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中微弱的燭火還在跳動,草堂中的人輕聲低語講著故事。


    草席上,已有三個安然入睡的孩子,孩子的臉上都掛著甜美而滿足的笑容。


    張疏狂輕輕起身,將手中的書頁合上,放到桌旁,輕輕提起被子為每個孩子都好好蓋上,又走到窗邊,輕輕地闔上了窗扇。


    他的手腳很輕,生怕發出一點動靜吵到了孩子們睡覺,這樣的小心翼翼,讓站在外麵的兩個人也不敢出聲唿喚了。


    一看到這個人,葛中離的臉上總會不自覺地露出微笑,現在又看到他這般溫柔照顧孩子們的樣子,他剛才心中那鬱結的情緒已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張疏狂輕輕吹滅了屋中的油燈,輕手輕腳地走出屋子,輕輕關上了門。


    亥時二刻,準時睡覺,這一天,才算圓滿。


    可他並沒有打算圓滿,他已看到了門外的來客。


    他走進相隔不遠處的一間草房,點起燈,坐下。


    “我早知你們今夜會來的。”


    聽到這話,葛中離與拾兒麵麵相覷了幾眼,也都先後進去,坐下。


    “先生可知我們想問什麽?”


    “知。”


    葛中離不再說話,他知道,張疏狂若想說,那便不必他問。


    “寒舍粗陋,隻有粗茶,怠慢了兩位。”書生說著,已慢慢自壺中沏了三杯,“本來,這隻是村中舊俗,不關你我。隻是,隻是……”


    他邊說邊歎息,感懷得有些說不出話來。


    “先生但說無妨。”


    “不知兩位可曾聽過,鬼王娶親?”


    拾兒使勁地搖了搖頭,她自是從來沒聽過這樣荒誕的說法。


    葛中離卻先是點了點頭,皺起眉來,又慢慢地搖起頭來。


    點頭是聽說過,搖頭是不認同。


    “這是舊禮,村中每年要敬獻一個未出閣的姑娘送到後山的山神廟裏,屆時鬼王便會派人來迎娶,以保證往後一整年的風調雨順。”張疏狂說著,捧起茶一飲而盡,他喝茶的姿勢倒有些像是喝酒。


    “這種鬼話,也有人信?”


    拾兒拍案,她當然知道,這些姑娘,沒有一個會得善終。


    “起初是不信的,所以村中已有很多年沒再沿襲過這樣的習俗。隻是,最近幾年大旱,田中顆粒無收,不知哪裏風言四起,揚言要複辟舊禮,將這些年不敬鬼神的荒度全都補迴來。自此整整三年,每個月都有一家的姑娘要獻給鬼王做妾,現如今已有三十五個了。”


    “所以,我們在村中根本看不見年輕的女孩子?”


    “是,她們大多為了避禍,早已遠嫁他鄉。”


    “婷兒也是?那她為什麽不走?”


    “她。”張疏狂又兀自斟了一杯茶,一飲而盡,“她是個癡人。”


    “他是為了你。”


    葛中離的眼睛變得犀利起來,盯著張疏狂。


    他記得,婷兒坐在窗前癡癡望著的方向,隻有一戶人家,會每日在那個時辰升起炊煙。


    “原來,你們已經知道了。婷兒那丫頭,確實時常到我的草廬旁聽孩子們讀書。”


    “若是你娶了她,豈非兩全其美?”


    “事到如今,隻求李兄莫要再說這種話,我早已立下重誓,此生隻娶發妻萱兒一人足矣,即便現如今已是天南地北雙飛客,生死相隔,我也斷然不會再作續弦之念。”


    “張先生又何嚐不是癡人呢。”


    拾兒的語聲中也帶著些許的欽佩。


    一個女人,見到一個癡情到於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男人,不管這個男人心中的人是誰,都會很欽佩他。


    這種欽佩,往往還帶著不可言說的吸引。


    可能隻是她們在想,假如有一個人也能如他這般對自己,那便真是此生無憾了呢。


    “見笑,見笑了。”張疏狂又抿了一口茶,“我讀聖賢書幾十年,自是不信這些鬼神之說的,可是以我一人之力,卻是萬般阻攔不住這些事情。”


