霏霏春雨,下個不停。才八點多鍾,書店裏的顧客已漸漸散盡。掩上店門以後,陳鬆林到書架旁邊,清理著被顧客翻亂了的圖書。


    過了一會兒,店門輕輕地開了。一個穿著半濕的藍布長袍的中年人,夾著個棕色的皮包,走了進來。開門的響聲和淅淅瀝瀝的簷水聲混雜著,沒有驚動陳鬆林。


    中年人身材高大,前額開朗寬闊,從容地拂去蒙在額上的雨珠,打量了一下書店的陳設,剛強有力的嘴角微微動了動。“小陳,你好!”他伸出被雨水淋濕的手,抓住小陳的肩頭。


    “啊,老許!”猛迴頭,陳鬆林驚喜地叫了一聲,像見到了多日不見,而又時刻想念的親人一樣,緊抓著許雲峰水濕的手。離開工廠以後,他還是初次見到老許。


    老許關上了店門。轉過身來,和藹的目光,直望著陳鬆林:


    “怎麽樣,作店員習慣了吧?”


    “習慣啦。”陳鬆林爽快地迴答。近來他的情緒很好,工作十分努力。現在看見老許,更覺得分外高興。他愉快地望著老許明亮的目光,問道:“老許,廠裏情況怎麽樣?”“我早知道你要問這個問題。”老許不急於多說,微笑著告訴陳鬆林:“今晚上雨大,我不迴去了。好久沒見麵,談個痛快吧!”然後,他的目光慢慢從小陳身上移開,轉向店裏的陳設,像要留下一點特殊的印象。“我來看看書店,還有個目的——想使用這處聯絡站了。”


    陳鬆林一聽,圓圓的臉上,立刻出現了最滿意的笑容。這備用的聯絡站,終於要使用了,他當然高興。從此以後,他又可以經常和老許見麵了。此外,他還猜想得到,使用新的聯絡站,就是說,工作又有了新的發展。


    老許的目光,慢慢移向一排嶄新的漂亮書架,那上麵尚未擺上圖書。他目光一閃,似乎有點感到意外。“你們的書店要擴大?”


    “當然啦!”陳鬆林點點頭,愉快地介紹著:“這些新家具,都是定做的,還沒有到齊。隔壁的門麵,也頂下來了。”“唔——”許雲峰含意不明地應了一聲。


    “擴大書店的事,你沒聽說過?”陳鬆林頗感詫異地問了。許雲峰沒有迴答。他的目光繼續逡巡著,走到書架邊,看了看那一排排書脊上的書名。


    陳鬆林站在一旁,關切地說道:“老許,你渾身都濕啦,到樓上換換衣服吧。”


    “你的宿舍在樓上?”


    陳鬆林點頭。


    “先別忙清理圖書,我們上去談談。”


    樓口的電燈亮了。他們剛上完樓梯,老許忽然又問道:“那裏堆的什麽?”


    “紙。”陳鬆林說:“準備辦刊物用的。”


    “辦刊物?”


    “是呀,文藝刊物。”陳鬆林認真地迴答著,突然反問道:“這些事情,你不是都知道了嗎?”


    “誰說的?”


    “老甫說上級很支持呀!”陳鬆林正要說下去,可是他發現老許並未細聽,徑自跨進了他的寢室。


    陳鬆林忙去搬凳子,老許已經坐到床邊去了。他發現老許不像剛來時那麽愉快,正在觀察這間小小的樓房。陳鬆林拿過水瓶,給老許倒了一杯開水,迴頭又打開箱子,取出一件幹淨的衣服來,想讓老許換上。


    “慢一點。”老許擺手擋著小陳遞過來的衣服,問道:“你這裏住幾個人?怎麽有兩套盥洗用具?”


