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卻是一躍而至他的麵前,也不管什麽三步之約了,上來就扒開了他胸前的衣服,仔細瞧著他的胸口。


    “我說呢,這株花若是鑽進了別人的身子裏,那人肯定活不過半日。


    可是你體內的毒,卻是被它看上的最好的餌料。


    你唿吸局促,脈搏紊亂,腳步一深一淺,這麽明顯了,就別再強裝下去了。


    剛剛你入陣之後,就變成現在這樣,可見每次運氣,毒性都會擴散至全身。


    之前,之所以不會,難道……


    哦,我知道了。


    是因為那個香囊,一直在幫你壓製毒性,現在香囊不在你身上,所以你是舊毒複發?”


    顧影沒有理睬她,拽迴她手中攥著的衣服,重新掩著胸口。


    他依舊一瘸一拐地向前走著,若不是這個人現在還不能死,她一定已經跟那個話太多的假的大漠飛鷹同樣下場了。


    “喂,這香囊既然是不能離身之物,那我之前搶走的時候,你幹嘛不說清楚?興許,我一感動,就還你了。”


    “我不信你,多說無益。”


    顧影說著話時頭也不迴,似乎並沒有打算將這一寸紅就這樣要迴去。


    她之所以搶走了一寸紅,是因為裏麵有一味藥,是取自迷影古墓中的彼岸花。


    這個東西,是不能被帶到外麵的。


    可她卻萬般沒想到,這彼岸花雖是至陰至邪之物,毒性極強,而有人卻隻能依靠它來續命,這已不足以用可憐來形容了。


    “你知道,那刀劍塚中的彼岸花,是如何開出的麽?”她一改往日那玩笑的語氣,變得有些沉重。


    雖然她嘴裏有過太多不正經的謊言,可是這一次,顧影卻知道她說的一定是真話。


    顧影停下了腳步,卻沒有迴頭,隻是輕輕搖了搖頭。


    他這樣,意味著他在聽著呢。


    “當年蕭夫人為了鑄成天下第一名刀,試盡各種方法引雙魂入刀。


    在赤髓鑄成之前,失敗了數百次,枉死的怨靈足有六百八十三人。


    他們的骨化成了生死門中岩壁上的鍾乳石,他們的血流過暗河,匯聚到了寒潭之側。


    在那裏,血肉滋養,開出了黃泉路上永不凋零的花。


    你真的以為,彼岸花當年不傷害你爹爹,是因為怕赤髓麽?


    他們本就是為赤髓而生,為赤髓而死的,又談何怕呢。


    這樣可怕的東西,你爹爹一定是知道利害性的。


    若非世間真的別無他法,他是絕不會拿來給你當解藥的。


    毒性相融相衝,每每毒發,疼痛感如剝皮蝕骨,萬箭穿心。


    那種感覺……


    原來,最懂得我所感的人,竟然是你。


    既然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們講和吧?”


    她說著,已經從腰間取下了那一寸紅,又從裙子上扯下來一根藤枝,拿在手中不知在搗鼓些什麽。


    “不須你多言,我……你……”


    顧影看到她遞上來的東西,想說的話噎在了嘴邊,他此時實在不知該怎麽形容的好。


    香囊還是那個香囊,隻不過,多了一些東西。


    這一寸紅被一根纖細的青藤枝捆著,纏繞幾圈,變成了項鏈的模樣。


    女子朝他明媚的一笑,“喏,這可是你的保命符,你卻這般不當迴事。你之前把它帶在身上也太不小心了,隨時都會被人搶了去。你可別小瞧了這藤枝,在墓裏你可是見過它的厲害的。刀斬不斷,火熔不化。以它牽線掛在身上,定不會再弄丟了。”


    她說著,還拿著項鏈在他脖子上比了比,一寸紅落在他鎖骨的中心,尺寸恰到好處。


    一點朱紅配著他雪白的脖頸,反複看了看,點頭,甚美。


    “胡鬧。”


    顧影自己雖然看不見,但他光憑看到她的表情,就已心中燃起一股無名之火。


    他一把奪過一寸紅揣進懷裏,對她的提議視而不見。


    “你可知,以這樣的方式以毒攻毒,並非續命良策?”


    看著這姑娘眼中流露出的一絲欲說還休的神情,顧影卻像是看到了一絲希望的光,“你有辦法?”


    “有是有。”她輕咬嘴唇猶豫了一會兒,又抬頭看向他,“他可曾與你講過,這白露春的故事?”


    傾灑一斛白露春,這句話因何而來,他自是聽過。


    隻是那蟲海的事情聽起來玄之又玄,他沒有親眼見過,總是想象不到該是一種怎樣的畫麵。


    “當年在墓裏,殺了徐家兄弟和笑三分的那個東西?”


