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輝煌的大吊燈,高懸在客廳正中,彩色的光線,撒到雕塑精美的天花板上,然後折射下來,給客廳帶來一種舒暢柔和的喜色。正麵雪白的牆壁上掛著一列相片——梅樂斯、戴笠、毛人鳳,象征著這特務家庭所崇拜的特殊對象。另外幾張則是徐鵬飛的太太剛才親手掛上的,一張是蔣介石親筆題字簽名的相片,這是上午授勳典禮上,由朱紹良作代表頒發的;還有兩張也是授勳時拍攝的:一張是特別顧問給徐鵬飛戴上美國佳尤勳章後狂熱握手時的情景,另一張是毛人鳳發海陸空軍一級勳章時徐鵬飛矜持的笑臉。“請坐,請坐,別客氣!”徐太太以主婦身分,周旋在紅燈綠酒與男女賓客之間。


    這時,傳來了一陣汽車喇叭聲,驚動了廳內的主客。“鵬飛!”徐太太在人叢中踮起高跟鞋急促地喊著,聲音裏流露出一種驚喜的激動:“貴賓來了!你快出去招唿一下。”


    汽車喇叭又在近處響了幾聲,一輛插著星條旗的流線型轎車,沙沙地駛過花園中光滑的水泥路麵,從林蔭道直開到客廳門前,才猛然刹住。


    “特別顧問!”賓客中有人低聲叫了。一大群男女賓客,擠到客廳門口,列隊恭候著美國貴賓的出現。


    徐鵬飛大步走下台階,欠身拉開車門,但是,從特別顧問的轎車裏,緩緩地走出來的卻是沈養齋。


    “特別顧問呢?”徐鵬飛皺了一下眉頭。


    “剛要上車,又接到華盛頓來的急電。他說,十分遺憾。”沈養齋不慌不忙地補上一句:“不過,他答應來參加舞會。”


    插著星條旗的汽車,響了響喇叭,又從原路沙沙地開走了。


    “特別顧問談了些什麽?”徐鵬飛有點歉然地問。


    沈養齋緩步走上台階,等那群列隊歡迎貴賓的人散開以後,才低聲說道:


    “特別顧問再一次表示,很高興和你進一步合作。不過,顧問又說……”


    “說甚麽?”聲音驟然有點緊張。


    “顧問似乎認為,特區近來士氣有些不振……”沈養齋迴憶著美國人講話的神情,一口氣說下去:“顧問說,當務之急,首要是嚴格整飭紀律,恢複中美所創建初期——梅樂斯時代的精神,並且發揚光大。現代最新式特工設備,也要大加充實,和華盛頓直接通話的電台,氣象雷達,高空偵查技術與設備……顧問特別認為,必須立即結束在現代技術上的落後狀態。”


    “對,早該這樣了。”徐鵬飛立刻表示讚同。他張開的嘴,沒有立刻合攏,像還想從對方口氣裏找到顧問的深意似的,固執地望著沈養齋。上台不久的特別顧問有著野心勃勃的氣勢,這是他非常喜歡的;美國人對他,對特務工作的重視,使他的臂膀象突然寬厚粗壯了許多。


    “恢複和發展梅樂斯時代精神,繼承梅樂斯的國際事業,正是我們責無旁貸的曆史使命。”徐鵬飛敏銳地感覺到,加強、擴大中美合作所的計劃,正是對他接任的新職的最大支持,在美國顧問的直接扶助下,他必將成為軍統在西南地區不可動搖的台柱。


    “還有,特別顧問對保密問題……”


    “對!這件事也不可疏忽,特別是特區裏更要從嚴,中美所的一切機要單位,和內部的銀行、倉庫、醫院、餐廳、酒吧、煤礦……所有部門,都應逐一檢查,絕不能容許可疑分子潛伏!”


    徐鵬飛說著,推開玻磚門,走進客廳。


    陪伴毛人鳳剛從套間裏出來的徐太太,看見徐鵬飛眉飛色舞地走進客廳,便舉起手來輕輕拍了拍掌。然後,用最柔和的聲音說道:


    “為了歡迎局座的蒞臨,特別舉行這次小小的家宴,邀請的客人不多,都是知心好友,大家隨便玩玩。”說著話,徐太太稔熟地挽著身材矮胖的毛人鳳的手臂,請他坐在身旁。她知道,其他的客人不用她操心,徐鵬飛完全可以應付過來,她隻需要殷勤照顧局長就行了。


    長長的西餐桌,擺滿了豐盛的酒肴。徐太太賣弄著風姿坐在主婦位置上,用抱歉的口氣應酬著:“局座,您隨便嚐嚐,重慶找不到好廚師,隻有點俄國大菜……不過,酒還可以,花旗香檳、法蘭西葡萄……抗戰期間局座在重慶就愛喝貴州茅台,我特別準備了幾瓶真正老窖的,請大家幹一杯吧。為了歡迎局座賞光……”


