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每個人的人生都有一個分水嶺,那麽徐巍的分水嶺就是在他八歲的時候。


    八歲以前,他自由活潑,總是用一雙好奇的眼睛觀察著世界;八歲以後,他仿佛一下子把自己關在一個籠子裏麵,漸漸變得封閉沉默。


    他這個樣子已經持續了十年,如果沒有意外,也許還會保持更久,直到某一天,某個意外的聲音把他再一次喚醒。這個聲音也許從來不會出現,也許已經出現了。


    徐巍坐在窗戶邊,他看著下麵從校門口來來往往的學生,腦海之中漸漸浮現許多塵封已久的記憶,就像是打開閘門的洪水,全都洶湧進來。


    徐巍想起他第一次遇到黃瀟瀟的場景。那是十年前一個夏天的傍晚,那時候還有蟬鳴,那時候似乎也沒有現在這麽炎熱。


    夏蟬不知疲倦地藏在樹葉裏鳴叫,此起彼伏,就算暫歇了,耳朵裏還是嗡嗡的,就像是有一隻蟬住在了耳朵裏。偶爾也會有蛙叫,特別是下雨過後,青蛙“呱呱”地叫著,那個時候就沒有蟬鳴了。


    徐巍記得那時應該下過一場雨,蛙聲還在他記憶深處啼叫著,徐巍還不懂失蹤是什麽意思,他覺得父親就像是以前出差一樣,離家幾天,很快就會迴來了。畢竟那段時間,父親老是出差。


    母親的氣色越來越差,徐巍知道,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母親就會藏在黑暗裏獨自啜泣。後來他們搬出了那個有父親的家,搬進了東大的職工宿舍。


    徐曉燕是東大最有名氣的心理教授,但是在家庭這個問題上,還需要別人來安慰。那時,徐巍仍舊以為父親隻是暫時離開,很快就會來接他們迴去。


    那場夏雨下得很大,直到傍晚才停歇,徐巍睡眼惺忪從床上爬起來,他在房間沒有找到母親,推開門,母親正坐在走廊上和隔壁劉阿姨說話。


    劉阿姨也是東大的教授,徐巍隻知道她姓劉,是個四十多歲獨居的女人,沒有兒女,丈夫是做什麽的已經記不清了,隻是知道他好些年前就去了國外,從此就再也沒有迴來過。徐曉燕自從搬來之後,每天都會和她聊天到深夜,她們似乎有著許多共同的話題。


    劉阿姨問徐曉燕說:“你清楚忠平為什麽沒有一句話就不辭而別嗎?”


    徐曉燕捂著臉,紅腫著眼眶搖著頭。


    “忠平不是一直在研究所裏工作嗎?怎麽會突然出去呢?”


    徐曉燕搖著頭說:“我不知道。”


    劉阿姨歎了一口氣,小心問道:“是不是因為小巍?我感覺他和一般的小孩子不一樣……”


    徐曉燕怔住了,不說話。


    這些話,伴隨著那場暴烈的夏雨,一直在徐巍記憶深處唿嘯著。


    那天傍晚,徐巍哭著跑了出去,他有時候也會覺得自己有些古怪,他會在地上一蹲就是一天,隻是為了看看螞蟻究竟是怎樣工作的。他也會起很早守在野薔薇前,隻是為了看看它是如何從一個花苞變成花朵……


    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父親會因為他而“失蹤”。


    他想,可能就是因為他的古怪。


    徐巍哭著跑著,當天漸漸黑下來的時候,他才發現他已經在西陵公園裏麵。


    雨後的公園空空蕩蕩,徐巍擦幹眼淚在裏麵走著,忽然被一陣低低的哭泣聲吸引。徐巍循聲走過去,見到一個穿著碎花公主裙的小女孩躲在橋洞底下,抱著腿哭泣著。


    小女孩聽見有腳步聲走過來,抬起頭看見是一個紅著眼睛的小男孩兒,皺起沾著泥土的小鼻頭,兇巴巴叫道:“看什麽看!”


    徐巍睜大眼睛仔細瞧著,終於看清楚她的臉,笑著說道:“我見過你,你不是也在實驗小學上學?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小女孩哼了一聲,叫道:“要你管!”她別過頭,不理徐巍了。


    天色漸漸變黑,過了好久,小女孩轉頭看見徐巍還站在那兒,又兇道:“你怎麽還不走!”


    “我怕你一個人在這裏怕黑。女孩子都怕黑的,我媽媽也怕。”徐巍一說道這兒就想到媽媽現在肯定在黑暗裏四處找他,又低下頭。


    “我才不會!”


    小女孩氣鼓鼓叫著,又把頭扭到一邊,沒過一會兒,她悄悄把頭扭過去,這下她沒有見到徐巍了。


    她怯生生叫道:“你在哪兒?”


    迴應她的,隻有池塘裏的青蛙和時遠時近的野狗的吠聲,她一下慌了,眼淚止不住打轉兒,她大聲叫著:“你真的走了嗎?”


    “我在這兒。”


    徐巍答應著,從橋上跳下來,他走到小女孩兒的身邊,伸出小小的拳頭,攤開手,幾隻螢火蟲從掌心飛起來。


    “媽媽說,隻要有光,哪怕隻是小小一團光,也能讓人不再害怕黑暗。”


    徐巍對著她笑眯眯說道。


    小女孩吸著鼻子,也不哭了,輕輕說道:“你再過來一點,就坐在這兒好不好。”


    徐巍坐在她對麵的石頭上,河岸邊蛙聲一片,螢火蟲慢慢從草叢裏飛出來,在靜謐的草地上一閃一閃,河水上麵的蓮花也一起搖晃著,從來陣陣芬芳。


    徐巍開口說道:“我叫陳巍,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黃瀟瀟。”


    “黃瀟瀟?瀟瀟暮雨的瀟瀟嗎?”


    “你懂得真多。”


    “山下蘭芽短浸溪,鬆間沙路淨無泥,瀟瀟暮雨子規啼。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溪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我爸爸教我背的,可是我爸爸不要我了,因為我太奇怪了。你爸爸是不是也不要你了,你才會一人在這裏哭?”


    黃瀟瀟吸著鼻子,堵起嘴巴說:“才不是呢。是我不要爸爸了。”


    “爸爸每天把我關在家裏麵,派好多人看著,連讓我出來玩都不允許。壞爸爸,我才不要他呢!”


    突然,黑暗裏傳來幾道腳步聲,一個人頭從黑暗裏露出來,他盯著黃瀟瀟笑道:“呀,這不是黃大小姐嗎?可算讓我找到您了,快到我這裏來。”


    黃瀟瀟眼睛裏麵一下亮起來,叫道:“是爸爸叫我來的嗎?”


    那人笑了起來,說:“沒錯,是黃龍王叫我來的,我現在就送你去見你爸爸。”


    黃瀟瀟興奮站了起來,忽然,徐巍一把拉住了她。


    徐巍警惕盯著前麵的黑暗,說道:“不要過去。”


    霎時間,那男人露出了兇狠的神色,在他身後幾個兇神惡煞的身影漸漸浮現……


    突來的震動打斷了徐巍的思緒,是對講機傳來的提示,馬上就要開始晨讀,徐巍匆匆忙忙走出教室,對講機那頭劉平早已忍不住叫道:“大事不妙,她,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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