    “我們新來了個店員。”陳鬆林連忙說:“他表哥剛才來找他出去了。”


    “增加了店員?”老許的聲音,充滿了懷疑與不滿,停頓了幾秒鍾,又略微緩和下來,問道:“這店員是誰?”“鄭克昌,一個失業青年。”


    “失業青年?”老許反問一句,又住口了。這書店,是用來作聯絡站的,根本不能讓外人接近。甫誌高不是說書店的一切,完全是照規定的方案辦的嗎?為什麽到這裏一看,什麽都不合規定呢?為什麽要擴大書店?為什麽書店裏擺著許多惹人注目的進步書籍?為什麽要辦甚麽刊物?為什麽要招收新的店員?這些事,全是不應該搞的,而甫誌高一點也沒有匯報過。要不是親自來檢查一下,這聯絡站一使用,定會發生問題。許雲峰心裏,不僅對甫誌高的所作所為非常不滿,而且敏銳地感到一種危險,多年的經驗使他不能不對一切不正常的現象,引起應有的警覺。


    “小陳,這店員是誰介紹的?你把情況仔細談談。”陳鬆林一看老許嚴肅深思的麵容,心裏也有些不安了。他已漸漸發覺,甫誌高指示他幹的一切,老許似乎全不知道。因此,他把自己知道的事,從頭到尾,全都告訴了老許。老許默默地聽著,一點也沒有打斷他的講述。


    “鄭克昌……郵局……讀書會……”許雲峰聽完後,沉思了片刻,接著問道:“他說的讀書會由誰負責?”


    “聽說,原來是個姓丘的,這人後來離開了。”“現在是誰負責?”


    “李克明,還有個張永……”


    陳鬆林說的這些名字,許雲峰都不知道。他思索了一下,決定盡快去查明郵局讀書會有沒有這些人,並且查一查究竟有沒有這個自稱為鄭克昌的人。因為他覺得,住進一個來曆不明的人,比買家具,擴大書店等等還要危險和嚴重。


    陳鬆林看見許雲峰認真思索的神情,連忙又把鄭克昌的日常表現,和自己對他的印象告訴許雲峰。


    許雲峰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


    陳鬆林講完了,默默地望著許雲峰深思的臉。老許的神色十分嚴峻,額頭上一條條的皺紋,在眉心裏凝聚攏來。“這個人還愛寫詩?把他的詩給我看看。”


    陳鬆林從鄭克昌的枕頭下,拿出個小本子。許雲峰接過來,一頁頁地認真看下去。他翻著念著,忽然看到一首很俏皮的詩。這首詩,仿佛在哪裏見過似的。他略略迴憶了一下,問陳鬆林:


    “這首詩,是他寫的嗎?”


    “我記得清楚,”陳鬆林毫不懷疑地說:“那天晚上,他趴在床板上,寫一句,站起來,哼一哼。寫完了,抱著我的肩膀說,這是他寫得最滿意的一首政治諷刺詩。”“發表過嗎?”


    “沒有。”陳鬆林解釋著:“他說他寫的詩,都是習作,從來沒有投過稿。老甫還說,以後辦文藝刊物時,可以選用一些。”


    許雲峰眉頭一揚,滿有把握地說:“這首詩是抄襲的!《新華日報》副刊早就發表過。”“抄來的?”陳鬆林猛然吃了一驚。“鄭克昌怎麽這樣無聊!”


    “不僅是這一首,這些詩裏,好些詩句,都像在哪裏見過……可是他,為什麽要東拚西湊抄襲別人的作品呢?他又沒有拿去投稿,也不像是為了發表。”講到這裏,許雲峰注視著陳鬆林,慢慢地說:“你想過這樣的問題嗎?他為什麽用這種手段?這是一種騙取我們信任的手段!”


    老許這一問,像一道亮光,劃過陳鬆林的腦子,使他陷入了深思。


    “書店是黨的秘密機關,”許雲峰冷冷地說:“鄭克昌住進書店,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啊?”小陳驚叫了一聲,不由自主地說道:“這家夥莫非是特務?”