    徐太太把一杯茅台酒捧到毛人鳳麵前,毛人鳳卻很有禮貌地用手在她纖嫩的手背上拍了兩下,示意殷勤的主婦等一等。他站了起來,舉起酒杯微微帶笑,仿佛在外交場合上似的,向女主人點了點頭,說:“我在這裏借花獻佛,首先感謝女主人的殷勤。另外,我想借這個機會,向大家報告一個好消息……”他像在征求意見,停了一停。一陣熱烈而持久的掌聲,把毛人鳳停止講話後瞬間的寂靜填充起來。“鵬飛這次行動,繼承了我們‘大家庭’的優良傳統,以革命行動,打擊了奸匪異動。二處和特區都有功勞——我認為:線索來自特區,發展全靠二處。為了獎勵這次有功人員,局本部決定提升西南特區區長嚴醉同誌為局本部特派員,即日到京視事……”徐鵬飛泰然自若的目光,掃視了一下嚴醉,完全和他意料的一樣,嚴醉滿布麻子的臉上毫無笑容,這一手,嚴醉被蒙在鼓裏,完全沒有想到。


    “嚴醉所遺西南特區區長職務,由徐鵬飛同誌兼任。”衣飾豪華、珠玉琳琅的太太們嘰嘰咕咕起來:“呀!公、秘單位都歸他一人領導!”


    “全國都沒有先例的事咧!”


    毛人鳳說完話,仍是微微帶笑地高舉酒杯:“我首先表示我的祝賀,請大家幹杯。”


    徐鵬飛的表情似乎十分謙遜。他不慌不忙站起來,幹了一杯,等毛人鳳坐下以後,才聲音不高地說:“感謝黨國培養。同誌們,請大家為我們唯一領袖總裁萬壽無疆幹杯!”


    “幹杯!”


    徐鵬飛又端起第二杯酒,走到毛人鳳麵前。


    “請同誌們為局座的英明領導而幹杯!”


    又是一陣“幹杯”、“幹杯”的聲音。


    毛人鳳滿麵春風地幹了杯,徐太太又含笑為他滿滿地斟上。


    徐鵬飛又端起第三杯酒。


    “為我們的共同勝利,我請各位夫人和全體同誌再幹這一杯!”


    “幹杯!”“幹杯!”徐鵬飛說著,發現嚴醉枯坐著連酒杯也沒有拿。對這不愉快的小小插曲,徐鵬飛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馬上斟滿一杯酒,緩步走到嚴醉身旁,殷勤地拍拍他的肩頭:


    “醉兄,我衷心敬佩你的行動技術,並且祝賀你的高升,請允許我們為共同的革命事業而幹杯!”


    嚴醉的神情,並不像剛才徐鵬飛看到的那樣冷漠,他似乎對毛人鳳和徐鵬飛背後來的這一手並不十分在乎,雖然多少是有點不愉快。他分外客氣地站了起來,麻子臉上露出自若的微笑,和徐鵬飛碰了杯,並且祝賀著:“鵬飛兄,我佩服你的好手段!祝賀你青雲直上。”


    他又把酒杯舉到沈養齋麵前,滿臉麻子閃著紅光。


    “這一杯你也要幹,恭賀你消息靈通,記功之外又得勳章!”


    嚴醉再斟滿一杯酒,走到毛人鳳麵前:“局座,感謝我們‘大家庭’對我的栽培,請您幹完這一杯。”


    “好,望你早日到職視事。”


    喝完一杯,嚴醉又為毛人鳳斟滿。


    “局座,我有個小小的請求:可否允許我暫時不去南京……”


    “唔?”


    “我想先到美國走一趟。”嚴醉不動聲色地說:“聯邦調查局最近拍來電報,聘我擔任高級顧問。”


    “呀,嚴區長到美國!”又是那些饒舌的太太小姐們發出羨慕的腔調:“他在美國受訓時,就和特別顧問是師生交情!”“啊!出國深造,太好了,太好了!”毛人鳳愣了一下,立刻從嚴醉手上接過酒瓶,為他斟得滿滿的,滿麵春風地宣布道:“你應該再兼個名義——派赴美國考察特工工作,國防部特派員。來,這杯酒一定要幹!”


    “局座,我還有件小事順便報告一下,”嚴醉不亢不卑地說:“特別顧問希望我從特區選拔一批年輕有為的幹部隨同赴美。好像黎紀綱……”


    “特區的人你全知道,盡管挑吧。西北方麵呢,東北、華北近來迴京的人不少嘛,是呀,可以考慮多去幾個。”毛人鳳滿口讚同:“最近美國方麵考慮到今後局勢可能發生的變化,估計到一切可能出現的最壞情況,決定全麵加強中美特種合作,特別是情報技術……你這次出國,和我最近與美方簽訂的特工協定的內容與精神完全符合……”


    徐鵬飛似乎一怔,但立刻鎮定下來,摹仿著毛人鳳的動作,趕快斟了兩杯香檳,走過去拍著嚴醉的肩頭:“酒逢知己千杯少。這杯薄酒,請醉兄務必賞光,以壯行色!到華盛頓時,務請代我向老上司梅樂斯將軍致意。”“幹杯呀!醉兄,這一杯你一定要幹盡。”


    正在徐鵬飛向嚴醉敬酒的時候,毛人鳳的侍從副官,大步闖進客廳,把一件公文交給毛人鳳,又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毛人鳳拿著重甸甸的文件,沒有來得及拆開,臉色陡然一變,不管旁邊狡黠的徐太太,如何用溫柔多情的眼光表示懇求,他仍然不顧一切地站起來,離開餐桌向客廳旁邊的那間套房走去。正在向嚴醉敬酒的徐鵬飛,抬起頭來,瞥見毛人鳳的目光不滿地招唿了他一下,他倉卒地喝完那杯酒,轉身便跟著毛人鳳跨進套間,迴頭關上了門。


    慶功宴上,出現了陰影。滿座客人,一時都不知所措地變得鴉雀無聲。


    徐太太強自鎮定著,裝出勉強的微笑,站起來嬌聲說道:“我們大家再幹一杯吧!”


