡講書的夜校老師?


    “你叫餘新江?”老大哥看出牢房裏隻剩他們兩人時,就慢聲細語地問他。


    “嗯。”餘新江點點頭,應了一聲。那時自己才十二三歲,時間隔得這樣久,他還認得十多年前的學生嗎?“你是哪裏人?”老大哥又問。


    “武漢。”


    “怪不得說話帶著湖北口音,到四川很久咯?”“武漢失守前,隨漢陽兵工廠搬到重慶的。”餘新江有意提起漢陽兵工廠,當時的工人夜校辦在廠區裏。“哦,是個好地方。龜山、蛇山、黃鶴樓,有機會去觀光一下倒不錯……”老大哥仿佛暫時忘記了病痛,抬頭凝眸,心曠神怡地詠誦起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亂石崩雲,驚濤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你多像個老師。”餘新江有意把“老師”二字說得很重,希望引起對方注意。老大哥似乎沒有留神,把話題自然地引向另一個方向。


    “我是教師。1940年被捕以前,在成都當了多年國文教員。進獄以後,大家都稱我老大哥。”


    “老大哥!”餘新江叫了一聲。


    老大哥笑了。兩隻浮腫的眼睛眯在一起,望著餘新江。“老大哥!我也認識一位老師,”餘新江有意地說:“他姓夏,十年以前在武漢被捕的。”


    “哦——”老大哥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夏老師被警察抓走以後,我們夜校的工人子弟,天天想給他報仇,每天晚上擲石頭打警察!”餘新江放低了聲音說道:“到現在我還記得夏老師的相貌。”


    “這些事誰也不會忘記。”老大哥的聲調也變低了,在餘新江耳邊說道:“我也記得一個學生,他爸爸是共產黨員,二七大罷工時受過傷,我一直惦記著這個學生的成長!”“老師!”餘新江緊抓住他枯瘦的手,低聲叫道:“夏老師!”“我現在不姓夏。”老大哥在他耳邊輕輕說道:“過去的曆史,敵人不知道。後來,我在成都又一次被捕,和羅世文、車耀先同誌一道被押來押去,息烽、白公館都關過,沒有暴露身分……你以後就叫我老大哥。”


    餘新江默默地聽著,心情十分激動。


    “你們一來,我就認出了你。你長得和你爸爸當時一個模樣。噯,你爸爸,老餘師傅呢?”


    餘新江說:“爸爸在三·二三鬥爭中犧牲了。”


    老大哥聽餘新江簡要地講了他爸爸犧牲的經過以後,沉默了片刻,嚴肅地說:“你爸爸是個好同誌,十多年前,我和他在一個支部;現在,你繼承了他的事業,我們又聚在一起了。”


    “渣滓洞也有黨組織?”


    “哪裏有鬥爭,哪裏就有黨。”老大哥簡單地迴答道:“你和劉思揚被捕的情況,監獄黨組織已經了解。黨指定你們和龍光華、丁長發編成一個黨小組,丁長發同誌擔任你們的小組長。”


    餘新江喜出望外地抓住老大哥的手,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你進來的時候,有什麽重要消息?”


    “毛主席發表了重要文章——《目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指出革命已經發展到轉折點。……這篇文章的主要內容,我全都背得出來。”


    餘新江正想說下去,一陣梆聲驚動了他。


    “囚車來了。”老大哥聽聽梆聲,便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出去放風、找水、倒便桶的人們,一一迴進牢房。鐵門卡嚓一聲,鎖死了。丁長發把從積雨中舀來的半罐渾黃的水,放在屋角,又迴到他慣常倚坐的牆邊,咬著空煙鬥,默默坐著。


    “梆,梆梆,梆梆梆,……”


    竹梆聲一陣比一陣敲得更緊。


    “小餘,你聽!”劉思揚喊了一聲,後邊的話還沒有說出,就被山穀間驟起的一陣汽車引擎的噪音打斷。


    梆聲剛剛停住,汽車喇叭聲又突然響起。從喇叭聲中,可以聽出那瘋狂急駛的汽車正向集中營快速猛衝。餘新江立刻翻身起來,擠向牢門口。


    “看見了嗎?”離簽子門較遠的人,隻能憑著聽覺,望著站在前麵的背影發問。


    “看見了,看見了,……”


    “吉普車,後麵……”


    “後麵……還有十輪卡……停了。卡車的帆布篷揭開了……啊,啊!……一副擔架……特務抬下了一副擔架……”“擔架?看清楚了?”