    “完全可能……”老許確信書店已經暴露,盡快撤退是完全必要的了。


    “糟糕,我怎麽沒看出來?”陳鬆林打斷了老許的話,心情沉重地坐到床邊上。忽然,他又站了起來,麵對著老許說:“可是老甫,他是個老同誌了呀!為什麽他老是要我‘放手工作,大膽聯係群眾!’他,他為什麽……”


    “你是沒有經驗,至於甫誌高……”老許沒有說下去,卻轉口問道:“如果鄭克昌他們是特務,你怎樣對付?”“我和他們拚了!”陳鬆林咬牙切齒地說:“別人怕特務,我可不怕。”


    “我們需要的是冷靜,不是害怕,也不是硬拚。”老許緩緩問道:“你仔細想想,鄭克昌最近的行動,有反常的地方嗎?和敵人作鬥爭,我們要知己知彼。”


    陳鬆林腦子一轉,一個十分可疑的情節立刻兜上心頭:“那個黎紀綱,從來沒有到過書店,可是剛才冒著雨跑來,把鄭克昌叫出去了……”他的聲音,漸漸變得警惕起來:“幾分鍾以後,鄭克昌又踅迴來怪不自然地告訴我說,叫我晚上不要出去,黎紀綱要在十點鍾左右來找我商量一件事……臨走時他還笑了笑,當時我覺得,他笑得很難看,像裝出來的。”老許皺皺眉頭,沒有說話。


    “老許,這裏麵一定有鬼!今晚上莫非要出事情?”“過去黎紀綱從未來過?”


    “沒有!”小陳斬釘截鐵地說。


    “今晚上十點鍾左右要來找你?”


    “嗯。”


    許雲峰沉思了,他覺得小陳剛談到的情節是非常可疑的,危險就在眼前。甫誌高竟然讓這些危險分子,相當長期地接近了黨的秘密機關,真是不可原諒的錯誤。這偽裝為書店的聯絡站,不但不能使用,而且必須立刻放棄了。事不宜遲。他也認為黎紀綱剛才的出場,確是一種最危險的警號。因此,他告訴小陳必須在十點鍾以前離開,先到磁器口鋼鐵廠住幾天。他又說:“謹慎不是膽小!在鄭克昌、黎紀綱迴書店以前,堅決擺脫他們,離開這危險的環境。”


    “書店呢?”


    “沒有用了。”老許說:“即使不出危險,這樣的書店也不能作聯絡站。”


    “老許!”陳鬆林一想到時間不早,不禁擔心起來,深怕老許碰上危險,慌忙把皮包遞給給。“你先走!”


    許雲峰接過皮包,卻沒有急於離開的意思。他鎮定的神情,感染著陳鬆林。於是,小陳請求他說:“我安排一下再走,可以嗎?”他說明自己的意圖以後,抬起頭,等待著老許的支持。


    許雲峰點點頭,這才把皮包夾在腋下,緩緩下樓。他一邊走一邊叮嚀著:


    “小陳,你也快點走,不要耽擱久了。”


    一盞電燈懸在房間正中,照著兩個喁喁談話的人。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吞蝕了他們談話的聲音。


    “……我補充的情況就是這些。”甫誌高眼望著沉默不語的、但是全神傾聽的許雲峰說。


    “還有什麽材料?”過了一陣,許雲峰又問:“你對這件事,有什麽意見?”


    許雲峰似乎不急於作出任何結論,而是期待著他提供更多的材料。


    “沒有了。”甫誌高鬆了口氣,看看表,解釋著說:“區委通知我有個會議,也許同誌們都到齊了。”


    “不必去了。”


    “為什麽?”


    “我剛才通知會議改期了。”


    語氣十分堅決,完全出乎甫誌高的意料。許雲峰的決定來得這麽突然,使他吃驚,但他並不相信事情會那麽嚴重;甫誌高內心裏以為許雲峰的看法,僅僅是長期作地下工作的人很難避免的神經過敏而已。不過,他覺得,這時也沒有和上級當麵爭論的必要,隻好趁勢說:“那麽,——讓我立刻到書店去檢查一下?”


    “不要再去。陳鬆林已經離開了書店。”


    甫誌高不能不大吃一驚。他搓了搓手,焦躁地重新坐下,輕聲地但是難以抑製地抗辯道:“書店工作的缺點可以檢查,不過就憑這些材料……”“這算什麽樣的缺點?”許雲峰不僅覺得甫誌高提出的問題不正確,而且提問題的情緒也不對,他仍然冷靜地問:“你近來檢查過自己的工作嗎?”