    套間裏麵,毛人鳳坐在沙發上,徐鵬飛不安地站在旁邊。毛人鳳抬抬手,示意叫他坐下。


    毛人鳳慢慢撕開公文套封,從套封裏,掉出幾張粉紅色的打字紙。“《挺進報》?”徐鵬飛差點叫出聲來。毛人鳳把報紙緩緩展開。《挺進報》三個大字,倏地射進徐鵬飛的眼簾,他心慌意亂,隻看清了大標題上的幾個字:“山城人民歡慶延安解放……”毛人鳳一揚手,把報紙擲到他眼前,徐鵬飛臉色鐵青,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毛人鳳的聲音裏帶著慍怒。“……局本部剛剛向總裁報告過,你看,又出來了!”


    “不過,”徐鵬飛看了看字跡,“這是新辦的《挺進報》,是鉛印的……”


    “是呀!問題就在這裏,剛剛抓了一個,新的又出來了;抓了油印的,卻出了鉛印的。限期三天,你給我馬上破案!”徐鵬飛惶恐地望著他的上司,不敢答話。


    “共產黨正在煽動全市工人罷工,你知道嗎?”“這個情報,”徐鵬飛囁嚅著問:“局長從哪裏得到的?”“共產黨到處散發傳單,工人**不服彈壓!下午我就聽說了!你們這群混蛋!”


    “這,這不可能,共產黨的工運書記在我們手裏呀!”“兵工廠工人聚眾滋事,要求釋放被捕的人,你知道嗎?!”


    “這,這我知道。”徐鵬飛勉強承認:“我已經下令製止……”


    仿佛迴答徐鵬飛慌亂的話似的,遠遠地響起一聲汽笛的長鳴,電燈光突然一暗,接著就熄滅了,套間裏一片漆黑。隔壁,傳來徐太太慌張的聲音:“勤務兵,拿燈來,快點!”


    “這是停電!”徐鵬飛強自鎮靜地說:“重慶電力不足,經常都在停電。”


    “胡說!”毛人鳳的聲音,在黑暗裏咆嘯:“你聾了嗎?給你講過多少次了?重慶——中共代表團活動過多年的地方,會那麽簡單?你跟我聽聽看,汽笛還在響,明天是五月一號,工人又罷工了!”


    黑暗中,清楚地聽得見汽笛狂鳴。忽然,近處又響起一聲洪亮的汽笛聲……又是一處,又一處……頃刻之間,象在互相應和,互相支援,象萬馬奔騰,像憤怒的江水洶湧澎湃,愈來愈多,愈來愈大的汽笛聲,響徹山城的夜空,不斷發出洪亮的長鳴……


    這時,沈養齋忽然慌張地闖進來,在黑暗中說:“顧問處電話,特別顧問的車子,馬上要到了。”


    毛人鳳無可奈何地,把徐鵬飛支了出去,馬上準備歡迎。隔了一陣,他又在黑暗中問道:“養齋,剛才顧問說了些什麽?”“歸根到底,還是要找到中共地下黨的組織!”沈養齋摸索著把頭向毛人鳳湊攏去,聲音變低了,幾乎成了耳語:“辦法是:從骨頭裏榨油!因為共產黨的人質握在我們手裏!”“從——骨頭裏——榨油?”毛人鳳的聲音拖得長長的,思忖了一陣,突然決斷地說:“對,所有關在集中營裏的政治犯,全是我的人質。他們的骨頭裏有的是油!馬上向集中營裏加壓力,限期叫所有的政治犯開口!”


    毛人鳳從深陷的沙發上,忽然站立起來,像怕對方未必能理解他的意圖似的,大聲說道:“連許雲峰在內,都不僅是我手上的人質,而且是:活字典!”他自信地把拳頭朝另一隻手上一擊,說:“我相信,在我的鐵拳之下,一加壓力,我可以叫全部政治犯陷入絕境。我可以隨心所欲,從奄奄一息的共產黨人中間,找到任我翻閱的活字典,從他們身上,找出我需要的一切!”“特別顧問的主意出得太好,”毛人鳳忽然問著沈養齋:“這主意,鵬飛還不知道?”


    “昨晚上,他到梅園去過,”沈養齋報告道:“特別顧問的主意,可能出自鵬飛的建議。”


    “唔。”毛人鳳不再講話,黑暗中看不出他的臉色有無變化。過了好一陣,才又聽到他的聲音:“關鍵還是在許雲峰身上,看樣子,我得親自插手,過問一下……’外邊,特別顧問的汽車喇叭連連地響了,客廳裏人聲頓時嘈雜起來,隻有徐太太還在慌張地張羅:“勤務兵,快拿燈來,怎麽還不拿燈來呀!”


