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應當讓玄覺下來的。


    他遲疑一下,還是決意讓玄覺下來,他吩咐身旁的僧人上去叫玄覺下來。


    那僧人去是去了,卻是辯論去的。


    金山寺中僧人對了然主持對玄覺格外好這事極為不服,自然會尋此機會做出些事來。


    有知道裏間彎彎道道的,臉上掛著看熱鬧的笑;不知道的,也當得是看熱鬧了。


    那僧人道:“貧僧有一問,請為我開示。”


    話雖說得客氣,人卻不怎麽客氣。


    玄覺看著他,認得他是金山寺的師兄,雖不知他為什麽會這樣說,卻也道:“請講。”


    “你認為佛是什麽。”


    “是無。”


    “佛是沒有,即沒有佛是嗎?那豈不是否定了所有僧人以及信佛善徒。”那僧人道。


    玄覺這才認認真真打量他,知道自己是中了他的圈套,不論自己怎麽說,師兄都能想著話堵塞自己。


    這位師兄是金山寺中誦讀經典最多,最能言善辯的,名為玄空。


    玄覺不覺旁日裏有何得罪了玄空,不知道玄空為何做出這種事來。


    水陸法會上,雖沒有明文規定,但一向都是不同宗別不同寺廟的僧人進行辯論。


    作為同寺同宗別的上台少之又少。


    姑且不說別人怎麽看,光是這行為便已叫旁人詬病。


    事已至此,玄覺仍不願用惡意去揣測去玄空師兄。


    玄覺道:“佛乃覺悟者,覺了一切法,猶如夢幻響。佛曾言:當念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無我者,我既都無。其如幻耳。那麽佛自然便是無。”


    玄空步步緊逼:“那我們的修行豈非沒有用。”


    “佛菩薩雖修六度萬行,廣作佛事,但視同夢幻,心無住著,遠離諸相;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無修而修,修即無修,終日度生,終日無度。”玄覺平靜無比。


    玄空一頓,他向來自傲於金山寺,因他才學辯才異於常人,豈能不自傲,他不肯放棄:“你還未告訴我,既然佛是無,那麽我們豈不是也是無。”


    “當知虛空生汝心中,猶如片雲點太清裏,況諸世界在虛空耶?空生大覺中,如海一漚發。有漏微塵國,皆依空所生。漚滅空本無,況複諸三有。”


    他似乎像抓住了玄覺痛腳一樣,他大聲笑了起來:“既然你我皆是虛幻,兩個人又在這裏辯論,可笑極了。你告訴我,虛幻的兩個人要如何才能辯論。”


    玄覺道:“念。”


    “一念起,萬水千山,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智人除心不除境,愚人除境不除心。心既除矣,境豈實有。倘若一瞬間,狂心若歇,歇即菩提。”玄覺繼續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疑物,何處染塵埃。隻要我等明白人生無常,一切皆是虛幻,便諸事不能動其心,自然萬事皆休,不必在意。”


    玄覺看著他,發洪鍾聲,當頭棒喝:“你覺悟了嗎?”


    “你覺悟了嗎!”


    他同玄空一問一答間,引用了眾多佛經典故,有些未免高深,底下百姓未必能聽懂。然則,他們看見玄覺說完話後,另一個人沒有說話,方知這一場辯論應當是玄覺贏了。


    玄空雙手合十道:“是我輸了。”


    玄覺搖頭歎息:“輸贏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沒覺悟。”


    玄空不語,低頭,蹣跚下去。


    雖說二人同寺。


    同寺辯論有失禮儀。


    然而也因為這一場辯論打破了沉寂的局麵。


    於是紛紛有人上來辯論。


    玄覺真是精力旺盛的年紀,同人辯論也不覺累。


    因著都是同樣國家的,不願將關係弄得太僵,點到即止即可。


    玄覺也不在乎這些類似於放水的行為,他知道辯論由來是最無用的事,一個人的思想經有多年方方麵麵的事形成,又怎麽會因為一兩句話就改變。


    玄覺自覺自己就算佛陀轉世,也無這樣的功底。


    眼見日頭正大,快到午食,眾人嫌熱,都有些散了,迴家吃飯。


    而此時,一堆打扮奇怪的僧人出現,領頭的是個已過花甲年紀的僧人,那老僧人操著半生不熟的官話道:“聽說這裏有水陸法會,我們來看看。”


    玄覺平靜道:“水陸法會是昨日,今日已經沒了。”


    “那你們這是什麽。”那僧人指著辯台。


    玄覺不疾不徐道:“辯台。觀點不一者,可上台辯解,同時將自己觀點說與眾生知,從而教化眾生。”


    “你想和誰辯?”


    玄覺奇怪了一下:“我?這般熱的時候,沒什麽人,我打算迴去了。”


    “我同你辯。”此話一出,滿座驚訝,就連那些僧人都忍不住了。


    要知道,他們之前雖也有年歲較大的人上去,卻也沒有年紀這般大的,何況他們年年開水陸法會已算知根知底,縱然同這小沙彌辯論,也不會步步緊逼。


    不知這是哪兒來的僧人,僅不知廉恥,以這般大的歲數找個小沙彌辯論,也不怕丟人。


    其實,這倒冤枉這老僧人了,老僧人來自於東渡國,東渡國也有佛教,卻同該國有些許不同,他們吃三淨肉,一日三餐,倘若遇上佛學高於他們的,他們便執弟子禮追隨,並不介意這人是七八十歲的老人,還是七八歲的孩子。


    簡而言之,他們並不論資排輩。


    因此,在老僧人看來,如此年輕便能上辯台,必然是才德極其出眾了,方才想同其辯論。


    玄覺雖不知道這些,卻也不忍心拒絕一個老人,在他師父反對前,他已經答應下來。


    了然主持縱然想拒絕,也無法拒絕了。


    辯台上答應下的辯論,不能改變念想,不能延期。


    了然主持長歎一聲,默然不語,看著台上。


    他如今的身體並不算好,本該早就支撐不下去的,卻還是為了玄覺支撐到現在。他隻怕自己一走,玄覺便被餓虎撲食,弄得殘渣都沒有。


    兩人便開始辯論。


    老僧人道:“什麽是空。”


    玄覺不語,他如今十幾歲,雖讀了許多經書,卻有很多經書沒讀,然而在老僧人問什麽是空時,他腦海中多出了許多關於空的佛經,他可以任意選一句答,任何一句都能夠迴答老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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