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洗完吹幹的頭發,是不可能不炸毛的。


    言青川看了演窗外沒有絲毫落山打算的夕陽,老老實實把頭發團成揪,鬆鬆地垂在腦後。


    抓起一件月石灰,在腰間略有收褶的外套匆匆出門。哪怕城市預告不下的高溫幾乎要蔓延成惡意,吞吐掉街麵上男女們最後的體麵,但總有地方是折疊的,是被包裹成空繭,24小時釋放著甚至並不令人愉快溫度冷氣的,它們在城市的最亮眼處,看不到聚光燈外的任何不體麵。


    慣例的家庭聚餐就在這個永遠給足冷氣或暖氣的地方。


    “青青呀,你今晚要穿什麽顏色的衣服呀,裙子還是褲子呀~”


    “我們可以唿應一下穿搭發朋友圈,默契姐妹裝~”


    “讓平次多給我們拍幾張照片,你平叔叔拍照實在水平太次。”


    “今晚吃湘菜哦,特別辣的那種!哎,我在日本和你平叔叔都要吃吐了,最後幾天天天找中餐館,但那山裏地方,根本沒有,急死人~”


    “哦,平次訂好包間了,6點準時,還是不要太晚,晚上吃太油太辣對皮膚不好。”


    “你要是先到了就先上去報他名字。”


    叮叮叮叮,文女士的語音爭先恐後地湧進來,生動得像她本人正嘟著嘴,嬌嬌俏俏地站在跟前。


    文女士是言青川的媽媽。


    她很愛她。


    這種愛沒有摻雜文學作品裏常見的,偶發在母女關係中的敵對、嫉妒等複雜情緒。文女士過於漂亮的麵龐,讓她有幸可以幾十年如一日地嬌憨、似水、以柔克剛,但她又絕不是菟絲花式地依傍與不諳世事,在言青川初初父母離婚的頭幾年,文女士從不沾陽春水的時髦女郎,迅速習得一位合格的家庭主婦應該具備的技能,熬過了人生的至暗時刻。


    不過在平叔叔出現,以及言青川逐漸長成後,這些技能又在優渥的寵愛裏,迅速地退化了,和當初習得時,一樣迅速。


    在平叔叔出差頻次最高、時間最長,而平次又上了大學,輕易不著家的有幾年裏,言青川一定程度地接過嗬護文女士這多嬌花的責任,14、5歲的小言青川時常會在煲湯炒菜的間隙,看著在優雅地啖荔枝的文女士,想著自己也能這麽嬌憨一輩子就好。


    但老生不是常談麽,媽媽不能幹女兒就肯定能幹。早早能幹起來的言青川,沒有了“嬌憨”的充分條件。


    後來有一部長青多年,不管假期不假期總有電視台在播的電視劇《父母愛情》,主演梅婷飾演的“安傑”,在言青川看來就是文女士本人,連白眼翻的角度都如出一轍。


    小高跟打在樓梯上,一時清脆一時悶響,她按下說話鍵,撿著關鍵信息迴過去。


    “平叔叔給你拍的照片夠美了,盡職盡責任勞任怨,不然你拿什麽每天發三條朋友圈。”


    “湘菜好呀好呀,我要吃大肉!”


    “我今天——”


    話音驀地被打斷,手心一陣微抖,言青川翻過屏幕一看,是平次的來電。


    “你出門了嗎?”


    沒等言青川“喂”上一聲,那邊傳來話音。


    “在下樓呀。怎麽,要我帶什麽過來嗎?”


    平次丟三落四得厲害,老需要她給他捎一根充電線、打火機、隱形眼鏡滴眼露什麽的,把言青川當機器貓使。


    “哦,沒有。你要不要我來接啊,我手頭沒事了。”


    “切,沒誠意”,青川哼一聲,“等你從公司過來接我再去吃飯的地兒,都到我媽睡美容覺的點了。我還是叫個車自己來吧。”


    “你上去給我拿包紙巾,車裏沒抽紙了。然後下來,我在東南門等你”,平次閑閑地吩咐,語氣跟高中時候吩咐還在上小學的青川夜裏給他偷留門,沒什麽兩樣。


    青川撇撇嘴,故意把腳步放重幾分轉身上樓,保證電話那頭的少爺能聽見她的憤憤。


    “快點兒,別演了,我拐彎就到。不要磨蹭。”平次太知道言青川平日裏東摸摸西搞搞的德性,出個門不知道有多難。讓她上樓打個轉兒的功夫,正好夠把車開到離她單元最近的東南門。


    盛夏傍晚,日頭沒有絲毫要下班的意思,車在一個長紅燈前停住,平次抬眉從墨鏡縫隙裏看了眼窗外,暗道幸好讓她上了趟樓,省得又在路邊扭來扭去,像紫外線隻追著她叮,白落埋怨。


    他輕嗤一聲,方向盤左轉停住。


    搖下車窗,摸出一根煙來。想了想,又把車窗搖上,推門下車,打量著眼前的小區。


    從言青川去年年底搬進來,平次隻來過四五迴,除了過年暖房吃了頓飯,其餘時候都停在這個小區把角的門外等,沒上去過。


    “不知道得亂成什麽樣。”


    平次想起他叮囑木帥做設計時多留出些儲物空間,供言青川謔謔,木帥一臉被噎著的表情,“咱妹這房子是拿來住呢還是殺人藏屍呢!”,大約覺得作為知名室內設計師的尊嚴,受到了挑戰。


