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以後,非常意外地,蔣捷喝了父親喂的小半碗湯水,竟然沒吐。他對父親笑了笑,父親卻轉過身,用手心揩著眼角,端著碗的手,抖得那麽厲害。逐漸地,他對食物開始不那麽強烈地排斥,流質的斷斷續續能進食一些,醫生的語氣不再那麽沉重,欣慰地跟他的家人說,蔣捷各項健康指標,開始向正常的方向好轉。三月中,在人們準備迎接春天到來的時刻,天空開玩笑一樣下了薄薄的雪。那是周正去世後的第一百天,蔣捷在醫院住了六個多星期,也終於出院。


    奇跡一樣的恢複,讓蔣家人深覺揀迴了兒子的不易,於是加倍小心地愛護著,即使並不想他搬出去自己住,還是沒有違背他的意願,出院那天,幫忙收拾好他的東西,看著他上了江山銀灰色的法拉利。父母終還是不怎麽放心,一再地叮囑他別受涼,按醫生的要求吃藥吃飯。


    “您放心好了,”坐在駕駛座位上的江山衝車窗外的蔣父說,“我會照顧好蔣捷的。”


    “那,有勞了。”蔣母衝他點了點頭。


    車子低吼了兩聲,竄了出去。蔣捷從後望鏡裏看著父母的身影漸漸遠去,江山車子的前後,分別有兩輛黑色轎車跟著。


    “你遇到麻煩了?”蔣捷皺眉問道,江山平時的保安沒有這麽嚴格。


    “防範一些總是好,再說有你在車上,出了事,人間陰間都有人找我麻煩啊!”江山衝他笑了一下,見他麵露倦色,“累了?”


    雖然得到醫生的允許可以出院,蔣捷的身體狀況並不特別好,因為還沒有恢複正常進食的水平,大部分的時間,他都顯得疲倦,所以隻能臥床休息。


    “我想,看看他。”他歪在座位裏,看著窗外灰沉沉的天。


    蔣捷入院前,將周正葬在江山在威斯康辛洲的私人小島上。他說,那是他和周正蜜月的地方,終身難忘。


    “到那裏也要幾個小時的車程,你現在的情況怕是吃不消。”


    “不可以坐直升飛機嗎?”


    車子到了北郊別墅的時候,一架私人直升機已經等在那裏。江山用大衣裹進了蔣捷,半挾半抱地塞進機艙,又接過保鏢遞過來的羊毛毯,蓋在他身上。


    “累了就睡一覺,睡醒就到了。”


    “不累。”蔣捷的手從被子裏伸出來,“你的手機上有遊戲嗎?我想玩。”


    他們幾個用的都是同一款手機,能從互聯網下載很多遊戲。


    江山把手機遞給他:


    “別玩兒費腦子的,你需要多休息。”


    “我在醫院休息了六個星期了。”


    蔣捷玩遊戲並不上癮,但玩的時候卻很投入。江山看著他給頭發遮住的半邊臉龐,隻露了尖尖的下頜,自從他能進食以後,非常配合治療,吃藥打針都很自覺,醫生和家人讓他做什麽,他都乖乖去做。現在想起來,就是為了能在今天出院,去看看周正的吧?江山的心裏軟軟地蹋了一角兒,卻不知道為了什麽。


    蔣捷的背後給塞了個柔軟的枕頭,他靠著窗,半坐半躺地對著江山。他給遊戲消了音,手指還在幾個鈕上不停地飛快穿梭,還皺著眉頭做出一副全力以赴的沉思狀,實際上卻在查詢江山的通話記錄。在路上,江山給島上的看守人員打了一通電話,隻說:“我和捷少下午過去,讓廚子煮些清淡的粥。”可是,在他的手機裏並沒有這通電話的通話記錄。他當時記得很清楚,江山通完話以後就直接掛斷,根本沒有刪除記錄。那麽隻有一種可能就是他撥的那通電話是具備自動刪除通話記錄功能,也就是通話一切斷,什麽記錄也不會留下,因此誰也查不出,他什麽時間什麽地點跟對方說過什麽。如果隻是島上的保安人員,有必要這麽大費周章嗎?緊張的情緒讓蔣捷的胃翻騰著絞痛,他咬了咬牙,心裏暗暗做了個決定。