    陳設得十分堂皇的餐廳裏,擺了張大圓桌,潔白的桌布上,已經擺設了精致的餐具。可是,餐廳暫時還空著,象在恭候顯赫的貴賓。


    餐廳旁邊、是一間華麗的休息室,宴會的主人都聚集在那兒。徐鵬飛掛過電話,擺出一副悠閑的姿態,吸著煙踱到紗窗旁邊,望著魚缸裏在水藻間緩緩遊動的金魚。年歲較大的沈養齋,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微閉著眼睛,默默養神,身旁丟著幾本翻開了的美國畫報。朱介等人不時進進出出。嗬嗬地轉動的電唱機,正給沉靜的大廳,輕輕地送出陣陣嬌滴滴的顫音。


    外邊,傳來了一陣汽車的響聲。


    一個又矮又胖的禿頭下了汽車,挺起圓圓的肚皮搖搖擺擺地走進餐廳的大門。他穿一身白嗶嘰西裝,後麵跟著個妖豔的水蛇似的女人。那女人提著鎂光燈大照相機,搖動著一頭染成金色的頭發,見了人就來一陣媚笑。


    徐鵬飛緩緩跨出休息室,迎過去,和矮胖子握手,沈養齋便代金發女人提過照相機。徐鵬飛一手挽住金發女人的柳腰,一麵問著矮胖子:“新聞稿擬得如何?”


    “花了我整整一個上午!”矮胖子自鳴得意地炫耀著。“明天一早見報!已經通知了全市各報館,一律刊登頭版頭條。”


    徐鵬飛頻頻地點頭。矮胖子伸出粗短的指頭,神氣十足地在空中指劃著:


    “標題是:中共地下黨負責人與政府當局欣然合作!你看,再配上一幅宴會上滿麵笑容的碰杯照片,包管誰也瞧不出破綻。”說著,他又望望金發女人:“瑪麗小姐,這張精彩的照片,可要看你的攝影藝術了。”


    “不成問題。瑪麗小姐陪特別顧問拍的照片我見過。”沈養齋摹仿著美國式的動作,豎起了大拇指,“張張都是‘挺好’,百分之百的好萊塢鏡頭。”


    金發女人妖嬈地笑了聲,高跟鞋在雪亮的油漆地板上清脆地跺了一下:“沈老,就是你的話多!”


    “哈哈哈……”滿場一陣大笑。


    沈養齋笑過之後,迴頭問道:“鵬飛兄,為了慎重起見,先演習一下怎麽樣?”


    “好,好,請養齋主持一下吧。”徐鵬飛說著,放過金發女人,和矮胖子邊說邊走進休息室去了。


    沈養齋掉頭拍了拍朱介的肩膀:“演習的事,全看你羅!”


    朱介正待開口,金發女人眼波閃閃,香氣四溢地擠在沈養齋和朱介中間:“沈老,我也參加,歡迎不歡迎?”沈養齋捏著金發女人的纖手,笑道:“哪敢不歡迎啊?”


    餐廳的大吊扇唿唿地旋轉起來,彩色的燈光從四壁柔和地撒到廳裏。


    朱介清了清嗓子,提高了音調,對等候在大廳裏的幾個二處和特區裏奉命前來的人說道:“今天的宴會,是要歡迎共產黨方麵的一位要人……處長的用意,第一是要大家……”


    應邀作陪的人,都靜了下來。讓朱介說完以後,沈養齋站起來,說道:


    “客人到時,請大家……起立,鼓掌。”


    幾個人都站直身體,側向著門口,露出笑容。


    奉命檢查的朱介,一個個地端詳著,並且糾正姿勢,在一個大塊頭麵前,他忍不住停下了腳步。這名行動頭子,胖得滿臉橫肉,笑起來,老是哭笑難分,鼓起掌來,又是拳掌難分。


    金發女人一見這情景,就格格格地笑個不停,銀鈴似的豔笑,十分響亮。


    朱介幫助那大塊頭,糾正了幾遍姿勢,毫無作用,隻好勉強走開。


    正在這時,徐鵬飛和矮胖子走了出來。沈養齋立刻跟著站起來。一看就明白,“貴賓”馬上要到了。演習的人,迅速散開,花枝招展的金發女人,最先跑到廳門口去,望著一輛由遠漸近的奧斯汀轎車。


    “嘟嘟!”長鳴一聲,轎車停下了。車上跳下兩個持槍的警衛,押著一個衣著簡樸的人。


    徐鵬飛含蓄地微笑著,迎上前去。“,許先生!這幾天,照顧不周,生活清苦一些,嘻嘻。”一邊說,一邊就一一介紹主要的接待人員。


    朱介的手伸向廳門,笑容可掬地連聲道:“請,請,請!”金發女人大膽地迎上前去,嬌聲嬌氣作了自我介紹:“中央社特派記者mary……”


    矮胖子又是笑,又是點頭:“兄弟是長官公署新聞處長,今天特地代表朱長官表示……”


    老有經驗的沈養齋,搭上了話頭:“嗬,許先生,聽說你快要脫離縲絏之苦了,可喜可賀!”


