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雅。


    風雅是什麽?


    一個人獨處幽篁,倚闌聽竹可以算作一種風雅,青燈古卷,秉燭夜談也可以算作風雅,采菊東籬,空穀尋蘭也是一種風雅,曲水流觴,鬥酒吟詩當然也是風雅。


    這世間有太多種風雅之事,隻要清微淡遠,唯心使然便就可以作為一種風雅。


    可不論葛中離此前見過多少種風雅之事,都實在遠遠不及眼前看到的這一幕。


    穿過曲折小徑,幽幽長林,葛中離終於是找到了一條江,一條有漁翁的江。


    他從清晨進到林子裏,一直走到黃昏。


    這個地方,還真是隱蔽。


    江邊有隻烏篷船,船艄上靜坐著一個白發老翁,青箬笠,綠蓑衣,手中持著一根竹木釣竿。


    長安的水不比江南的水,江南的水,像是一個柔情繾綣的少女,閑庭信步折遍園中百花,而長安的水,更像是一個英姿颯爽的女俠,橫刀立馬看盡大浪淘沙。


    能在這樣的江水中安穩釣魚的人,豈非也很奇怪?


    而更奇怪的,是這艘烏篷船,江南特有的烏篷船,怎麽會出現在長安?


    他好像一夢一醒之間,迴到了江都似的。


    日近黃昏,江麵上已泛起了粼粼波光,餘暉映在水中的魚身上,竟有些分辨不出哪個是魚,哪個又是江。


    樵夫,他白日見到的樵夫,此時正站在岸邊,靜靜地看著船中的漁夫。


    船舫中,傳出了寥寥幾聲清音,深沉曠遠,如來自瑤山,如飛入天籟。


    這彈奏的曲子,他也識得。


    此前在江都,他就知道飲風閣的拈花堂主閑暇時總是喜歡去清平坊聽一位樂師撫琴,他雖然從來沒有借此與她偶遇過,但他想知道她,想更了解她,所以他也常常偷偷跑到清平坊,想聽聽這琴曲中究竟有何動人的玄機。


    隻是奈何,他也實在不是能解此風情之人,聽來聽去,總覺得如入牛耳,糟踐了這些好東西。


    可是,曲中意他雖然聽不懂,人間情畢竟還是有的。


    一來二往,他也結識了這位琴師,兩人相投甚歡,時間久了,雖然自己不能彈,但也至少能辨他人好壞。


    船舫中的人,自然是好的,那人所彈的曲子,正是一曲漁樵問答,如此應景。


    琴聲清雅,歌聲悠揚,樵夫與漁夫也已和著琴聲清唱了起來。


    “整頓絲鉤,濯足溪流。


    白雲坡下,綠水灘頭。


    寵辱無關心頭,但做個雲外之叟。”


    “長江浩蕩,舉棹趁西風。


    野客山翁,竹徑鬆風。


    遁世逍遙遊,茫然不知南北與那西東。”


    “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人獨釣一江秋。


    三江五湖,任我自在遨遊。


    得魚貫柳而歸,其樂觥籌。


    曉起戴月行,披星臥月眠。


    乘月泛滄浪,盡醉而休。”


    “山林居士,煙波釣叟。


    披粗衣,食淡飯,不識有王侯。


    樂我漁樵,笑弄煙霞,俯仰又何求。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漁樵二人一唱一和,已然完全陶醉在其中。


    他看著這一幕,似是有些癡了,試問這世間還有什麽事比此情此景要更風雅呢?


    山兮自蒼蒼,水兮自茫茫,漁樵之樂,在乎山水之間也,漁樵之道,又豈非是人間之道?


    他也正襟走上前去,應聲和道,“人生如寄何可憂,欸乃一聲山水綠。盡歡非必絲與竹,道是此中有清音。”


    “不到六個時辰就找到了這裏,看來這後生腳程還算不錯。”


    “的確不錯,上次那個,我記得可是足足走了有一天一夜的呢。”


    樵夫有些打趣地看著他,他似乎越來越滿意麵前的這個年輕人。


    有些人,第一眼看上去不怎麽喜歡,可看得次數越多,總是能讓人覺得越看越順眼。


    葛中離麵露尷尬之色,他也實在有些聽不出來,這樵夫的話到底是誇他,還是損他,“方才前輩明明在晚生之後,怎麽會……”


    “怎麽會比你先到?”樵夫自顧自得意地笑了起來,“老夫是過來人,當然可以走捷徑,然而年輕人的路,卻是沒有捷徑可走的。”