    “荒唐,真是太荒唐了。”葛中離微微歎著,這樣的事,與草芥人命又有何異。


    “所以,村中人不願待見二位,也是情理之中。我本也不想連累兩位牽涉其中,隻是,隻是在下真的欲求無門,不知能找誰去主持公道。”


    張疏狂說著,已經起身站到他們麵前,又恭恭敬敬地跪了下來,“我觀二位氣度亦絕非等閑之輩,隻求兩位能夠仗義相助,為那些無辜的人掙守一世之安啊。”


    “先生快請起。”葛中離也忙站了起來,伸手攙了過去,“路見不平自當拔刀相助,這本就是我分內之事,又怎可受人之情,你且放心。”


    拾兒在一旁靜靜地喝著茶,她仔細地端量著這兩個人,卻是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一路上走來,葛中離的脾性她倒是已經摸得一清二楚。


    這人說傻卻也不傻,隻能說,是有些癡吧。


    他什麽都好,武藝高強,心思也夠縝密,就是太容易意氣用事,該管的不該管的閑事,他都要去管上一管,卻不知太重感情的人,最容易被別人用感情利用。


    可是她,這些年在飲風閣的規矩下,早已不再是那個容易被感情左右的人。


    她現在對葛中離的各種氣,是在嫉妒吧,嫉妒再也無法做到如此的自己。


    “難怪,今夜我見到那許多燒紙之人,想必他們都是獻出過女兒的可憐人了吧,難怪,他們要選在婷兒出閣前的一夜。”拾兒此時才徹底安下心來,她見到的不是鬼,而是人,“那都是誰來決定鬼王要娶誰家的女兒?”


    “這些,都是村長請巫祝卜卦問的。”


    “可是,村長今夜也出現在那裏。難道,他竟狠心到把自己的女兒也獻出去了?”


    “他並沒有女兒,膝下隻有一獨子,想必兩位白日是見過的。”


    張疏狂迴到原先坐著的地方,他在細細打量著拾兒。


    尋常女子看到他們方才那樣,定會內心也跟著波瀾而起,感懷得不知所以。


    可是拾兒,卻絲毫不為之動容,好像這本就不關她的事,她也懶得去管,他很少見到這樣鐵石心腸的女子。


    “難怪。”拾兒想起了那個在田間出言不遜的男人,也將杯中茶一飲而盡,輕叱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他本沒有這樣的情感,自是不會去體諒別人的割愛之痛了,難怪。”


    “李姑娘的意思是?”


    一聲李姑娘,拾兒卻是愣了許久。


    等她反應過來時,狠狠地瞪了一眼葛中離,誰讓他擅作主張替她取了這麽蹩腳的一個名字,記都記不住。


    “村中大旱,其他人都快窮得吃不上飯了,他一個人卻還能住著那樣的大房子,他兒子說的話似是也已娶了幾房妻妾,難不成,是鬼王單單照撫了他家的一畝三分地?”


    “這,我倒是從未想過。”張疏狂猝然皺起了眉,輕輕捧起了茶杯,卻發現裏麵早已沒了茶。


    “那杜老三跟這件事情有關係麽?”


    葛中離並未提起在後山見到杜老三的事情,也沒有說出他的真實身份。


    “他?”張疏狂的臉上浮現出一道奇怪的笑容,隻是一瞬間,又消失不見,“他是外村人,不問村內事的。”


    葛中離也陷入深思,鬼王娶親的地方在後山的山神廟,那裏正是杜長扈夜裏長守的地方,若說他與這件事沒有關係,任誰都是不信的。


    這個人,他是不知道呢,還是不願說呢?


    “我還有一問。”拾兒緊盯著張疏狂的眼睛,她確實是有太多的問題不解,“先生此前一直在長安任職?”


    “是,謀個小差事,勉強糊口。”


    “為什麽迴來?”


    “仕途不濟,發妻病故,別無他求,隻想迴歸故土,照撫鄰裏。”


    “那你在長安,對他們的幫助豈非更大?”


    “怎麽說?”


    “他們想要的,無非就是錢而已,可你在這裏,卻根本拿不出這樣東西。”


    “姑娘有所不知,醫人不如醫心,授魚不如授漁,隻有當這些孩子能夠青出於我時,這個村子才有希望。”


    “希望?”


    張疏狂轉頭看向了那間已經熄了燈的屋子,突然抿嘴笑了起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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