    許雲峰一時沒有答話。除了徐鵬飛,這些人他都沒有見過。可是一看這場麵,特殊隆重的氣氛,頗有幾分鴻門宴的味道,卑躬屈節的逢迎之中,隱隱透出一片殺機。許雲峰冷冷地笑了笑,坦然放開腳步,跨進了響著掌聲的大廳。


    徐鵬飛的眼角一掃,清了清嗓子,謙恭地說道:“我們十分高興,因為南京方麵來了電報,決定恢複許先生的自由。”


    這種調子,許雲峰一到場就連聽了兩次。他馬上就覺察到對方的動向。這是敵人近些日子極力采用的各種“優待”手段的發展,目的和審訊時的完全一樣,隻不過是威脅無效,被迫改換一套利誘的花招,改硬攻為軟騙罷了。許雲峰並不在乎這些,隻淡淡地說:“既來之則安之。要不要恢複我的自由,那是由你們考慮的事,用不著我來操心。不過,請客赴宴的主人,恐慌到用全副武裝來押送客人,卻是世間少見的怪事!”


    徐鵬飛微微點頭,仿佛他很讚同許雲峰的話似的。許雲峰卻清楚地看出對方在這種場合下的複雜心情:衝動、暴怒都於事無補,他既然有所安排,抱有企圖,就不能不忍受一些並不使他愉快的談話,這樣一來,他對付場麵會更加棘手,比上次刑訊室裏的交鋒還要頭疼!


    又是一片掌聲之後,徐鵬飛站起來,硬著頭皮講話了。“我來介紹一下,許先生——雲峰,嗯,是共產黨方麵市委的負責幹部,工運書記,……嗯,是中國不可多得的人材。為了慶賀許先生恢複自由,為了歡迎許先生的光臨,我們,嗯……”


    陪坐的男女盯著坦然穩坐不露聲色的客人,準備鼓掌。


    金發女人接過新聞處長替她配上鎂光燈泡的照相機,搖曳著腰枝,輕盈地走過來,想拍攝這個難得的鏡頭。


    許雲峰炯炯的目光,泰然自若地掃視了一下笑臉相向的滿座“陪客”,他把雙手擺在桌麵上,嚴肅而平靜地緩緩說道:“主人的介紹似乎想請我講話,好吧,我談上幾句。”他的目光再一次掃過全桌,四座更加鴉雀無聲,所有的“陪客”都用惶惑不解的目光,望著這位神秘而又可畏的“客人”。


    “今天這桌盛筵,使我想起了一件事。從前,我當工人的時候,廠長總想請我吃飯。也像你們這樣,擺滿了山珍海味。廠長為什麽要恭維我這個窮工人呢?因為我是工人代表。廠長想用油水來糊住我的嘴巴!當時,我看了看滿桌酒菜,搖搖頭說酒席辦得太少。廠長給弄糊塗了。我就告訴他:一桌酒菜隻能塞住一個人的嘴巴,可是塞不住全廠工人的嘴巴!”“許先生!”靠近徐鵬飛坐的新聞處長,搖晃著站起來,不識好歹地想阻撓許雲峰的談話。“你的話未免離題太遠,今天是長官公署正式設筵……”


    “離題太遠?那麽你們今天有個什麽樣的題目?你們請客的目的又是什麽?”許雲峰馬上臉色一沉,挺身而起,手臂當眾一揮:“要我不講話很容易,你們有的是武力嘛!要我對你們這批人講話,倒要看看我有沒有興趣!”


    徐鵬飛猛然一愣,趕快站了起來,滿臉堆笑地說:“許先生,有話盡管說,說……剛、剛才的意思是,今天長官公署特地為許先生備下一點菲酌。”


    “你們聽著。”許雲峰站在席邊,旁若無人地侃侃而談:“我剛才說過,廠長的酒菜塞不住工人的嘴巴。那麽,今天的筵席又有什麽用處?請我吃飯,無非因為我是共產黨員,地下黨的負責幹部,在工人中有你們害怕的號召力!你們想想,如果我和眾人所不齒的特務同席共宴,我許雲峰當然變得一文不值,在群眾中毫無作用了,這樣一來,你們豈不是弄巧成拙,白白賠本麽?”說到這裏,許雲峰不禁失笑地問:“安排這場喜劇的人是誰?你們說吧,他算不算天字第一號的糊塗蟲?這位糊塗蟲給自己出了個難題:到底今天該不該請許雲峰吃飯?我看他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唉,唉,許先生……”徐鵬飛當著滿場張皇失措的“陪客”,用一種十分諒解的聲音建議道:“許先生,我們邊吃邊談,你看如何!”


    許雲峰沉著地坐下,揚揚手對所有的對手說:“問題已經提出來了,你們誰都可以出來迴答,我並不限製你們的發言權。我們有的是時間,徐處長你又何必忙咧?”