    周正的墓臨水,麵對一望無際的密歇根湖,此時是茫茫一片。江山緊了緊蔣捷的大衣領子,又摘下自己的圍巾纏在他的脖子上。


    “天還是冷,別呆太久。”


    蔣捷點了點頭:“嗯,我知道,你讓我們單獨呆會兒,我有話跟他說。”


    看著江山退到一邊,周圍站著大概三五個保鏢,個個都是江山的心腹。墓碑的背後是一片茂密的森林,因為靠水的地方,大部分的樹木都是北美針葉喬木,即使如此隆冬的盡頭,也還是翠綠一片,密密麻麻的枝葉間,在風不時穿過的時刻沙沙做響,象是為了保守什麽秘密,樹與樹之間在竊竊私語。


    蔣捷靜靜地站著,感到迎麵吹來的風越發地冷了,心裏計算著他站在這兒也快半個鍾頭。不遠處的江山有些不耐了。他迴身看了看大湖,在離他不到五英尺的地方是堤岸,冬天的水麵比較低,和地平麵大概有十英尺的落差。蔣捷閉了閉眼,忽然向水邊跑去,完全沒給江山任何反應的時間,縱身跳了下去。三月的湖水,冰冷刺骨。在入水的瞬間,他感到自己的心猛地收縮,帶來一種無法解釋的痛,接著雙腿馬上抽筋,連掙紮都不能,就灌了兩口水。他努力著,讓眼睛浮在水麵之上,所以他看到江山驚惶失措地跑了過來,看到有保鏢準備入水搶救。。。。。。還有。。。。。。林子裏,果然跑出一個熟悉的身影,一邊向水邊狂奔,一邊嘶喊著自己的名字,借著強勁的風,他聽得清楚,那一聲“蔣捷”,世間隻有一個人,能說的如此動聽。在失去知覺之前,他感到自己僵硬的臉上,還是笑了出來。


    視線並不清楚,室內昏黃的燈光恍惚著跳躍著,帶著所有的圖像都不清晰。聽覺慢慢在恢複,他聽見有人在反複說:


    “醒了,醒了,這是醒了嗎?”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烈酒的味道,連口腔裏也是,燒得他不能抑製地咳著,卻無法減輕喉嚨裏火燒火燎的疼痛。這種疼把他的意識帶進大腦,蔣捷猛地睜開眼睛。忽然很多人影湧了進來,他晃了晃頭,仔細一看,其實是三個。當中的是個穿著醫生製服的人,他本來按著自己的脖子量脈搏,見自己睜眼,拿著小手電筒照自己的眼睛,並且連聲問:


    “清醒了嗎?聽得見我說話嗎?”


    蔣捷躲避著他冰涼的手指,努力辨認著另外的兩個人,一邊是江山,而另外一邊是。。。。。。他的眼睛緊緊盯著麵前的人,連一秒都不能放鬆。他的臉襯在桔紅的燈光背景裏,本來是化成灰燒成土,蔣捷也能認出的麵容。可此刻,他卻不能確認。他感到身子抖了起來,牙齒開始打架,胸腔裏的一顆心象炸開一樣,疼得無法無天。他咬緊牙關,能聽見唇齒碰擊的聲音,可他,沒說隻言片語,隻感到一股不可知不能測的窒息,正悄無聲息地彌漫上來。


    終於,麵前的嘴動了動,說話了:


    “別怕。蔣捷,真的是我,周正。”


    蔣捷死死壓抑著喉嚨裏的呻吟,盯著周正的目光能在他的臉上燒出兩個洞一般,臉憋得通紅,額頭的血管“突突”跳著。醫生忽然跳出來,衝著周正喊:


    “跟你說這個時候別刺激他!”