    暫時沒有迴答。


    “聽說過麽?有個叫成崗的硬漢子……”有個聲音在說:“他受了重刑……現在下落不明……”


    餘新江的心突然劇烈地跳動起來。擔架上抬的,該不會是在二處見過的,快要咽氣的廠長成崗吧?


    黑壓壓的人影,擠向每間牢門,集中營的人全被驚動了。沉重的皮靴,踏響樓梯,幾個揮動手槍的特務,跑上樓來。地壩前麵生鏽的鐵門吱呀吱呀地響著,緩緩地開了……一群持槍的特務,押著一副擔架,衝過地壩,徑直朝樓口抬來了。樓梯附近,傳來一陣嘈雜聲,擔架上樓了……一群特務粗野雜亂的腳步,踩得樓板吱吱地響。“當啷……當啷……”繁雜的腳步聲中,夾著一種遲鈍的金屬撞擊的音響。餘新江踮起腳尖,朝外邊看了看、什麽也沒看見,那牽動人心的金屬碰撞的響聲,仍然繼續著。“那是什麽聲音?”後邊的人禁不住問。


    “不知道……”


    “也許是腳鐐……等一會兒就曉得了。”


    “過樓三室……到樓四室了……”


    隔壁的樓八室,傳來特務開門的聲音。


    餘新江盡力踮高腳尖,從探望的人頭縫裏,朝外望著,望著,終於看見了……一床破舊的毯子蓋在擔架上,毯子底下,躺著一個毫無知覺的軀體……擔架從牢門口緩緩抬過,看不見被破毯蒙著的麵孔,隻看到毯子外麵的一雙鮮血淋漓的赤腳。一副粗大沉重的鐵鐐,拖在地上,長長的鏈環在樓板上拖得當啷當啷地響……被鐵鐐箍破的腳脛,血肉模糊,帶膿的血水,一滴一滴地沿著鐵鏈往下湧流……擔架猛烈地搖擺著,向前移動,釘死在浮腫的腳脛上的鐵鐐,像鋼鋸似的鋸著那皮綻肉開的,沾滿膿血的踝骨……擔架抬進空無一人的樓七室隔壁的牢房。走廊外邊的樓板上,遺留著點點滴滴暗紅的血水。


    “是誰?”樓下牢房擊打著樓板,傳來了焦急的詢問。腳步聲在牢門外響,似乎又有人在走動。


    龍光華報告了一聲:“狗熊抬來了靠背椅,……還有手肘,繩索。”


    餘新江心情激蕩起伏,不安地挨近簽子門向樓八室那邊凝望著。


    朝霞漸漸消逝,一輪驕陽,又從群峰頂上冉冉升起,散射著暑熱。遠處,荒草覆蓋的山頂,近處,密密麻麻的崗亭和電網,像一張木然不動的照片,嵌在簽子門外。樓八室門口,守著幾個特務,刺刀在朝陽中閃著兇光,連放風的時刻,也不讓人接近那間囚禁著昏厥中的重傷者的牢房。


    一個特務端了半碗稀飯,從樓七室走過,到隔壁樓八室去了。過一陣,又原樣端走了……黃昏時分,又一次送飯,但隔壁的戰友仍然沒有吃喝……餘新江一連幾天守候在風門邊,急於知道那位戰友的消息,可是什麽也沒有得到。悶熱的夜又來了。蚊蟲像一團團漆黑的雲霧嗡嗡地卷進鐵窗……梆聲一遍又一遍,從黑夜敲到天明。