    許雲峰期待著對方的迴答。甫誌高猶豫了,惶惑地迴避著他的目光。老許又說道:“書店是備用的聯絡站,有關的原則早就明白規定了的。可是現在竟完全違背了這個規定。書店是機要地點,你卻讓一個來曆不明的人混了進去;規定書店保持‘灰色’,宜小不宜大,你卻偏要擴大,偏要賣進步書籍,還異想天開辦什麽文藝刊物;重慶大學不是你的工作範圍,卻硬要叫小陳插進去活動……難道你不知道,這是違反秘密工作原則的錯誤?這樣的聯絡站還不應當立刻封閉?”許雲峰注視著對方低下去的頭,繼續問道:“是什麽東西使你看不見這些?是什麽東西使你不按照黨的要求辦事,硬要按照你自己的意圖,背著黨活動?最近以來,你屢次表示,希望擔負更多的工作,看起來這是積極的表現,但你的出發點又是為了什麽?”


    甫誌高雖然承認違反了工作原則,可是,他自信也作了幾年地下工作,黎紀綱和鄭克昌,未必就像許雲峰說的那樣壞,難道抄襲幾首詩,和特務活動會有什麽聯係?許雲峰像看出了他的心事,又平靜耐心地問他:“你仔細考查過鄭克昌的曆史嗎?”


    “暫時還沒有。我最近就去調查。不過,陳鬆林是了解他的。而且由他通過郵局寄發的《挺進報》,也都寄到了。”“陳鬆林在你的錯誤領導下工作,你能把責任推給他?”老許沒有停頓,又說下去:“為什麽一定要找鄭克昌寄《挺進報》?是考察他還是利用他?*h?為什麽不直接通過組織,查明他是否是從郵局裏出來的?而且,《挺進報》不準郵寄,你為什麽明知故犯?”


    甫誌高無言地低下頭。許雲峰接著說:“郵局原來的確有個讀書會,但是太紅,被特務注意以後,早已停止活動。而且讀書會的成員,從來不寄《挺進報》。那麽,鄭克昌又是找誰去寄《挺進報》的呢?


    甫誌高默默坐著,一言不發。


    “他完全可能是特務!”許雲峰肯定地說:“你被敵人的偽裝完全蒙蔽了,一時難以醒悟。要知道,我們麵前的敵人是武裝到牙齒的美蔣反動派,任何麻痹輕敵思想,隻會給黨帶來不可彌補的損失。我認為,和沙坪書店有關的人員,全部需要轉移。”


    甫誌高囁嚅著,然而並不信服:“我算犯了一次意想不到的錯誤!”


    “現在先不談你的錯誤。”許雲峰的聲音變得更堅決了。“你認為哪些人應該馬上轉移?”


    “是不是一定要轉移?”言詞中,似乎暗示著:他對這樣的決定,不負任何責任。


    “馬上轉移一切有關的人。”


    “既然如此,那麽首先是陳鬆林。”甫誌高想了一下,補充道:“書店開業登記,我用了劉思揚的名義作保證人,因為他有很好的社會關係。”


    “為什麽用他的名義?不是告訴過你,通過其他社會關係找保證人嗎?餘新江到書店去過嗎?”


    “沒有。”


    “其他的人呢?區委有沒有人到過書店?”


    “沒有。”甫誌高說:“不過黎紀綱還在重慶大學。”“黎紀綱的情況,黨會通知重慶大學的。”許雲峰又問:“你再想一下,有關的人,都要盡快通知他們,迅速轉移。劉思揚也被牽連進去,這是完全不應該的。”


    “今晚上,我迴去再想想,還有沒有要轉移的人。”“你還要迴家?”許雲峰突然問道:“難道你認為自己沒有暴露?”


    甫誌高驚奇地睜大眼睛:“我也暴露了?”


    “敵人一定早就注意你了,你必須首先撤退。為了謹慎起見,我認為此刻我們見麵的這個地方,也不能再用了。”“如果我需要撤退,”甫誌高異常不滿地說:“我倒情願到農村去……”


    “你撤退到什麽地方,迴頭再決定。可是今晚上,你不能再迴家去!”