    接說他的雙手扶在蔣捷的腦後,試著固定他的頭部:


    “吸氣,吸氣!”


    蔣捷的身體裏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緒,如同在地麵下澎湃了多年的火山,終於找到了發泄口,熾熱的,沸騰的,帶著不能阻止的力量,衝進四肢的血液,給了他一股強勁的力量,在岩漿噴薄而發的瞬間,他猛然推開醫生,向著周正撲過去,他枯瘦的雙手,利爪一樣抓住周正的衣領子,借著手力支撐著瑟瑟發抖的身體跪在周正的麵前,兩個人的鼻子,幾乎頂在一起:


    “你沒死?”


    周正搖了搖頭。


    “一切都是做給人看,你是裝死的?”


    周正看著他的眼睛裏,帶著從未有過的心痛,卻沒有迴答他的問題。


    “你說話呀!”蔣捷拚命搖著他的身體,“你他媽的裝死嚇唬我,是不是?是不是?!!!!!”


    “對不起,蔣捷,對不起!”


    “不準說對不起!”他的嗓子在撕裂,“你不是周正嗎?你不是從來不說對不起的嗎?你他媽的,怎麽能這麽做?你怎麽能對我這麽狠?這麽狠哪?!”


    蔣捷嘶喊著,不知道什麽時候,眼淚狂飆。他一拳揮出去,打在周正的顴骨上,打得周正側臉吐出一口血水。他卻沒留情,又出手擊向周正的胸口,這次,周正眼疾手快抓住了襲擊的手腕,他依舊孔武有力,給他抓住的地方登時動也不能動。蔣捷已經豁了出去,想都沒想,提膝頂上周正的小腹,周正竟沒躲過去,疼得哈著腰低下身子。


    “你這個混蛋!周正!你他媽的是個混蛋!”


    蔣捷的嗓子開始失聲,整個人都瘋顛一樣不能控製。他雙手緊握成拳,衝著周正低下的後背砸了下去,周正一下子趴在地上,就地一翻身,抓住蔣捷的腳,狠狠一拉,蔣捷站不穩,摔倒在地上,轉眼間,周正欺身捉住他的手,反扣到他的背後,用力把他往懷裏一帶,充血的眼睛直直看進蔣捷給淚水模糊的雙眸,他的聲音沙啞沉,夾著碎得不能拚湊的心痛:


    “我對不起你,蔣捷,可現在跟你動手,能要了我的命,我得留著我的命,為了你,得留著它,你明白嗎?”


    蔣捷卻好象完全聽不進他的話,他的嗓子已經很難發音,聲音從開始的嘶喊,到哽咽地責問,到最後低低的反複,仿佛自言自語:


    “你有沒有良心?有沒有良心啊?周正,你知不知道你對我做了什麽?你,有心嗎?有嗎?有嗎?有嗎?”


    周正騰出一隻手,插在蔣捷腦後的頭發裏,溫柔地撫摸著,輕輕拉進自己的懷裏,胸前的衣服很快濕透,那泉湧般的淚水,鹹鹹燙在他的傷口上,帶來一片火辣辣的疼痛。他從沒看見蔣捷這麽全不壓抑,肆無忌憚地嚎啕痛哭,然而,這痛徹心扉的哀嚎,卻又帶著死生闊契的堅定,風雨過後的解脫。周正沒說話,隻放開蔣捷的雙手,收緊雙臂,緊緊抱住了他。


    細長的針頭刺穿蔣捷蒼白的皮膚,紮進青色的靜脈。醫生盯著輸液管看著,液體流得不是很通暢,他伸手彈了彈,見藥水連貫地注射到身體裏,才坐下來對上著蔣捷的臉:


    “沒想到你就是老周命也不要,非看不可的那個蔣捷啊!”


    “打住!”緊挨著蔣捷坐著的周正,黑著臉喝道,“用你多嘴嗎?”