    天剛破曉,餘新江又固執地站在風門邊,守候著又一個黎明,守候著隔壁戰友的信息,他心裏充塞著一種不安的預感:那位血肉模糊的堅強戰士,一定是落到敵人手上的黨的重要幹部。


    一隻矯健的蒼鷹,緩緩地拍擊著翅膀,翱翔在清晨的碧空,它在這陰森荒涼的山穀間盤旋,盤旋,又陡然衝過崗巒重疊的高峰,飛向遠方……從高牆的電網中望著漸漸遠逝的雄鷹,餘新江撫摸著胸前逐漸平複的刑傷,激跳的心頭霍然浮現出對於自由的熱望,思緒隨著翱翔的雄鷹,飛向遠方……肖師傅、陳鬆林,許多熟悉的麵孔在閃現,外邊火熱的鬥爭,不知又發展成怎樣波瀾壯闊的形勢了?解放戰爭的前線,不知又推進到了哪些省份,哪些城鎮?多麽希望聽到勝利的號角啊,多麽希望重新迴到工人兄弟戰鬥的隊伍!餘新江心情激動,又懷念著老許和成崗,誰知道他們此刻關在什麽地方?黎明的陽光,在期待中,漸漸露出來。“當——啷,當——啷——”音節明朗的響聲,在晨曦中,忽然從風門口傳了進來。“當——啷,當——啷!”這聲音出現在渣滓洞最寧靜的早晨,這聲音使樓七室的人都坐了起來,肅靜聆聽,這聲音好象是一個勇敢的戰士,在彈奏著一隻戰鬥進行曲!


    有節奏的聲響,是從囚禁重傷者的樓八室傳出的。


    清晨裏慣常的寧靜消失了,雖然室內悄然無聲,可是每個人的臉上,都充滿**。誰也想像不到,隔壁新來的戰友,竟有這樣超人的頑強意誌,被擔架抬進牢房時,已經是奄奄一息,才過了短短的幾天,誰能想到他竟挺身站起,哪怕拖著滿身刑具,哪怕即將到臨的更慘酷的摧殘,哪怕那沉重的鐵鐐鋼鋸似的磨鋸著皮開肉綻沾滿膿血的踝骨,那充溢著勝利信心的腳步,正是對敵人的極度輕蔑,迎著初升的紅日,從容不迫地在魔窟中頑強地散步。他用硬朗的腳步聲,鐵鐐碰響的當啷聲,向每間牢房致意,慰藉著戰友們的關切;並且用鋼鐵的音節磨勵著他自己的,每一個人的頑強鬥爭的意誌。聲音愈來愈響亮,愈來愈有力。“當——啷!當——啷!”鐵的鏈環,重甸甸地敲擊在粗糙的樓板上。隨著那剛強的腳步移動,不斷碰撞出戰鼓般的鳴響。


    這鋼一股的響聲把看守們也驚動了。一個濃眉大眼、麵目可憎的特務,從辦公室闖了出來,那隻鷹瓜似的手,緊抓住腰皮帶上的槍柄。


    “這家夥是誰?”劉思揚擠過來,靠在餘新江肩頭,輕聲問。“特務看守長,貓頭鷹。”龍光華代為迴答。


    “兩手血腥的劊子手……殺害了三百多人!”有人補充了一句。


    餘新江看出,那個叫貓頭鷹的劊子手,兩眼正盯住樓上第八號牢房,一步步跨進地壩裏來。


    “貓頭鷹想幹涉隔壁戰友散步!”


    “聽!這就是答複……”


    靠近牢門的人們,聽到在鐵鏈叮當聲中,出現了輕輕的歌聲。漸漸地,歌聲變得昂揚激越起來。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要為真理而鬥爭!


    …………


    歌聲,像一陣響亮的戰鼓,擊破禁錮世界的層層密雲。歌聲,像一片衝鋒的號角,喚起人們戰鬥的**。這聲音嗬——象遠征歸來的壯士,用勝利的微笑,朗聲歡唿戰友親切的姓名,更象堅貞的人民之子,在敵人的絞刑架下,宣揚真理必然戰勝!


