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萬籟俱寂。


    河邊的篝火已經快要燃盡,火堆旁,一片茅草墊子上側躺著一個青衣女人。


    另一邊,一棵梧桐樹下倚靠著一個紅衣少年。


    兩個人,都像是已經睡熟了一般,什麽聲音都沒有。


    酆都通往渝州的路並不算長,可是他們兩個已經走了一天一夜,才走了一半路。


    林筠兒微側著身坐了起來,身下的草墊還有些溫熱。


    草墊是這個少年怕夜裏濕冷她再受寒,特意為她去尋來的,隻不過,她現在起身,卻是想要除了這個後患。


    陰陽鏡的所在她知道,取出來的方式其實也知道一二,就算沒有謝語霖在,她也還是有把握三天之內將東西拿到手的。


    可是,她偏偏沒有把握能把東西從謝語霖手中奪過來。


    縱使這個少年看起來千般好,萬般真,隻是他的危險,她也是見識過的。


    如果手下留情,難免會惹出什麽麻煩。


    篝火中,幹枯的樹枝已經差不多燒盡,還剩下點點星火在那裏嗶哩作響。


    火堆旁邊,是晚上吃過的野兔的骨頭。


    他的人她雖然不怎麽很喜歡,可是他這烤兔肉的手藝總算也都還不錯。


    想到這,她又有些心軟了。


    隻是,權衡利弊,她的手又重新按在了劍上。


    林筠兒悄悄地站起身來,走到那棵梧桐樹下,看著樹旁歪著頭熟睡著的少年。


    如果,他不曾離開蓬萊,不曾踏入這個江湖,該有多好。


    然而,萬事沒有如果。


    她輕輕地抽出了身側的那把長劍,出鞘無聲,寒光凜冽。


    悄無聲息挪到了謝語霖的脖頸處,隻差一寸,就再也不用擔心些什麽了。


    月落長劍,一抹殺意盡收眼底。


    隻是到了這一步,她還在猶豫,有些下不去手。


    謝語霖突然側過頭,換了個睡覺的姿勢。


    脖子的位置,朝她的劍又湊近了一些,像是主動送上門來任人宰割的牛羊。


    她也順勢將劍往迴收著,與他保持著剛才的距離,盡量不要吵醒了他。


    劍還架在他的脖子上,少年卻絲毫沒有反應。


    他隻是緊閉著雙目,嘴角露出了一抹暖人心扉的微笑,像是做了一個很長的美夢一般,輕聲呢喃著,“卿兒。”


    一個人,在做一件事情的時候,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在哪一刻會突然後悔。


    她就是如此,看到麵前的這個人,隻不過還是個孩子,他還在惦記著另一個孩子。


    她又想到了自己腹中的孩子,突然之間,就再也下不去手了。


    她將劍又慢慢地收迴了鞘中,確定沒有吵醒謝語霖之後,又迴到了草墊上,逼著自己入睡。


    聽到林筠兒已經收劍走遠,謝語霖這才猛地睜開眼睛,嘴角勾起了一絲意味深長的淺笑。


    她想殺他的時候,他就已經醒了。


    可是,他並沒有打算躲開。


    他隻是想試一試,這個人,會不會真的動手。


    雖然結果已經算到,他還是不禁嘟起嘴來搖了搖頭,感慨著,這年頭,想做好人,可真是比做惡人要難得多了。


    他依然靠在樹幹旁,看著林筠兒的背影,知道她這次是真的睡下了,隻是睡得很不安穩,便從袖中掏出了那一隻翠色玉笛,輕奏了一段清心凝神的小曲。


    笛聲悠然,婉轉綿長,就像是一雙細嫩的手指拂過一個人的發絲,那般溫柔繾綣。


    晚風輕拂著少年額前的一綹青絲,身後的長發在風中輕輕飄起,輕薄的水袖也隨風舞動,如玉般雕琢的麵龐上淺露出一副雲淡風輕的笑意,這般風姿,任誰此時路過了此地,都會以為是偶遇了謫仙。