    “這有什麽不能說的?你為了他,好不容易救迴來的命差點兒再丟了,再說今天要不是我拉著,你還不得也跟著跳下去?你今天要是跳下去,華佗再世也救不了。。。。。。”


    “你他媽的以為救了我一命,我就能讓你成天這麽碎嘴嘮叨是不是?滾出去!讓我倆清靜一會兒。”


    “嘿,我還真是好心賺個驢肝肺。既然他沒了你活不了,你沒了他也活不了,不如兩個人都為了對方,好好活著。你們兩個現在這種狀況,要想好好活著,就得聽醫生的話。”


    “嗯,醫生我們就需要,老太婆就不用。”周正語氣緩了緩。


    “行,那我就做醫生。你,”他指著周正,“現在得去吃藥,我還要檢查你的傷口有沒有給他打壞,他呢,要盡快送醫院,這裏的藥治不了他的病。”


    “我不走。”呆在一邊默默無語的蔣捷忽然說,“我哪裏都不去。”


    “你現在高燒三十九度,咳出的粘液帶血,最輕的症狀也是肺粘膜出血,這問題可大可小,耽誤了就醫時間,可能會落下大毛病。”


    “毛病早就落下了,遲看早看都一樣。”他倔倔地頂了一句。


    “你這人怎麽不聽勸?”


    醫生氣得起身,仔細打量著蔣捷。這年輕人骨瘦如柴,一雙眼睛卻長得極好,黑眼球比一般人都大,燈光下跟黑寶石一樣,尤其好看。巴掌大的臉龐上堅定倔強,還真是老周喜歡的那類形,等身體恢複好了,估計肯定是個鍾靈毓秀的人物,難怪。。。。。。他心底暗笑一聲。


    江山進來的時候,帶了周正的藥,和一小碗為蔣捷準備的粥。


    “就這麽點兒?”周正咽了藥,看著那碗皺了皺眉。


    “這是按照營養專家製定的食譜做的。他剛剛恢複,還不能吃太油的東西,而且胃餓小了,醫生建議少食多餐,慢慢就能恢複正常。”


    說著,他看了一眼半坐半躺在一邊的蔣捷,此刻他的眼睛幾乎不離開周正,一隻手緊緊抓著周正袖子的一角兒。


    “吃完讓他睡覺,他熬不得夜。”


    走出周正的房間,江山在走廊上晃了兩圈,停在後院的陽台。天空是一輪雪白的滿月。今天是十五?他插著手在月光裏站了一會兒,空氣冷卻幹淨,冰涼裏透著春天的暖來了。月光下,他的頭腦裏浮現著一張模糊的臉,江山對著空氣努力擺出笑容,開始有些苦,可慢慢地仿佛看到那人陽光一樣燦爛的容顏,終於他也能自然而誠實地,笑了。


    “那醫生和沈兵什麽關係?”蔣捷問。


    “還真給你看出來了。”周正讚賞地低頭看著他,“沈澤是沈兵的哥,來得比他晚一些。可他們長得一點兒也不象,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蔣捷靠在周正身上,臉上難掩疲倦之色,“他們說話的神態很象。”


    “你心怎麽這麽細的?”周正的胳膊用了力氣,摟緊了他。“睡覺吧!你眼睛都睜不開了。”


    “不睡。”蔣捷稍稍翻了個身,頭埋進周正的懷裏,“不敢睡。”


    “你還怕我跑了?”周正笑著說。


    不料懷裏的腦袋點了點,聲音擱著胸口悶悶發出來:


    “怕睡醒什麽都沒了。”


    周正覺得心口跳痛了一下,手掌撫摸著蔣捷黑發的頭,“你就傻吧!又不是做夢,怎麽會說沒就沒了?”


