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眼前這位瘦小的老頭,石韜的第一感覺是,此人是個性格迂腐之人.......一身儒衫被他打理得尤為整潔,甚至見不到任何一絲皺褶,走路四平八穩,一雙手更是中規中矩的垂於身體兩側,一見石韜,便以下屬參拜上官的禮節,隆重地行了一記大禮。


    “小人羊玄道,見過郡守!”


    與這樣的人打交道,尚屬首次,一來對方是羊玄之推薦過來的幕僚;再者,一個老人家對他施如此大禮,石韜實在不好太隨意,上前輕輕扶起對方:“羊先生這是要折煞七郎麽?”


    一早從老頭子那裏得知,羊玄之舉薦的人今日會來認主,雖說這人也姓羊,而且名字裏同樣有一個“玄”字,卻非羊玄之嫡親,而是早已沒落的旁支,此人不敢在他麵前擺譜,倒也正常;


    眼下,他不但對官場的規矩兩眼一抹黑,就連人情世故,也大多一知半解,如今身邊最缺的,就是能為自己“蒙學”的老師。


    學習晉律、以及這個時代的風俗文化,雖說已有月餘,可畢竟時日尚短,記住的東西實在有限得很,因此對於眼前這位呆板的羊玄道,石韜並無輕視之意。


    “不知先生履曆如何?”


    上官詢問下屬的履曆,也算不得失禮,因為此時的“履曆”不僅表示一個人生平的經曆和資格,同時還表示詢問對方遊曆過哪些名山大川,陶淵明在他的作品《還舊居》中:“履曆周故居,鄰老罕複遺”;其中,“履曆”代表的就是到各處去參觀遊覽的經曆。


    “小人曾於鹹寧四年入國子學就學,經叔父羊瑾舉薦,任高陽縣令,後因民亂被貶,自此蹉跎在家.......”(注,“鹹寧”為晉武帝時期的年號)


    “鹹寧四年,國子學學子?”石韜有點懵逼。


    自西周起,官辦之最高學府是太學,直到鹹寧二年,晉武帝又開辦了國子學,以此作為太學的補充,太學為一國之最高學府,專供貴族子弟就學,而國子學卻是僅次於太學的另一中央學府,地位雖說不如太學,可國子學也不是誰想進去就能進去的,除五品以上的官員子弟能進國子學就讀,貧民子弟想要進去,除非有豪門舉薦;


    眼前這個老頭,不顯山、不露水,居然是十年前的國子學學子,如今卻要在自己手下打工,這讓石韜很是膨脹了一把。


    “不知羊老先生,今年貴庚啊?”石韜冷不丁的問道。


    “去歲小人剛過而立之年!”羊玄道一臉苦澀道。


    剛過而立之年?


    怎麽看起來像五十的人呐?


    哦,對了,他剛任縣令不久,便被罷官,一個國子學出來的士子,如何受得了如此的打擊?仕途坎坷,再加上這時的人大多早衰,三十的人長得像五十,似乎也說得通.......


    這人,不會有抑鬱症吧?


    轉瞬之間,腦海裏不知生出多少念頭,擔心的同時,卻也有幾分心疼這個家夥;


    石韜打算現場考校考校一番:“先生知道東莞如今的形勢否?”


    羊玄道頓時變得緊張,仿佛連雙手都不知放在何處,且不停的清理著喉嚨:“咳咳……咳咳……在這之前,小人倒也了解過……了解過……”


    羊玄道此刻的表現,讓石韜生出熟悉之感,那是他在大學裏競選班委的時候,當著老師及數十位同學的麵,說著說著,竟然卡殼了,而且就此忘了一早準備的競選稿,最終非但落選,且淪為同學們的笑柄;


    拋出一枚鼓勵的眼神,石韜語氣溫和道:“不用緊張,隻管慢慢道來……彼此相處的時日尚久,說錯了也不要緊!”