    許雲峰目光掃過整座大廳,一片瞠目結舌的嘴臉,十分尷尬,沒有一個特務敢於答話。在一片死寂中,許雲峰發現徐鵬飛輕輕轉向沈養齋,在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接著,沈養齋偷偷地離開大廳,溜進休息室。從徐鵬飛忐忑不安的目光和他鬼祟的活動中,許雲峰立刻發覺,對方的這些破綻,正像一個力不從心的演員,急於向躲在幕後的導演求助時流露的神情。許雲峰也不屑於再說什麽,他收迴目光,凝然端坐,不再理睬麵前的對手。過了一陣,在滿場男女連咳嗽都不敢出聲的沉悶緊張氣氛中,沈養齋快步從休息室走了出來,湊向徐鵬飛耳語著。徐鵬飛微微點頭,眉頭略鬆了一下。許雲峰立刻感到:也許躲在幕後指揮這場宴會的導演,快要被迫出場了吧?


    這時,附近出現了竊竊私語,不久,便由金發女人出動把盞,嬉笑聲也慢慢從四周響起,許雲峰隻昂然坐著,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這出戲怎樣演下去,他要看看後邊還有些什麽樣的把戲。


    擴音器播出軟綿綿的時新歌曲。


    徐鵬飛端起酒杯。金發女人趕快把斟得滿滿的一杯葡萄酒,大膽端到許雲峰麵前。金發女人又提起照相機,眯起一隻眼睛,準備拍攝策劃中的明天頭條新聞上的照片。


    許雲峰巍然不動,端坐在宴席上無動於衷,徐鵬飛隻好暫時放下酒杯,撿起了筷子。


    “請吧,請吧,”沈養齋附和著說,“都是重慶最有名的廚師作的,味道不錯咧。”


    許雲峰看見,在新聞處長和徐鵬飛眼色的指使下,朱介把一份好菜移到他麵前,金發女人再次對準了鏡頭……徐鵬飛馬上站起來,滿臉含笑,一隻手端起酒杯,一隻手把另一杯酒送到許雲峰手邊。隻要許雲峰伸手來接,他就要乘機和對方碰杯,那時鎂光一閃,明天的頭條新聞就到手了!這樣,徐鵬飛就可以用碰杯照片作證,捏造事實,宣稱許雲峰已經“欣然”與國民黨合作,來混淆視聽,公開誣蔑共產黨和迫使許雲峰低頭。


    許雲峰看也不看對方送來的酒杯,不費思索就猜透了對方的陰謀,他推開那陰險的照相機,說道:“我提出的問題,你們為什麽不敢迴答?嗯?”


    “哪裏,哪裏,”徐鵬飛慌張起來,“今天是,……酒菜不好,這個……我們一定幹上一杯!”他還頑固地想再找個僥幸碰杯的機會。


    “收拾起你們這一套!”許雲峰霍地站起,立刻戳穿了敵人狡詐的陰謀:“要我幹杯?要我碰杯?要我照相?把你們的武裝派來,豈不更加有效?!要和共產黨員碰杯,你們永遠休想!”


    許雲峰麵對著滿場張皇失措的男女,指了指豐盛的山珍海味,象宣判似地說道:“今天的滿桌酒席,全是從哪裏來的?你們說,是從哪裏來的?嗯!?這全是你們搜刮來的人民的血汗!告訴你們,共產黨人決不像你們國民黨這樣卑鄙,拿人民的血汗來填灌肮髒的腸胃!要幹杯,你們自己去幹罷!”


    許雲峰把椅子一推,正氣凜然地站在大廳當中,昂頭命令道:“送我迴監獄!”


    “許先生!”一直沒有插話的沈養齋,慌忙站了起來,搶步上前,阻住許雲峰的去路,威脅的口吻裏,泄露出不甘失敗的掙紮。“幹不幹杯由你,留不留客要由我們!請到休息室裏坐坐!”


    幾個彪形大漢,立刻圍向前來。


    許雲峰輕聲一笑:“黔驢技窮。還是叫你們的後台老板出來吧!”


    徐鵬飛連忙插身於劍拔弩張的局勢中,揮揮手斥退了魯莽的部屬和沈養齋,高喊一聲:“泡茶!”便轉臉賠笑著說:“許先生,請到裏邊休息,休息。”


    許雲峰衣袖一拂,從容地走進休息室。用手槍押赴宴會或者刑場,對他來說都是不足畏懼的事,一間小小的休息室,難道能給他什麽威脅?他在一張沙發上坐下來,睬也不睬那些跟隨進來的大小特務。


    正在這時候,餐廳裏傳來一陣鼓掌和喧嘩聲,接著又是一陣鴉雀無聲的寂靜。徐鵬飛立刻領著休息室裏的特務頭目,慌忙迎了出去。許雲峰滿不在乎即將發生的一切,卻把目光轉向魚缸,看那悠然自得的緋紅可愛的金魚。


    零碎的皮鞋聲在寂靜中漸漸由遠而近。許雲峰知道,在幕後操縱這場活動的人物,就要出場了。果然,從休息室門外的屏風旁邊,出現了一個戎裝佩劍的人。許雲峰打量了一下新的對手:過分的自負和矯揉造作,使他的胸脯挺得和矮胖的身材很不相稱;然而他又不能不挺胸直背來為他脹鼓鼓的軀體增添一點軍人的威風,否則,比之於伴隨他的粗壯的徐鵬飛,矮胖身材未免顯得太不出眾了。