    蔣捷的姿勢沒變,過了好一會兒,周正低頭查看,竟是睡過去了。他費了一翻力,幫他拔了輸液的針頭,用兩床被子包著,就盼著他出點兒汗,退退燒。可蔣捷睡得一直不安穩,上半夜的時候咳嗽得厲害,他明顯在極力忍著,好象不敢咳出聲。


    “乖,別忍著,咳出來吧!可能好受些。”


    蔣捷蝦米一樣縮在周正的懷裏,雙手象抱住救命木板一樣緊緊摟住他。


    “別送我走!我哪裏都不去,就跟你呆在這兒。”


    “好,好,不送你走。”


    一放開咳嗽,反倒收不住,一度咳得斷氣。周正聽著,心口比開胸手術那會兒疼得還厲害。他一邊在蔣捷的背後拍著順氣,一邊在他的耳邊輕輕說話,直到漸漸地安穩。一個晚上反複了三四次,到了天亮才消停下來,唿吸平穩,臉頰有些汗濕的潮紅,貼在他胸前睡得象個嬰兒。


    周正醒過來的時候,正對上蔣捷的眼睛,他倒給嚇了一跳,往後一撤頭:


    “你什麽時候醒的?這是幾點了?”


    蔣捷笑了,左臉上一隻淺淺的酒窩,


    “都過了中午啦,豬!”


    周正揉了揉眼睛,“你怎麽不叫我?”


    “忙著偷看你,忘了。”


    “哦?偷看到什麽了?”


    “該看的都看到了。”蔣捷的眼睛亮晶晶地,“你瘦了。”


    “哈,你跟木乃伊似的,還笑我瘦?”


    “誰是木乃伊啊?”


    “你,曾經象。現在不象了,整個人有精神。那天晚上我去看你的時候,你的胳膊這麽細。”周正用拇指和食指比劃了一個圈。


    “那時候是不是很難看?”


    “不是,我的蔣捷從來也不醜,就是害怕,見你那麽一副活得了無生趣,就剩最後那麽一口氣的模樣,受不了,心是要了命地那麽疼。”


    兩個人忽然都不說話,攥在一起的手,卻同時緊緊地抓住了對方。


    “我昨天打壞你了嗎?”蔣捷摸了摸周正青紫的嘴角,“我看你胸口有傷。”


    “沒看我護著那兒的嘛!你就身強力壯的時候也傷不了我,何況現在?”


    “那你怎麽沒還手?平時跟你動手,你從不讓著我。”


    “這次欠你個大的,要是打兩下就抹平,我還賺了呢!”


    “嗯,周正,”蔣捷目光閃爍,“我跟你說件事情,你別生氣。”


    “靠,知道我能生氣你還說?”


    “那你要不要聽?”


    “廢話,都說到這兒了,怎麽能不聽?”


    “厭食症的開始,我是故意的。”


    “什麽?”周正的眉毛擰在一起。


    “是故意絕食不吃東西,讓醫生以為得了厭食症,我那個時候懷疑你沒死,等了很久,你不出現,江山那裏也不鬆口,我就賭了賭。可沒想到後來真的控製不了自己的身體,後來發展到病危,是我沒想到的,而且我也沒意料到,直到病危了,你才出現。”


    “我那不是剛能下地就去看你了嗎?”周正想也沒想就說出口,又馬上停住,盯著蔣捷,“我要是沒去的話,你是不是就放任下去,死就死了?那我活著幹什麽?迴去找誰?我告訴你,你以後要敢再那麽做,看我怎麽教訓你!”


    “我都沒怪你,你還怪我?”蔣捷小聲嘟囔著。


    “我那是意外,你的這是故意傷害自己,能一樣嗎?再說,你都沒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就原諒我,不怕後悔?”


    蔣捷搖了搖頭,“我知道我在你心裏的地位。”


    “呀!那昨天晚上對我揮拳頭的小豹子是誰啊?”周正也笑了,掐了掐蔣捷沒什麽肉的臉頰。“揮拳頭比哭鼻子好。你說我把個大男人給欺負哭了,證明我多壞呀!”