    高昂的歌聲,戰鼓,號角,像春雷一樣激起了強烈的共鳴。


    “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人們應聲唱著。


    “奴隸們,起來,起來!……”更多的人放開喉嚨唱了起來,樓上樓下匯成一片,四麵八方,響起了雄壯莊嚴的歌聲。“不準唱歌!”貓頭鷹嚎叫了一聲,成群的特務也跟著嚷叫。


    “誰再唱,馬上槍斃!”手在槍上一拍。


    可是,那春雷一般的,萬眾一心的聲浪,一旦升起,怎會被這嗡嗡的蚊蠅的阻擾而停歇?潮水般的聲浪在不知姓名的、重傷的戰友激越的鼓舞下,變得更加高昂豪邁,震撼著魔窟附近的山崗。


    貓頭鷹臉色鐵青,突然衝著樓八室狂喊:“不許你唱!住口!許雲峰!”


    “許雲峰?”突然有人驚問。


    “老許!”對麵女牢裏,飛出一聲尖銳的叫喚。“老許!老許!”餘新江猛然把頭從風門口伸出去,凝望著樓八室。老許——他就關在自己隔壁!餘新江滿懷激動,張大了嘴巴,迎著老許堅強無畏的歌聲縱情高唱:這是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許雲峰站在鐵門邊,望著天邊的繁星。夜已深了,他一點也沒有睡意。除了時起時停的竹梆聲,間間牢房的戰友們,都已經進入夢鄉。黃昏時又一次爆發的歌聲,還在他的耳邊迴響。雖然這歌聲早就停歇了,但他總感到那具有無窮力量的聲音,還久久地在夜空裏蕩漾:你是燈塔,照耀著黎明前的海洋。


    你是舵手,


    掌握著航行的方向。


    勇敢的中國共產黨——你就是核心,


    你就是方向!


    …………


    昏黃的獄燈,照見許雲峰目光閃閃的臉,他從暈厥中醒來以後,就強烈地感受到一種力量,這力量正團結著集中營裏的戰友。雖然這個力量是看不見的,然而確實存在,從那些病弱的戰友的臉上,從毫無怨言地承受任何考驗的斑斑傷痕中,從顯示每一個人的意誌與決心的合唱裏,都可以感觸到這無形的,但是百折不撓的東西。


    這和他被捕以前,市委反複地策劃著,想和這座集中營裏的同誌建立聯係時的估計完全一樣。


    許雲峰希望迅速找到黨的組織。他確信,這是一定能夠做到的。因為,這裏的黨組織必然和他的想法一樣,也急於與他建立聯係。他也知道,敵人把他單獨囚禁,正是想把他和他的戰友們隔離開來,以免他和在敵人瘋狂迫害下艱苦鬥爭的戰友發生聯係,增強這裏的戰鬥力量。但是,這有什麽用呢?他剛剛開始行動,同誌們不是就發現了他嗎?戰友們的心,是隔離不了的,戰友們的歌聲和活動,早已超越了層層牢牆的封閉。


    許雲峰提起腳鐐上的鐵鏈,轉身離開牢門,慢慢迴到簡單的地鋪去。地鋪上隻鋪著一張帶血的破毯子。他不願在靜夜裏,再讓鐵鏈當啷的響聲,驚醒入睡的人們。在這單身牢房裏,他久久地懷念著自己的戰友,懷念著黨,不能入睡。他確信,地下黨不會因為這次挫折而中止鬥爭,但是,黨一定會總結經驗教訓,改變某些鬥爭策略,今後對敵人的打擊,將更準更狠;黨的組織將更隱蔽更安全。對於這些,他充滿信心。他沒有因為自己再不能參加外麵的鬥爭而痛苦,因為他現在又負擔了新的鬥爭責任:千方百計保護黨的組織,決不能讓敵人嗅出老李、老石和市委的其他同誌;同時,他得在新的環境裏,在極其困難的條件下,找到這裏的黨組織,團結群眾,加強鬥爭,粉碎敵人的迫害、分化等各色各樣的陰謀。