    葛中離當然聽明白了他的話,倘若當初他沒有聽樵夫的話,走了別的所認為的近道,即便找到了這裏,也許隻會繞更大的彎子,也許已看不到他們了。


    人生,豈非本就有很多挫折之路是不得不走的。


    隻有走過了,才不負來時的路,也隻有走過了,才能更加清醒的知道,什麽路當走,什麽路不能走。


    一往無前的路,永遠沒有捷徑。


    “前輩所言甚是,晚輩又受教了。”葛中離還是恭恭敬敬地朝著他一拜,他已經很少時候在一天之內去拜同一個人兩次了。


    “看起來的確不太聰明的樣子。”


    船上的漁夫已經放下釣竿,一躍而下,輕如鴻雁一般掠到葛中離身前。


    葛中離不禁感歎,這白發漁翁看起來少說也得有八九十歲了,這把年紀的人身子骨還能如此靈活輕盈,倒真是不得不佩服這青山碧水頤養人身心。


    漁夫嬉笑著,眼睛在葛中離身上盤打了好幾圈,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聽說,你小子身上有一壇百年秋露白?”


    葛中離麵帶微笑點了點頭,並沒有迴什麽話,他總覺得這個人問出這樣的問題來,有些奇怪。


    “在哪呢?拿出來也讓老頭子開開眼。”他話說著,鼻子已經完全湊到了葛中離身上,到處嗅著。


    “你這老不休,難不成我剛說過的話,你已經全忘了,那可是孝敬綠猗先生的酒,豈容得你貪嘴?”說話的,正是站在一旁的樵夫。


    “我就聞聞,又不偷喝。”


    他的話音很輕,琴音卻很重。


    船舫內,一聲重重的潑喇撥弦聲已經傳出來,聽到這個聲音,漁夫竟已遠離了葛中離,退迴到船上。


    船中是誰?


    葛中離似是已經想到了一個人,他聽得懂琴音,方才撫琴的人心境澄澈,琴意悠遠,聽聞綠猗先生也是善琴之人。


    更何況,還能如此震懾得住漁樵二人。


    “在下葛中離,特來拜會綠猗先生。”這已是他一天之中第三次鞠躬。


    竹簾輕掀,人已出船。


    一個白衣勝雪的女子扶著搖晃的船篷輕輕踱步走了出來,她的眼中也同樣傲雪淩霜,看著葛中離時,就像是看著一株草,一朵花,一條魚。


    好似萬物在她的眼中,並無區別。


    “這就是你們說的百年秋露白?”女子並沒有迴應葛中離的話,而是轉頭問向了漁夫與樵夫。


    葛中離看到這個女人時,也略微一怔,綠猗先生,是個女人?


    而且看起來,好像還是個不怎麽近人情的女人。


    隻不過,為什麽他在這些人眼中,好像就隻是那一壇酒?


    “對,就是他。”樵夫點了點頭,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傻小子,竟又將你當作了綠猗先生。”


    女人卻絲毫都笑不出來,她的餘光瞥著葛中離,冷冷道,“你為何覺得我是綠猗先生?”


    “我……”葛中離一時被問得有些說不出話來,想想也是好笑,他怎麽見了誰都覺得像是綠猗先生,“隻因姑娘琴藝,的確不凡。”


    “不凡?我不過是先生身邊的婢女,琴藝也自不及其萬一,看來,你的耳力倒是不怎麽樣,眼力也不行。”她清冷的臉上突然泛起了一絲笑意,與樵夫對葛中離的態度變化如出一轍,“你也懂琴?”


    “在下愚鈍,耳力的確不行,隻聽得出姑娘曲意中的山水之樂。”


    “能聽懂這山水之樂,已比很多人強了,你這人倒是可以來我們換酒小築長住一些時日。”


    “隻可惜,要辜負姑娘的一番美意了。”葛中離坦然地笑了笑,“我隻願天下人能夠長樂這山水之間就已無憾,至於我,天生的勞碌命,隻怕還是消受不起。”


    “年輕,氣盛。”


    女人冷笑一聲,她的笑意有些不屑,可是眼中卻又有些敬意。


    葛中離隻是微笑,他待人向來如此,不迴辯,不爭執,卻始終堅持自己的堅持。


    每個人心中最重要的東西都是不同的,他又何必非讓別人與他一般的想法。


    “白芨丫頭,你說今天綠猗先生會不會見他?”樵夫看向了白衣女人。


    白芨卻看向了葛中離,“你有福了。”


    “我?”


    葛中離暗忖,有福的意思,是不是他們肯買這壇酒的一分薄麵,讓他去見上一見?


    “我不是說你,我是說酒。”白芨板著的臉終於是繃不住,竟掩麵笑了起來,“秋露白啊秋露白,你此生能遇到我家先生那樣的伯樂,又豈非是你幾輩子都難得修來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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