    “聽說你剛才在宴會上發表了不合時宜的演說?我決定和你親自談談。”那雙小而亮的眼睛,一動也不動地直視著許雲峰,顯出一種特殊的氣勢。


    許雲峰微側過臉,再次朝矮胖子瞥了一眼。


    “許先生,”徐鵬飛說:“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們局長。”原來這就是軍統特務頭子,偽國防部保密局長毛人鳳。許雲峰又一次打量眼前這身材矮胖,相貌猥瑣的特務頭子。一雙烏亮的深統皮靴,特製的鞋跟足足有一寸高。這種靠鞋跟的厚度和挺凸胸脯來裝扮“儀容”的人,許雲峰見過不少,可是使人費解的卻在於這種人物為什麽最容易成為蔣介石的親信。


    “局長從南京來,特地找你談談。”


    “共產黨我見過很多。”毛人鳳站著不動,挺胸透出一種淩厲的語氣:“論地位,張國燾不算低吧?論才學,葉青挺不錯吧?誰像你這樣,有些事情未免太欠考慮!”毛人鳳再把身體一提,頭昂得更高。“根據共產黨的規定,從被捕那天起,你已經脫黨了。你現在不是共產黨員,共產黨也不需要你去維護它的利益!你和我們的關係,不是兩個政黨之間的關係,而是你個人和政府之間的關係。個人服從政府,絲毫也不違反你們崇拜的所謂民主集中製的原則。”


    毛人鳳雙手一背,像挑戰的公雞,顯示出他的無限驕橫與權力。


    許雲峰轉頭俯視著對方,不動聲色地瞧了他一陣:“我們之間是什麽關係?你死我活的革命與反革命的階級鬥爭關係。”


    “開口階級鬥爭,閉口武裝暴動!”毛人鳳突然逼上前去,粗短的手臂全力揮動著:“你們那一套馬列主義的階級鬥爭學說早已陳腐不堪。馬克思死了多少年了?列寧死了多少年了……”


    “可是斯大林還活著。”許雲峰突然打斷毛人鳳的話:“斯大林繼承了馬克思列寧的事業,在全世界建成了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你們聽了他的名字,都渾身發抖!”“許先生,你說得真好。”毛人鳳粗短的脖子晃了晃,意味深長地問道:“可是現在,我問你:除了馬、恩、列、斯,你們還有誰呀?”


    “毛澤東!”許雲峰舉起手來,指著突然後退一步的毛人鳳大聲說道:“正是毛澤東,他把馬列主義的普遍真理和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合,極大地豐富了馬列主義,使無產階級的革命學說更加光輝燦爛,光照全球!馬列主義永遠不會過時!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中國人民和中國共產黨所向無敵,必然消滅一切反動派,包括你們這群美帝國主義豢養的特務!”


    “你說什麽?”毛人鳳兩眼射出兇光。


    “我說馬克思列寧主義要消滅全世界一切反動派!”許雲峰毫不退讓,迴擊敵人的挑戰。


    “許先生!”徐鵬飛立刻插身在針鋒相對、一觸即發的爆炸場景之中,保護著毛人鳳。


    革命與反革命的目光,互相直視,誰也不肯退讓,連睫毛也不閃動一下。緊張的戰雲,籠罩著充滿火藥味的小小休息室。


    毛人鳳和剛才突然逼步向前一樣,突然向後一轉,走了幾步。他輕易地變了聲調,淡淡地說:“這也難怪……多年來的敵對關係,難免不在心理上產生深刻的影響。”


    徐鵬飛立刻點頭附和。但是毛人鳳忽地又一轉身,再次直視著不可侵犯的許雲峰。雙方沉默不語,像暴風雨前一樣,醞釀著新的交鋒。


    “鵬飛,你出去!”毛人鳳霍地轉向徐鵬飛發出命令。他大步走過去,把休息室的門用力關上。這時,房間裏隻剩許雲峰和毛人鳳兩個人。


    一陣矜持的笑容,居然出現在毛人鳳臉上。他緩步走到沙發旁邊,伸手向許雲峰說:“請坐。”他自己也麵對許雲峰坐下,身體微向前傾,顯出一種和藹的姿態。“我們單獨談談。”他端起茶杯,又說道:“請喝茶吧,許先生,你的表現實在令人……”


    “令你很不好辦?”


    毛人鳳看了看許雲峰,沒有迴答。


    許雲峰把左腿架到右腿上,雙手輕抱著膝,神色自若地坐著,他要看看這位特務頭領如何開口。


    “能把你請來,我們十分高興。”毛人鳳的語調完全變了,仿佛那些裝模作樣的東西,從未在他身上出現過似的。“我們很重視你這樣的重要人材。老實說,你是我們最需要的客人。因此,我們很想借重……許先生,你讓我把話說完,再交換意見,如何?”