    “梆!梆!……”


    隱約地聽到一陣嘈雜的人聲。許雲峰抬起頭來,朝鐵門外望著。昏暗的獄燈,像鬼火一樣,四周全是黑黝黝的。


    巡夜的特務踏著沉甸甸的步伐,在牢門外走來走去……朦朧中,一聲尖銳的啼聲,驚醒了他,接著又是幾聲。許雲峰漸漸聽清楚了,那是從女牢傳出來的一陣陣乳嬰的啼哭。“一個新的生命,降生在戰鬥的環境裏!”許雲峰從嬰兒的啼聲中,感到生命的脈搏在跳躍。他翻身起來,提著腳鐐上的鐵鏈,走到牢門口,透過夜色,向下望著,心裏充滿了喜悅。


    隔壁牢房的人,也被嬰兒的聲音驚動了。樓上樓下,人聲鬧嚷起來。風門邊,一陣陣傳來充滿**的低語:“男孩還是女孩?問問樓下!”


    “女室迴答了。是一朵花!”


    眼前,仿佛晃動著一個甜甜的嬰孩的笑臉。


    “給她取個最光彩的名字。”許雲峰心裏愉快地想。他對這初生嬰兒的前途,就像對這集中營裏戰友們的前途一樣,滿懷著希望和信心。


    …………


    天邊出現了一抹紅霞。許雲峰迎著曙光,衷心歡暢地凝望著女牢那邊,雖然他此刻還看不見那幼小的生命。


    許雲峰迴過頭,目光掃視了一下空空的牢房,提著腳鐐走向簡陋的地鋪。他揭起那床帶血的破布毯,又迴到牢門邊,把布毯從風洞裏扔下樓去,又帶著命令的語氣,對守在地壩對麵的特務看守員說道:“把毯子送給女牢,給孩子撕幾塊尿布。”


    說完,許雲峰抬起頭來,看見最先出去放風的戰友們,也正在女牢門口堆放自願送去的衣物。那些在地壩中散步的人們,臉上閃耀著激動而幸福的光彩。


    樓七室出去放風了。許雲峰忽然看見餘新江的背影:他手裏提著水罐,急急地走過地壩,徑直繞過這一長列牢房的盡頭,轉到牢房後麵去了。


    許雲峰昨天就注意到,已經不止一次,有人到牢房後邊尋找水源。人們似乎對牢房背麵那片荒坡的每寸土地都仔細研究過,最後還是看中了一處離他的鐵窗不遠的地方。那裏的土地比較潮濕,地麵覆蓋著一層青苔。雨後,漬起了一潭潭淺淺的泥水,浮著一層肮髒薄膜的水麵上不斷鼓著水泡,孑孓和沙蟲很快也長滿了。從那裏挖下去,下麵很可能找到山泉。


    大概,人們都是這樣設想的。昨天下午放風的時候,就有人在那裏挖過土。輪到放風的人,帶鐐的戰友,跛腿的女同誌都輪流到那裏去了。沒有任何工具,人們就用指尖去掏挖泥石,艱難地但是一心一意地擴大著水坑。使他難以忘懷的是,一個斷了一條腿的女戰友,邊挖,還低聲唱著一首歌。娓娓的低音,激昂悲壯的感情,在他心裏引起了深深的共鳴,使他清楚地記住了那充滿戰鬥**的歌詞:…………


    我們是天生的叛逆者!


    我們要把顛倒的乾坤扭轉,我們要把不合理的世界打翻!


    今天,我們坐牢了,


    坐牢又有什麽稀罕?


    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難,我們願——


    願把這牢底坐穿!