    她點了點頭,“這屍蟲喜飲人血,若有驅蠱之人能控製它,將你體內的毒吸食殆盡也未嚐不可,隻不過,換血如換命,這是九死一生的法子,你可得想清楚了。”


    “當年在墓裏,驅蠱人,莫非是……”


    他想起一個人來,那個故事裏,林子中的奇怪女人和躺在棺材裏的半死不活的男人。


    “他們,早已死了。”她說這話,卻突然闔上了雙眼,想到這兩個人時,她是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的,“可還有一個人,如果找到他,或許可以。”


    “誰?”


    “如果見到了,我會告訴你的。”


    她輕撫著赤髓刀鞘,雙目緊閉,這久違的刀是囚禁她一生的牢籠。


    既這麽熟悉,又那麽陌生。


    看著刀上時而閃著的灼灼紅光,仿佛看到了這數百年的浮華一夢,看到了,那個人的影子。


    “我現在已完全分不清,你說的話,哪一句是真,哪一句又是假。”


    “重要麽?”她眨了眨眼睛笑笑,“你相信的,那就是真的。”


    “我一句都不信。”


    “喲~這就對了。”


    拂曉已至,天邊泛起了魚肚白。


    他長舒了一口氣,有些平生從未有過的慶幸,那本不該出現在他生命中的東西。


    他原以為,他這一生,注定了這樣了無生趣地活著,注定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就突然死去。


    可是,好像什麽東西,在潛移默化間有了改變。


    因為知道了,解毒的辦法總是有的。


    這就像是一縷光照進了他本就無悲無喜的黑白世界。


    如果一個人能夠帶著一絲希望活著,可能以後,會更想活下去吧。


    那些事,都是以後的事。


    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不是解去自己身上的毒,擺脫這二十年來羈絆的痛苦,而是盡快,辦好那人交代的事,把她帶迴去。


    “走吧。”


    他輕輕地說著,因為心情從未有過的好,所以連語氣都跟著溫柔了下來。


    “喂,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總不能一直叫你喂吧?”


    “顧影。”


    這一次,他沒有選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而是迴答了她的話。


    “顧影……孤芳自賞,顧影自憐,倒還真是像你。”


    顧影微蹙了一下眉頭,他知道,他的名字不該是做這樣的解釋。


    之所以叫顧影,不過是娘親為了父親迷影古墓之行的平安歸來。


    他的命,從來都不是屬於他自己的,名字也一樣。


    顧影向前走了幾步,又頓了足,微微過側頭卻不敢看向她,聲音小的隻像是一陣刮過的清風,不易被人察覺,“你呢?”


    少女的臉上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她笑得像是一隻得意的小狐狸。


    “靈君。”


    她在靜靜地看著,看著顧影臉上那微妙的變化。


    他的臉上,很少會有表情,所以每次有任何表情的時候,她都會去瞧得很仔細。


    隻是,這一次,不一樣。


    他的眼中滿是痛苦與驚異,他雖極力地壓抑著自己憤怒的情緒,卻還是一字一頓地嘶吼出來。


    “你……找……死!”


    靈君,林筠。


    從二十年前起,渝州城裏沒有人敢再提及這個名字,更不會有人去取這樣的名字,諧音也不行。


    這個名字,誰說,誰死。


    可是他卻在今夜,心情前所未有的放鬆的時候,又重新聽到了這個名字。


    這種感覺,就像是一記重錘敲碎了那個琉璃般的夢。


    他知道,她一定是故意的。


    可是她卻完全不顧他的怒意,依舊眨巴著那雙銅鈴般的大眼睛,“你們當初既將我認做那屈靈均九歌賦中的山鬼,我為何不可同樣崇敬他,不可喚作靈君?”


    “好,那便是靈君。”


    顧影自己都無法想象他是如何說出這句話的,換做平時的他,一定不會這樣說。


    就像他從來都不認為有人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挑戰他的底線,最終讓他徹底淪為一個毫無底線的人。


    可是在今夜,隻在今夜,他卻有些思念那個人了,那個從未謀麵的人。


    他看著眼前的這個少女,如果今後,可以因為她,耳畔能夠常常出現那個人的名字,似乎也是好的。


    隻是他一低頭就看到那雙仰望著他的大眼睛,一閃一閃,璨若星河。


    又是習慣性的,一把刀橫斷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冷冷地丟了一句,“三步之外,不可逾矩。”


    “哦。”


    她撇著嘴沉思,有些不能理解,為什麽這個人故作兇惡,看起來倒像是有些怕她的樣子。


    好像她走近他三步之內,就會暗害了他,所以才如此謹慎。


    靈君悶哼著,乖乖地退出了離他三步之外。


    十裏長坡未央亭,西風清,江月明。林梢之側,隻影邂孤靈。同是天涯淪落客,懷下刀,足上鈴。


    春風不解三步情,閑花庭,鷓鴣鳴。脈脈無語,顧盼相盈盈。大夢未覺人初醒,煙波凝,小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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