    許雲峰沒有迴答。毛人鳳看了看對方似聽非聽的神情,隻得沒趣地說下去。


    “戰局的發展,對我們不利,這確是我們沒有想到的。我們的後方不穩,也是事實。總之,近年來,你們逐漸占了優勢。你知道,中國曆史上曾經不止一次出現南北對峙的局麵,當然,如果現在出現這種局麵,隻能是暫時的。因為你們的最後目的,是要我們下台,而我們又決不會讓步,我們當然要靠美國的援助,來最後消滅對手。因此,南北朝的形勢,又似乎是一定時期難以避免的局麵。這是我對今後時局的一點估計。但是不管怎樣,西南是我們的後方,我們在任何時候也不會放棄。我們對你有所借重,也正是從對未來形勢的考慮出發。我的意思,許先生當然完全能夠理解。”許雲峰冷淡地微笑了一下,讓對方繼續講下去。“我是搞特務工作的,不喜歡政治術語。為了穩定西南的局勢,我們要借重許先生,在重慶樹立一個榜樣,一個國共合作的榜樣。我認為,變敵對關係為友好合作,和平相處無論如何總比鬥爭流血能給國家帶來更多幸福,於公於私都有好處。這是非常值得我們來共同提倡的!至於交換條件,請許先生提出,隻要合作的前提得到肯定,條件很好商量,特別是這種作法是一種創舉和嚐試,它本身就有很高的政治價值。”


    “‘創舉’,‘嚐試’,‘變敵對關係為友好合作’……是啊,多麽美妙的詞句!”許雲峰忽然揚起眉頭反問:“一個特務頭子,會說幾句陳腐不堪的政治術語,這就是你的‘政治價值’吧?”


    “這個……”毛人鳳囁嚅了半晌,終於勉強擺出一種推心置腹的姿態,進一步說:“設身處地,我以為許先生今後的出路,不外乎上中下三策。剛才我談的是上策。我們可以給你相當的時間進行考慮。當然,改變立場,對於一個有多年黨齡的共產黨人是困難而且痛苦的,但短時的痛苦可以換來無限的欣慰。這是我們對許先生有所期待的出發點。我們也考慮過一個中策,我覺得這也值得許先生認真加以考慮:我們保證許先生的安全和生活上的滿足,交換條件是秘密交出你們的部分組織,例如說,兵工廠係統的主要黨員名單;但這不算自首或告密,因為我們完全負責保守秘密,絲毫也不損害許先生的政治聲譽。如果許先生今後不願再卷入政治鬥爭的漩渦,我們也樂意送許先生去香港、澳門這樣的安全地帶……”


    “你們設想的下策,我倒願意聽聽。”


    “下策?我想不必說了。因為我們不願意也不可能從你身上一無所得。”


    “我的看法恰恰和你相反,你們從我身上,隻能一無所得。”


    “不。”毛人鳳微微帶笑地說:“這是一種複雜的鬥爭,我耐心等待你接受我們的好意。”


    “你的設想,我隻能這樣告訴你——””許雲峰也微笑著說:“完全是一種美妙的,但是無法實現的幻想,反革命的癡心妄想!”


    “?”毛人鳳自我解嘲地苦笑了。“我覺得你缺乏一種現實的考慮。我的話不是幻想,而是現實,百分之百的現實。不管你態度如何,到最後你都無法拒絕,你得跟我們走。”許雲峰朗聲笑道:“你們跟我們鬥爭了許多年,可是你的考慮一點也不現實!”


    毛人鳳也跟著笑了一下,迅即放慢了本來已經十分緩慢的聲調。


    “明天,報紙上將出現一條消息:中共地下黨負責人與政府當局欣然合作。報紙上將發表許雲峰告共產黨員與工人同胞書……以你的威望,我相信足以引起重慶地下黨和全市工人的思想混亂,甚至……我擔心會出現一種場麵:沒有足夠官爵來賞賜投靠我們的共產黨員!像甫誌高那樣的人,我想總不會隻有一個吧?”


    “我隻擔心你們鬧出這種笑話,將來怎樣下台?”許雲峰毫不介意,坦然地笑道:“可惜你們連一張碰杯的照片,也沒弄到。你們的報紙,除了騙騙你們自己,誰還相信它嗎?這是你出的主意?老實說這才是一種下策,最愚蠢的下策!”


    毛人鳳突然止住冷笑,盯著許雲峰微微帶笑的臉,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僅僅發表消息當然不夠,徐處長已經說過,我們有意把你釋放。”


    “那好極了。”許雲峰應聲而起。“你敢放我,我立刻就走。”說著話,他向緊閉著的門,從容地跨出一步。


    “不,不!”毛人鳳立刻擋住去路,他仿佛怕許雲峰會突然消失,再也找不到似的,失聲叫道:“我們不能放你!”從對手嘲笑的神情上,他立刻發覺了自己的失策與慌亂,馬上坐迴沙發,尖刻地說:“我們放你!立刻放你到兵工廠去,還要舉行歡迎,張貼公報,讓工人看見你和我們站在一起。”“隨你的便吧!除非蒙住我的嘴巴,否則,我一開口就真相大白。你們最好蒙住我的嘴巴,再讓我和工人見麵吧!可惜這樣一來,你們的‘釋放’,豈不又成了一件掩耳盜鈴的笑話?”


    許雲峰轉身過去,緩步走到金魚缸邊,已經到了圖窮匕首的時候,他不屑再和那低劣的對手羅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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