    甫誌高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許雲峰雖然看出了他的各種不滿與抗拒,而且料想得到他心裏有更複雜的東西。可是此刻不是批判思想,而是搶救組織的危急時刻,因此,提醒甫誌高說,現在是十點過’十二點開始宵禁,不能再多談了。許雲峰和劉思揚不認識,因此,要甫誌高立刻找個可靠的地方打電話,約劉思揚出來。今晚上要他和劉思揚到朋友家去住。許雲峰思索了一下,接著說:“今天是星期六,明天上午十點鍾,你到心心咖啡店去,準時十點鍾,在雅座裏麵碰麵。還有些問題,明天再進一步研究。”


    “我一定準時來。”甫誌高勉強地握著許雲峰的手說:“老許同誌,我感激你對我的幫助,我願意好好檢查自己思想上的錯誤,希望黨和同誌們相信我……”


    “黨會信任真正改正錯誤的同誌。”許雲峰誠摯地,但一針見血地指出:“真正的無產階級先鋒戰士,應該敢於和自己的非無產階級思想作鬥爭,而不是逃避這種鬥爭。灰塵不掃會愈積愈厚,敷敷衍衍,終會為曆史所拋棄,這種教訓是很多的。我希望你有更多的自覺。”許雲峰看看表,提醒道:“已經十點一刻了,你馬上打電話找劉思揚,一定要找到他本人!”


    “老許,我走了。”


    “這是你的雨傘,”許雲峰把心情恍惚的甫誌高忘掉的傘遞給他,又撐開自己的傘。“一路上,你要小心!”


    “老許,你放心,對付敵人的警惕,我是有的。”


    靜靜的街頭上,春雨愈見大了,淅淅瀝瀝下個不停。老許站在街頭,望著甫誌高的背影,一直看著他按照約定的路線愈走愈遠。老許機警地探視了周圍的環境,斷定沒有敵人跟蹤甫誌高和自己,才踏著泥濘向另一個方向走去;可是他仍然放心不下,因為甫誌高雖然在組織上服從了,但是思想不通,根本不相信當前有什麽危險。


    “小陳,小陳!”鄭克昌在細雨紛飛中,輕輕地扣著店門,“我迴來了。開門,陳鬆林!”


    過了好久,裏麵還沒有響動。鄭克昌從鋪板的縫隙往裏瞧,書店中黑黝黝的。鄭克昌輕輕推了一下門,門開了。店門是虛掩著的。鄭克昌走進書店,開亮了電燈,然後不慌不忙地爬上樓去,嘴裏說著:“小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表哥幫我找到了職業,小學教員。學校就在小龍坎,離書店很近,十分鍾就走得到。你看我是去作教員好呢,還是留在書店?……”


    鄭克昌爬到樓口,還在嘰嘰咕咕:“小陳,你門也不關,就睡啦……”片刻之間,樓上的電燈被開亮了,書店裏樓上樓下***通明。可是,隔了不到半分鍾,鄭克昌突然神色倉皇地出現在樓口,腳上一絆,“哎喲”一聲,便骨碌碌滾下樓梯,他跛著腿,爬著,掙紮著,朝書店外麵喊:“你們快來呀!快來呀!”


    路燈附近,幾個穿雨衣的人,聞聲撲了過來。為首的一個,提著槍,審視著書店裏的陳設,故作鎮定地問:“怎麽迴事?”


    “陳鬆林跑了!”


    “什麽?”


    “晚上八點鍾,我才和他分手的,現在……”


    “現在十點半,才兩個半鍾頭!”


    “是呀,兩個半鍾頭。”鄭克昌絕望地喃喃著。“吉伯兄,你看怎麽辦?”


    魏吉伯掃視著整齊的書架,書店裏一切如常,沒有可疑的痕跡。他也心慌意亂了。


    “到樓上搜查!”魏吉伯命令著,又把鄭克昌扶上樓去。“你看,這是什麽?”魏吉伯在床頭發現了一張紙條。“他寫的?”


    鄭克昌接過來一看,肯定地說:“是他寫的。”


    一陣如釋重負的喜悅,衝上了鄭克昌灰白的臉上,他驚喜交集地顫聲說道:


    “他,他沒有走!你看,這是他,他留給我的,他說,小鄭:經理叫我進城去一趟,商量裝修書店門麵的事。十二點鍾以前趕迴來。萬一耽擱晚了,明無早上一定迴來吃早飯。……是他寫的!他跑不了,他要迴來的!”