    “那你還以為你是好人啊?”蔣捷朝他的肩膀揮了一拳。


    江山坐在蔣捷的對麵,他剛洗完澡,換上了寬寬的毛衣,正在安靜地喝粥。


    “我想了想,這事還是我親自跟你說比較好。”


    江山的手撫上額頭,整理了一下思緒,說:


    “在沈兵還活著的時候,正哥不止一次想過退出。沈兵提過詐死換身份這招,那時牽涉的利益鏈太長太複雜,也沒詳細談過,直到沈兵出事以後,我才發現他暗中為這費了不少心,做了不少準備。正哥遇襲是我們防範的失誤,純屬意外。可是卻無意見促成了沈兵計劃的前提。他出事以後情況不樂觀,沈澤的醫院是正哥的一張隱形牌,沒人知道他們有任何關係。當時他跟我說,正哥生存的可能性也就百分之三,連一成都不到。也就是基本上沒可能活過來。我那個時候想,既然沒什麽希望,不如就賭一次,提前宣布他死亡的消息,日後他若能挺過去,就用新的身份開始新的生活,若他挺不過去,就當他和新生活沒緣分。正哥的屍體隻是整過容的替身,平時真的見過,親密接觸過正哥的人並沒幾個,而且都不是一般的身份,他們根本不敢高調出席正哥的葬禮,頂多發唁電,派代表而已。所以,除了你,沒人能看出破綻。我是低估了這件事情對你的打擊,是真的沒想到你能崩潰到,瀕死的地步。正哥主動脈移植手術以後,一直處在昏迷狀態,你剛因厭食症入院那會兒才醒。我沒敢告訴他你出事,就是怕他什麽都不顧就跑去找你。你知道為了這個計劃,費了很多勁,正哥醒過來也實屬不易,我不能讓一切努力和運氣付之流水。直到醫生跟我說,你可能撐不了多久,我想如果不讓正哥見你最後一麵,那個後果我承擔不了,於是我跟他說了。他那時剛能下地,瘋一樣要去看你。沈澤說他不適合移動,不適合情緒激動,不讚成他去。正哥在房間裏抽了一天的煙。最後沈澤說,就算不讓他去,他也得抽煙抽死,於是我們兩個就陪著正哥在那個晚上見你。果然迴來以後,他就再病倒了,一連好多天高燒不退,傷口惡化,又將養了兩個星期才好。那個時候你的病情也開始好轉,他總算不那麽擔心。本來我們想等我把他的新身份的事情弄清楚,他可以出去的時候再跟你說,可沒想到還是沒瞞住你,他到底還是給你逼出來了。”


    江山一口氣說完,長長地舒了口氣,“所以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我,你要怪也怪我好了。”


    蔣捷把碗筷推到一邊,眼睛裏飽含深情:


    “我當時以為自己要死了,跟你說過,‘謝謝你,為我,為周正做的一切。’我現在還想這麽說。過去那麽多的恩怨,那麽多的債,可是和周正的生死比起來,都是微不足道。我隻覺得蒼天如此仁慈,不知道自己要怪什麽。”


    “蔣捷。。。。。。”


    “哦,有一件事情要怪你。”蔣捷的眼睛彎起來,笑得調皮,“就是你可不可以檢查一下那個食譜,什麽時候才能吃真的食物?我現在很餓呐!”


    江山看著蔣捷咧開嘴笑著,那笑容在午後的陽光中,如此耀眼。


    蔣捷在兩天後離島,臨行前,在清冷又晴朗的清晨,周正拉緊他的大衣,向下拉了拉他的圍巾,衝著他的嘴親了下去。


    “不能送你了,寶貝兒。你的病得看醫生。還有,江山跟我說你那個毛病,那是一輩子的事情,不能耽誤。”


    “可不可以不走?周正?我不想走。”


    “我知道,我也不想你走。可我在這裏也呆不了多久,可能還要在轉到別的地方。相信我,等江山那裏的手續一辦好,我立刻就去找你,你一切聽江山的安排。”


    “一旦事情不好辦,你別一消失就沒影兒,我們可以移民,可以隱居。。。。。。別讓我等太久,我會瞎想,自己嚇自己的。”


    “江山今日的實力,這點事情還是辦得成。我不想你跟我過見不得人的生活,我不會讓你為了跟著我委曲求全,淹沒了你的光芒,蔣捷,你是一顆鑽石,而我,要讓你正大光明地閃光。你記住這一點,我周正一定做得到!”