    天色黃昏時,坑漸漸挖成了,隻是還沒有水。也許,過一夜,或者,再挖深一點,會有地下水的。如果有了一潭清泉,渣滓洞幾百個戰友,就不會再為幹渴所苦惱了。不過,許雲峰感到,敵人決不會容許有這種行為的。因為這將直接破壞他們故意斷水的迫害活動。而且,找尋水源也還是一種簡單的反抗辦法。但是,挖掘水坑也還是必要的,這能有力地團結戰友,鍛煉鬥誌,鼓舞信心……許雲峰離開了鐵門,走到牢房後麵的鐵窗邊,把頭伸在小窗的鐵柱間,向外探望。果然,正像他昨夜想象的那樣,山泉已浸滿了土坑,一池清水。映著碧天,閃動徽徽的漣漪。


    餘新江正蹲在水坑邊出神。他把雙手插進清泉,捧起水來喝了一口,然後又把水罐伸進水裏舀了一罐。許雲峰動了一下腳鐐,發出一聲當啷的音響,餘新江迴過頭來,目光正和許雲峰的融合在一起。


    “老許!”餘新江叫了一聲:“我住在你隔壁!”許雲峰微微點頭。


    “你要保重!”餘新江仰望著鐵窗,一動也不動地站著。許雲峰一笑,目光閃動了一下,權當迴答。


    餘新江留連著,放風的時間過完了,還不肯走。直到許雲峰用目光叫他離開,才怏怏地走了。


    這時,女室也來人舀水。許雲峰又看見那個頭發上紮著鮮紅發結的姑娘,輕盈地走到水邊。昨天傍晚,挖土的時候,她就伴著斷腿的女戰友出現過。她用一隻漱口缸,舀了一缸水。遲疑了片刻,又蹲下身子,把缸裏的水,往水潭中倒出一些。許雲峰看出,這位姑娘,不願把水舀得太多,要留給更多的戰友取用。


    那姑娘站起來了,伸手掠了掠頭上的一綹亂發,目光一閃,發現了鐵窗後邊的許雲峰。她尊敬地輕輕把頭一點,微笑著向許雲峰表示問好。許雲峰也點頭微笑,望著她輕盈的身影離開水坑。許雲峰不認識孫明霞,但他完全了解這年輕戰友的堅強。


    轉角處,忽然跑來一個全身灰布軍裝的人,差點把姑娘手中的水缸撞翻了。那是龍光華,他抱歉地點點頭,大踏步走向水潭。許雲峰看出他戴著褪色的軍帽,有著一雙火一樣熱情豪爽的眼睛,衣袖高高地卷起,露出兩隻黝黑的手臂,他大步走到潭邊,毫不猶豫地用水罐滿滿地舀了一罐。抬起頭就跑了……


    不到一分鍾,龍光華又出現在水坑邊,他又滿滿地舀了一罐。


    他又來了,又去舀水……許雲峰不知道這戰士為什麽這樣匆促地舀水,但從他正直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舀水決不是為了自私的目的,許雲峰完全相信,人民隊伍裏培養出來的子弟兵,隻能是為著高尚的目的,才接連地取走那麽多的水。


    “你躲在這裏?樓七室早就收風了!”


    敵人的幹涉出現了,尖銳的鬥爭就在許雲峰眼前展開……


    “*h!你在這裏挖坑?”被喚做狗熊的特務,把幾團汙泥,踢進了水坑。


    “你幹什麽?”龍光華像在保衛人民的利益,挺身上前,質問特務:“天氣熱,你們故意斷水!這個坑是我們挖的,不準破壞!”說完,戰士瞪了特務一眼,又蹲下身去,舀了一罐清水。


    “把水送到哪裏去?”


    “你管不著。我給缺水的牢房送水!”


    狗熊劈手奪下水罐,丟在水坑中。


    “把水罐撿起來!”龍光華憤怒地命令特務。


    “撿起來?”特務走到他麵前,想要動手。


    “你來!”龍光華握著拳頭,迎了上去。


    特務退後一步,踩了一腳汙泥,突然亮出手槍,惡狠狠地叫喊:


    “龍光華,你要造反?走,到辦公室去!”