    鄭克昌把紙條丟在桌上,熟悉地從桌屜裏摸出一包花生米來。


    “來吧,歇一會,等著他。”鄭克昌笑嘻嘻地抓起一把花生米,丟在口裏嚼著:“喂,吉伯兄,你也吃了場虛驚,來,咱們喝口酒吧——可惜隻有二兩。”


    魏吉伯抽出灑滿香水的手巾,擦拭著額角的冷汗,又脫下身上的雨衣。“我怕處長安排的這場好戲,還沒有開鑼就坍台了咧!”


    魏吉伯端起酒碗,又馬上放下。“還是大意不得。”他轉身對手下的特務命令道:“你們馬上出去,離書店遠一點,嚴密監視。等候我的信號行動。”迴過頭,對鄭克昌說:“我們就留在這裏,再搞點酒來喝***幾口。”


    “把樓下的電燈關了,”鄭克昌對著正在下樓的特務叮囑:“把店門照樣掩好!”


    “這花生米好香,是磁器口炒的?”魏吉伯自得地傲然笑著:“他迴來時,我們再做場戲,你舉起雙手,站在門邊,渾身發抖。我……”他喝了兩口酒,望著望著,目光忽然停滯了。他看見床底下有點什麽東西。


    “那是什麽?”


    魏吉伯翻開床毯,用腳一踢,床底下飛出了一些紙灰。“他燒的什麽?”


    “是呀,哪裏來的紙灰?”


    “他一定把秘密文件燒了!”魏吉伯張皇失措地說。


    鄭克昌象從夢中驚醒,立刻衝向陳鬆林留下的箱子,用力扭開了鎖,打開一看,裏麵的東西全沒有了,隻有一個洗臉盤,裝著大半盆燒過的紙灰。


    “糟糕!”鄭克昌絕望地喊了一聲。


    “***,我們上當羅!”魏吉伯連連頓腳,一下跌坐在**,叫道:“緩兵之計!陳鬆林早就跑了!”


    甫誌高的心情,分外沉重,他蹙著眉頭,茫然地在泥濘的馬路上踽踽獨行。斷續的春雨已經停了。路邊隻有屋簷水還在滴落。甫誌高滿懷心事地移動著腳步,用雨傘罩住自己的頭,恰像要遮掩難言的痛苦。他不時地迴頭看看有沒有跟蹤的人影;可是,一路上靜悄悄地,沒有人在他背後盯梢。


    驟然聽到老許的判斷時,的確使他心裏大吃一驚,如果像老許說的那樣,黎紀綱、鄭克昌都是特務的話,那就危險極了,書店、小陳、甚至自己都完全暴露了,必須盡可能迅速地采取措施,撤退、轉移,擺脫敵人的注意!然而,書店開業到現在已經不是一天兩天,和黎紀綱、鄭克昌的關係也不是一天兩天,要有什麽問題,為什麽迄今並未出事?他們會是特務嗎?甫誌高滿懷委屈地多方為自己的看法作辯解,越想越覺得自己有理由。


    他記得,鄭克昌是那樣一個瘦弱單純的青年,普普通通的,多少有點傷感情調的失業知識分子,他見過不止一次。憑自己多年的經驗,難道連這樣一個小夥子還看不準?


    甫誌高深深地噓了口氣,在路燈照亮的街頭躊躇了。他覺得,自己對經常接觸的人,哪會有什麽不了解的地方?許雲峰匆匆忙忙地到書店去了一次,連人都未見著,就憑抄襲幾首詩這樣的小事來一個小題大作,完全是從原則、概念出發,毫無根據地作了錯誤的判斷。是的,這正是那種長期作地下工作的人最容易產生的神經過敏。剛才他在老許麵前就這樣揣測過,但沒有說出;這種念頭,此刻更強烈了,他相信自己對老許的觀察不會有什麽差錯。


    他緩步走近山城有名的“國泰”電影院時,剛好晚場電影散場,觀眾從耀眼的彩燈下,從呈現著**女人的巨幅廣告下湧出電影院,寂靜的街頭一時鬧熱起來。擁擠在人流中,甫誌高孤獨的沉思被打斷了。他看見有許多人擁進一家歌聲嘹亮的,深夜營業的咖啡廳,不覺也走了進去。