    被一個十幾歲的小子鼓勵,畫風雖然很違和,但羊玄道實在太在乎這次機會了,自從被罷官,叔父羊瑾(羊玄之的父親),仿佛對他徹底失望了,並將他從此排除在羊家的培養名單之外,這次還是族兄羊玄之不忍見他繼續蹉跎下去,這才為他求了一份差事,為了把握住這次機會,羊玄道可謂做足了準備,哪知事到臨頭,卻因太過緊張,終於還是出錯了;


    好在石韜比較重視這位國子學出來的高材生,非但沒有責怪於他,甚至還耐著性子等著他的答案;


    過了一陣,羊玄道逐漸平靜下來。


    “多謝郡守寬宏,小人失禮了……”再次向石韜施了一禮,然後說道:“東莞雖為胡漢混雜之地,但混亂之源,卻不在胡兒身上……”


    石韜繼續鼓勵道:“說下去!”


    “東莞之亂,不在胡兒,而在於大人物們的利益之爭。一是馬市,馬市乃各地戰馬的源頭,同時也是利益的源頭,誰要是控製了臨朐馬市這個源頭,藩王之間的平衡,便會被就此打破,這才是禍亂之源!”


    “嗬,東莞之亂,隻是因為臨朐馬市麽?”石韜笑道。


    想了想,羊玄道又才說道:“戰馬隻是諸位藩王需要的其中一種資源,而兵士才是藩王們爭搶的對象,沒有兵源補充,所有藩王的根基便會動搖!”


    笑了笑,石韜問道:“玄道所謂的兵源,是那些被販賣的胡兒麽?”


    羊玄道點頭道:“望郡守明鑒!”


    “大人物們,為何放著漢人兵士不用,卻要選胡兒呢?”


    “這……驅使一名胡兒上陣,隻需糧草充盈足矣;而用漢人兵士,非但需要糧草輜重,還需陣前賞賜以及戰後撫恤,財貨支出會因此多出許多倍!”


    “我大晉缺財貨麽?”石韜追問道。


    “武帝時,財貨倒也不缺,可如今麽……”羊玄道顯然有未盡之言。


    “如今又如何?”


    羊玄道隻一個勁的搖頭,卻不肯繼續說下去。


    “嗬嗬,你不敢說,本郎君替你說如何?”


    “武帝之時,曾大肆鼓勵農桑,且上行下效,奉行節儉,大晉蒸蒸日上;可如今呢,非但農桑荒廢,且從上到下,奢靡已然成風,國力已現頹勢,本郎君說得對麽?”


    石韜言之鑿鑿,仿佛一擊重錘,狠狠的砸在羊玄道的心坎上,且讓這位命運坎坷的國子學學子,心潮澎湃。


    包括石家在內,如今的天下豪門,再不肯進取,隻知奢靡鬥富,金穀園中一頓酒宴下來,甚至抵得上五口之家的平民,數十年的開銷,司馬家的人更是不堪,出了一位智商不在線的皇帝也就罷了,諸位藩王,又一個個心懷鬼胎,且全然不顧江山社稷。


    這也是當今士人大多選擇遠離朝堂,甚至甘願做那山林隱士的緣由所在……


    羊玄道實在不曾想到,眼前這位束發少年,非但將如今的大勢看得如此透徹,甚至敢於在他這個外人的麵前,說出“國力已現頹勢”的大逆之言,震驚的同時,羊玄道竟然生出些許感動。


    “以先生之見,七郎此去東莞,當如何行事?”石韜終於還是說到了重點,能分析出東莞形式的人,或許不在少數,但畢竟找到解決的方法才是根本之道。


    “諸王勢大,隻可周旋,而不可力敵,郡守此去,隻需周旋於諸王之間,並守得一方平安,方為上上之策!”


    總的說來,石韜對羊玄道還算比較滿意,能看得清東莞的形勢,以及當下的局勢,這已經算是合格的幕僚了,至於羊玄道提出解決之道,雖然太過保守,卻也是這時絕大多數人的想法,就連石崇也有著與羊玄道差不多的打算……打著河間王的招牌,對抗齊王與東海王,順帶撈些好處;


    但石韜卻不這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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