    “走!”龍光華一挺身,昂然邁開腳步。


    一個暗影倏地掠過許雲峰的心頭:他不能不為龍光華的遭遇擔心。而且,他已看出,這是一場迫害與反迫害鬥爭的爆發!鬥爭既已爆發,就再不能猶豫,隻有堅持到底,才能勝利,不管為了勝利要付出多大代價!他發愁的是無法把自己想到的一切,告訴給自己的戰友們……“不準打人!不準打人!”


    “不準特務行兇!”


    一片呐喊,從四麵八方傳來。許雲峰關切地轉過身來,走向人聲喧嚷的牢門,站在風門口,他看見一個身體肥碩的特務,從辦公室踱了出來。這個特務正是渣滓洞集中營的特務頭子——被大家稱為猩猩的所長。這特務,長著人的麵孔,穿戴著人的衣冠,講著人話,摹仿著人的動作,像人,卻沒有人的心肝,而是一頭類人的刁詐的動物,所以大家都叫他猩猩。


    “龍光華白晝挖牆,圖謀暴動,並且毆打看守人員,這還了得!”猩猩拖長了聲音,妄圖製服每間牢房的呐喊。敵人在公開挑戰,而且造謠誣蔑!


    女牢中,頭上紮著鮮紅發結的姑娘,突然從牢門衝出來,望著樓上樓下所有的牢房,駁斥猩猩:“這完全是假話!”我們親眼看見,龍光華在後麵舀水,特務故意撞去行兇!”


    “孫明霞,你親眼看見的?!”猩猩陰險的目光,像要把這姑娘一口吃掉。


    “我們都看見的!”女室的戰友,突然衝出牢房,在屋簷下站成一排,齊聲說道:“我們看得清清楚楚!”麵對著女室的對證,猩猩發出一聲冷笑。


    “你們看見了什麽?龍光華已經全部招認了!”正在這時,滿身鮮血的龍光華,突然從鐵門邊衝進地壩,擺脫了特務的追趕。幾分鍾的時間裏,龍光華已經遍體鱗傷,幾乎認不出他的麵目。龍光華搖搖擺擺走到地壩當中,高舉手臂揮動他的軍帽:


    “特務破壞水——”


    “坑”字沒出口,龍光華側了側身體,搖搖晃晃地跌倒在地上。鮮血從他嘴裏不斷湧流……女室的戰友,眼裏噴出怒火,她們撲向前去,救護血泊中的戰友。


    “你們看見了吧?”猩猩獰笑著:“馬上把水坑填平!凡是挖過水坑的,出來自首!”


    “不準特務行兇!”幾百人的聲音,像決堤的洪水,象爆發的地雷。“誰敢填平水坑?”接著又是一聲炸雷:“誰敢填平水坑?”猩猩連連後退,陰險的目光,打量著間間牢房裏憤怒的麵孔,他突然直起頸項怪聲嚎叫:“啊!你們要暴動?……把機關槍給我架上!”猩猩兇橫的臉上露出冷笑,向著牢房逼視著。“誰敢暴動?誰在這裏指揮?嗯,怎麽沒有人說話?有勇氣的就站出來,站出來呀!”


    幾個特務氣勢洶洶地提著重鐐,四處張望著,給陰險毒辣的猩猩助威。


    突然,“當啷”一聲,樓上一個牢房傳來的金屬碰響鐵門的聲音,使猩猩猛然一驚。緊接著,一個洪亮的聲音出現了:“住口!停止你們這一切罪惡活動!”


    猩猩慌忙一退,他不知道是誰,敢於蔑視他的威權,用這種命令語氣挑戰。定睛看時,他不由得周身猛烈一顫。樓八室的牢門口,出現了一個人影。“許雲峰?”他張皇失措地朝後便退,禁不住怪叫出聲:“你、你、你要幹甚麽?”


    這時,神色自若的許雲峰,已經崛立在牢門邊,無所畏懼地逼視著連連後退的特務。無數的目光立刻支持著他的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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