    他要了一杯咖啡,希望興奮一下他那過於苦思的頭腦。


    坐在溫暖的咖啡店裏,從玻璃窗上望出去,甫誌高漸漸發現,街頭上還有許多耀眼的霓虹燈,紅綠相間,展現出一種寧和平靜的夜景。他的心情鎮定了一些,漸漸地又對老許的判斷發生了更大的懷疑:如果真象許雲峰說的那樣活靈活現,那麽,敵人為什麽到現在還不動手?老實說如果真是敵人,恐怕早就出事了咧!


    這咖啡店很大,內廳裏傳來陣陣音樂,絲絨帷幕後麵便是附設的舞廳。甫誌高打量了一下周圍的人,多是雙雙對對的男女,圍坐在一張張玻磚桌上笑著、吃著,誰也沒有注意坐在角落裏的他。甫誌高放下杯子,覺得今晚咖啡的味道太淡,便叫了白蘭地,外帶一個冷盤,自斟自酌起來。同時,他想借此機會,好好思索一下。


    和老許相處,時間雖然不很長,但他的感受卻是不愉快的。老許是個十分嚴格的人,有著普通工人那種凡事過於認真的脾氣,甚至有些固執己見,經常是批評這,指責那,好像對自己有成見似的;可是他喜歡的又是些什麽人呢?從派來和自己聯係過工作的交通員成崗、餘新江來看,盡是些隻曉得眼前的工作,而缺少抱負和遠見的年輕人,也許,許雲峰認為這些人比頗有工作經驗的自己容易控製、指揮吧?甫誌高有這樣的看法,已不是一兩天了,但他隱忍著,從未向誰談過。他相信,不僅是許雲峰,還有已經離開的江雪琴,對自己的印象都未必很好。自己對他們,在感情上也有距離。正是因為如此,所以他覺得,在這種領導下,不能盲目服從,在為黨工作的時候,不能不為自己的抱負想一想,作點安排。這次把聯絡站辦成書店,他是早有計算的:把書店辦好,出版刊物,逐漸形成一種團結群眾的陣地,到解放後,當然比僅僅搞經濟工作所能得到的好處更多,也比單純搞聯絡站工作的收獲更大。天生我材必有用,要在革命鬥爭中露出頭角,而不被時代的浪潮淹沒,就應該在力所能及的條件下,盡可能地發展自己,這決非過分的事。在辦書店以前,他想抓點學運工作。後來又想下鄉去。聽說川北方麵搞得不錯,那是他的家鄉,如果迴去搞點武裝,在全國勝利的形勢下,一年兩年苦過了,到勝利那天,安知自己混不到個遊擊隊司令員?這些抓緊時間“積極工作”的想法,從他知道革命已經發展到走向勝利的轉折點以來,愈來愈強烈,也愈來愈鼓舞著他從謹小慎微一變而為大膽活動。可是現在,好好一座書店,被許雲峰突然拋棄,眼看就要出版的刊物也完了。甫誌高不禁懷想起黎紀綱,他是個多麽理想的主編啊!他曾想過:到刊物出版時,鄭克昌發展成地下社員了,那時,自己掌握著這樣一個得心應手的組織,工作起來該多麽順利。然而這一切,在今晚上,被許雲峰粗暴地破壞無餘了。老許這樣作,是為了甚麽呢?真是有敵人嗎?恐怕未必!甫誌高漸漸明顯地感到,許雲峰對自己進行的活動,確有成見,一切未經他布置的工作,取得了成就,他能不心懷妒忌嗎?妒忌,本來就是一種惡劣的人之常情。真的,這很可能是一種打擊,說特務接近了聯絡站,隻是一種莫須有的借口。許雲峰的真實目的,正是要打擊、破壞自己即將取得的工作成績。甫誌高很有自信地認為完全看透了許雲峰的居心,他不能不感到憤慨了。一口喝完了杯裏的殘酒,臉上有些發熱,又叫了一杯酒來。他要考慮一下,是否需要向上級申訴自己的意見。


    再喝了兩口,他又有點不安,甚至分外悒鬱了。他覺得還是不要上訴的好,因為近幾個月來,許雲峰領導工運,取得了很大的成功,這時候,對他提出意見,上級會相信麽?會支持自己麽?甫誌高毫無把握。他確信,人們總是以成敗論英雄的。


    在黨的麵前,他從來是采取順從的態度。有時免不了也抗辯幾句,但從未讓黨真實地了解自己思想深處的活動。因此,貿然上訴,在這勝利前夕,使黨留下某種不良印象,是否對自己有利呢?