    言青川果不其然撐著傘,披著長袖薄西裝外套,腳步迅捷地一路快走到平次車邊,看也不看一眼在駕駛室車門邊抽煙的平次,拉門就坐上了副駕。


    他掐滅煙頭扔到垃圾桶頂上的煙缸,邊係安全帶邊斜睨著言青川。鬆鬆垂在腦後偏低位置的發髻,留了幾抹碎發搭在脖頸上,黑發襯得她愈發白膩得驚人,鎖骨往下的肌膚被各種布料遮擋得嚴嚴實實的,直到膝蓋往下,才有露出一堆藕節似的小腿。


    “你都武裝到牙齒了,還怕什麽曬啊”,平次忍不住擠兌兩句。


    言青川不答話,慢條斯理地把傘收折好,比了比夕陽好像是從駕駛室方向射過來,這才放心地把月石灰的外套脫掉,長唿了口氣。


    “我媽說晚上吃湘菜,看來這個月在日本是憋狠了。誒,你這兩天迴家了嗎,平叔叔又買了什麽呀。”


    說起來好笑,日常看起來穩重溫柔,高知低調的“中年一枝花”平鬆先生,卻是個慣愛衝動消費,泥足深陷於小商小販忽悠裏的沒想過要拔出來的無腦大叔。


    從前還在單位上班那會兒,時不常有跟團出遊福利。每迴平叔叔揣著戰利品滿載而歸,家裏都免不了一場你扔我撿的遊擊戰。


    “你怎麽不就地買個集裝箱接著買呀!”文女士擰著平鬆先生大臂內側的嫩肉,冷冷道。


    這場慘劇,是平鬆先生狀似無辜地從泰國迴來一個半月,某天快遞員來電話說,“床墊太大太重,給抬上樓要加錢”後,上演的。


    三四萬號稱“棕櫚床墊”,愣把文女士的嫩腰給睡成了椎間盤突出,眼霜都多抹了好幾層。


    好在近些年出門都有文女士從旁監視著,平叔叔雖不說戒掉了衝動消費的毛病,可好歹沒有用4萬塊買張泰國搞不清材質的床墊,或者價格不明地(他堅持不願透露價格)買支水頭不好的鐲子送文女士,這麽誇張的購物經曆了。


    全家人都鬆了一口氣。


    平次知道言青川在問什麽。他爸愛買東西這事,可不止文阿姨深受其害。


    但他就是不自覺地想到了些旁的。


    在言青川搬出家住之前,他是這個家自由來去、不受約束的那個。每周迴家看吃個飯,隻要他說哪天迴來,準保三個人都在,熱熱鬧鬧吃一頓。飯後陪著兩位女士崴家裏看個無腦電視劇,要麽和親爸喝杯茶下個棋——家人總安安穩穩地在那裏。


    可自打言青川搬出來,家庭聚會就成了三方要在“相親相愛一家人”群裏提前好些時候約的飯局,不是他爸和文阿姨又滿世界浪漫去了,就是青川和朋友玩耍,哪怕是自己,也經常因為加班出差,不能履約。


    平次解開粒襯衫扣子,說,“沒迴去,你媽說東西買太多,她還沒收拾整齊,家裏亂,讓我別迴去再添亂了。”


    這像是文女士說出來的話,言青川都能想象她抓狂地麵對幾箱子衣服鞋子包護膚品和文叔叔伴手禮的場麵。


    “得,今晚有得禮物可收了”。


    “怎麽樣啊最近”,平次邊打著方向盤,紮進下班堵車隊伍主力。老兩口出門一個月,再之前平次在外地出差,說起來兩人有接近一個半月沒見了。


    “還不是就那樣。”言青川情緒不高。


    她很不愛平次問她“最近怎麽樣啊”,就像讀書那會兒,他走進書房看著在和數學題鬥智鬥勇的小青川問,“考得怎麽樣啊”,那般敷衍、滿不在乎。


    起初青川還會興致滿滿地跟他分享最近做了什麽有意思的選題,采訪了什麽什麽藝術家、明星或是哪個導演編劇,聽到了不得了的圈內八卦,就誌得意滿又神秘兮兮地讓全家人猜。


    平次總是最雲淡風輕的那個,在文女士和平叔叔誇張地應和女兒時,懶怠表現出興趣,甚至會無情地點評讓言青川頗為星星眼的演員導演“偽善”。雖然過後真有幾次那些人有風評曖昧的傳聞流出,倒也佐證了平次那句“偽善”的結語。


    幾次之後,言青川多少提不起勁聊近況,甚至隨著從業時間變長,見識的人事多了,也漸漸察覺到圈子裏的偽善、無趣、油滑和僵化的優越感。


    她不願被他戳穿現在這個缺乏熱情,找不到方向,隻在憑借經驗和人脈不斷重複的自己,因此言青川寧願避而不談。


    “怎麽,幹不動了啊?”平次側頭瞥了一眼。


    言青川抿抿嘴,眼神遛向窗外,留半個後腦勺衝著平次。長而密的睫毛有規律地閉上又抬起,平次對能把青川逗得像充氣河豚,樂此不疲。


    “累了就休個年假,再說你又不用天天去公司,前後挪挪就能出門散個心。別給自己太多壓力,該停的時候就停下來。”


    平次把車開進底下停車場,電台因為信號原因變得時斷時續,沙啞著倒別有一番意趣。


    “知道啦!”言青川把臉轉過來,平次望著倒後鏡,沒有看到她怔愣了一瞬的眼神,“那我要去歐洲休假,你資助我。”她迴過神說。


    平次繼續張望著找車位——周五晚飯時候的城中最熱商圈,車位金貴得很——頭也沒抬地答應,“行,多大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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