    謝語霖一曲將畢,微微睜開了雙眼,眼眸深邃,煙波流轉,他在確定了林筠兒已經睡熟之後,看向了平靜的湖麵。


    湖麵上,一叢叢蘆葦杆倒插在水裏。


    水不動,影在動。


    謝語霖縱身一躍,負手而立,雙腳一前一後半劈開踩在了兩根相距不算太遠的幹枯的蘆葦杆上。


    隻是他身姿輕盈,猶如飄在上麵一般,除了輕碰到蘆葦杆的頂端,杆身卻一點也不見彎曲。


    果不出所料,沒多久,就從水下突然竄出兩個人影。


    一個正麵衝出,右手持一個蛇形軟鞭,朝著謝語霖的腹部便用力一抽。


    另一個從他身後側身而出,先是一口氣衝到天上,繼而一個迴旋踢奮力砸下,在那人身後背著的雙手上,突然揮出兩個子母鴛鴦鉞。


    兩人一前一後,一長一短,一硬一軟,將謝語霖夾擊在中間。


    他早就知道,這蘆葦杆上下通透。


    他早就察覺到有人躲在水下,借助空心杆唿吸潛藏身形。


    隻不過,沒想到這兩人這麽有耐心,居然能在這裏守了整整一夜紋絲未動。


    如今,他這足下一腳一個,堵死了這唿吸的通口,且看他們能堅持到幾時。


    卻沒成想,這兩人居然又這麽沒有耐性,才憋了一眨眼的功夫,就按耐不住衝了出來。


    謝語霖並沒有閃躲,而是衝著前麵人的攻勢迎了上去,他右手的折扇將軟鞭纏繞了兩圈,向後一拉,就將這持軟鞭之人推至另一人身前。


    而他自己,則踩著這人的肩膀,縱身一躍又迴到了河岸邊。


    謝語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好像不管在何時何地,他都很在意這些細節上的東西,要保持風度。


    就像他站著的姿勢一樣,永遠都是,左手負於身後,右手執扇於身前,昂首闊步,自成一派凜然之氣,遺世而獨立。


    這兩個跟蹤他們的人明顯比白天的那兩個武功要高得多,所以林筠兒現在的狀態,並沒有察覺到他們兩個的存在。


    可是,他察覺到了。


    這兩個人,雖然武功路數完全不同,可是身上卻有一點是相同的,都帶著一張昆侖奴的麵具。


    “江都的人?”謝語霖側首迴望,驚鴻一瞥間皆是猶自飄逸,又帶著些許的年少不羈,“我還以為,陰陽淵那老頭子不稀罕參與此事呢。”


    軟鞭與鴛鴦鉞相互對視了一番,並不迴他什麽話,而是又一齊衝了過來。


    一人長鞭輕揚,照頭劈下,另一人輕轉踱步,手中鴛鴦鉞向前拋出,以一個迴旋的軌跡衝著謝語霖直撲而去。


    謝語霖對這兩人不折不撓的攻勢有些無奈,就見他手中折扇往空中一拋,紙扇潰散,木節重製,天空中,突然出現了一隻足有一人高的偃甲木鳶。


    就見這紅衣少年騰空一躍,便踏在了木鳶之上,直飛九霄。


    這兩人麵具下的眼睛都瞪直了,他們從未見過機關偃術,更未見過世間居然還有如此神奇的東西。


    “林姐姐說了,不喜歡被人跟著!”


    少年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絲不悅,眼神中透出的淩厲之色使他整個人不怒自威,這讓他那張既稚氣又仙氣的臉龐顯得更加清冷。


    笛聲忽然急如雨下,猶如一根根鋼刺漫天拋灑,使得那兩個昆侖奴麵具來迴躲閃,如履薄冰,如坐針氈,很快就再找不到可落腳之處。


    謝語霖眉心緊鎖,他發覺剛才好像戾氣過重了些,如果沒及時收手,隻怕是真的會要了這兩人的性命。


    曲調突轉,猶如一簇簇的白絲舞動著蜿蜒而來,抽絲剝繭般將這兩個人包裹在一處。


    一層,一層,兩個人像是被白絲纏繞成了雛蠶。


    曲風詭異,攝人心魂。


    沒多久,兩個昆侖奴麵具就已經在地上沉沉睡去。


    謝語霖看這兩人已經構不成什麽威脅,便又翩然一躍跳下了偃甲鳶,又揪起了兩人的衣襟把他倆往偃甲鳶的背上一拋,轉身淡然說著,“隨便你帶他們去什麽地方,越遠越好。”


    木鳶像是聽懂了一般,拍拍翅膀,就載著那兩個昏迷的人朝著九霄之外飛去。


    他迴頭看了一眼還在熟睡中的林筠兒,又朝南方的天望了望,“已經一天一夜了,也不知道,顧大哥那邊,現在怎麽樣。”


    夜,還是如水一般的寧靜。


    好像這一整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


    然而,背對著他熟睡著的林筠兒也猛地睜開了眼睛。


    剛剛發生的事情,她全都了然於心。


    隻是,眉間緊蹙,朱唇輕咬,更加猶豫。


    難道,真的是我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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