    又喝了一大口酒,心裏暗想道:還是對許雲峰讓步吧!可是讓步的後果呢?他很難逆料。也許是批評,甚至是處分,這使他很不愉快。最擔心、最害怕的是把他調離銀行。多少年來,好容易得到了一個幸福溫暖的家,如果離開銀行,用來掩護身分的生活和享受全都完了,至少短期內是難以恢複了。一想到這裏,甫誌高不能不懷念妻子了,也許,她此刻正斜靠在床邊,等待著他的歸來?


    他推開了麵前的酒杯,心情分外煩亂。忽然記起,老許要他打電話給劉思揚。咖啡店裏的公用電話擺在櫃台上,正好空著。隻要走過去,撥通電話,隨便找個借口,就可以把劉思揚從豪華的公館裏叫出來。劉思揚是他大學裏的同學,班次低些,因為是世家,所以甫誌高樂於和他結識……他默默地望著公用電話,心裏盤算著,如果打通電話,劉思揚一來,今晚上就別想迴家了,別想見到自己的妻子了。尤其是,如果明天,許雲峰突然作出決定,把他調離重慶——這是很有可能的事——那就連和她道別的機會都沒有了。不向她打個招唿,不把她今後的生活作好安排就離開她,他不能這樣狠心!


    出了咖啡店,夜風一吹,甫誌高的頭腦清醒了些。不遠處亮著一盞紅紙的小燈籠,那是有名的地方風味“老四川”牛肉攤。那種麻辣牛肉,她最愛吃。在這臨別的晚上,應該給她帶點迴去。甫誌高買了一大包牛肉,轉身向迴家方向走去。這時,他把許雲峰反複講過的話,全都拋到腦後。明天老許要是問起,就說沒有迴家,老劉的電話打了幾次都沒有打通,也就過去了。


    經過幾條街,前麵已是幽靜的銀行宿舍。他趕忙放慢腳步,四邊望望,確定沒有什麽危險,才鬆了口氣,快步走向熟悉的家門。他望見,樓上的燈光還亮著——一切都是好好的嘛,她也沒有睡覺,正在等候他的歸來。


    甫誌高把大包牛肉夾在腋下,放下雨傘,不慌不忙地伸手去按叫門的電鈴。就在這時候,幾個黑影突然出現在身後。甫誌高猛醒過來,但是,一隻冰冷的槍管,立刻抵住了他的背脊:


    “不準動!”


    甫誌高背心冰涼,害怕得連心跳也停頓了。他還想喊叫,還想使噩耗讓未眠的妻子知道,可是一塊蒙帕,突然捂住他剛剛張開的嘴巴,冰冷的手銬,“鏘”的一聲銬住了他的雙手。雨傘和一大包牛肉,跌落到階沿下麵的泥濘裏去了。接著,又一個可怕的聲浪衝進了他的耳膜:“把他的老婆也帶走!”


    甫誌高顫抖著,被特務拖曳著,茫然不知所措地從嘴角吐出了幾個絕望的字:“她……不……是……”“什麽?”


    拿蒙帕的人鬆了鬆手,甫誌高不敢再叫了,隻乞求地低聲申辯道:“她……不是……共產黨……”


    可是,散發著黴臭味的蒙帕突然捂得更緊。幾條暗影一閃,徑直向閃著亮光的門口奔去,按響了叫門的電鈴。


    甫誌高眼前一黑,像整個世界就要毀滅似的,感到一陣天昏地轉……


    遠處,沉重的鍾聲,在風雨暗夜中,遲緩地敲響了十二下,正是最黑暗的山城的午夜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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