    蔣捷的大眼睛眨吧著,長睫毛忽閃了兩下,撅著嘴對周正說:


    “你別光說不做哦!我可不收這些甜言蜜語的空頭支票。”


    “我哪會說這些好聽的?都是抄來的。嗬嗬。你呀,得多長兩斤肉,太瘦啦!”


    “嗯,我知道了,還有嗎?”


    “要好好打理我們的錢!將來養老就靠你了。”


    “下半輩子做我的小白臉吧你!”蔣捷笑著欺身再親了周正一口,“我得走了,江山著急了。”


    螺旋槳帶來的強大氣流,吹得他的頭發滿天飛舞。蔣捷手抓緊大衣,一邊向飛機跑去,一邊迴頭看著樹蔭裏隱約的身影,他知道,周正沒有離開,還在那裏默默看著自己。他的眼睛有些莫名的酸痛,衝著那片樹木用力地揮了揮手。


    尾聲


    周正再出現的時候,是一年後,改了名字,叫秦風,身份是大陸來的新移民,在國內是餐飲業的巨頭,有幾家國際連鎖的餐廳,克林頓訪華的時候,曾專門光臨過他名下的飯店。蔣捷看到江山送過來的資料,大吃了一驚:


    “你們是怎麽做到的?怎麽可能?”


    “沈兵家裏在大陸現在是很有些勢力,幫助建立了秦風這個名字,給我們用來轉移資金,我們在大陸也有委托人,管理他名下的財產。沈兵的遺產,我已經通過各種渠道轉到秦風的名下,現在,我們隻是讓這個名字有了身體,複活了。我知道你可能無法相信,也很難解釋。可我就是想告訴你,這個新身份,不管在大陸,還是在美國,我們的關係和眼線都還在,你大可高枕無憂,再過幾年,也就沒人記得周正這個人,你,也會愛上一個叫秦風的男人,過去,就剩一把灰而已。”


    2004年的秋天,在江山的授意下,蔣捷搬到舊金山,在灣區置業,從客廳的落地窗,可以看見遠處的金門大橋。秦風在他搬進去的第一天傍晚就找上門。蔣捷拉開門的一刻就想,正身危立在門前的這個高大挺拔的男人,除了他,還能是誰?


    “我聽說來了新鄰居,所以過來拜訪一下。我叫秦風。”說著伸出了手。


    蔣捷把手遞上去,被那隻寬厚溫暖的手掌握住的一瞬,竟有想哭的衝動。


    “我等這一刻,等了很久。”


    “我也是。”


    在蔣捷可以看見海景的客廳裏,秦風的溫柔攬著他,手插在他黑色的發間,隻用拇指反複撫摸過他的臉頰。秦風的見麵禮很小,裝在一隻小盒子裏,蔣捷微笑著打開,果然,是那隻“消失”了很久的,“長夜未央”的指環。


    “這是我和舊情人的信物,你不介意?”蔣捷故意問。


    秦風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膀:


    “你把這根手指頭留給他,我要這裏。”


    他的手戳在蔣捷的胸口,嘴唇親上來,帶著淡淡的薄荷味。


    “你戒煙了?”


    “嗯,”秦風在親吻他的空隙,低聲道,“戒煙戒酒,這次要努力活得比你長。”


    蔣捷的手托著秦風的臉,迷失在他琥珀色的瞳孔裏:


    “要說話算話。”


    整容手術做得非常巧妙,一般人根本認不出秦風和周正是同一個人,可是蔣捷一次次近近地觀察,又覺得那鼻子,那嘴,那雙眼睛,根本就是周正的,一點兒變化都沒有。


    “他們到底改了你哪裏了?”他終於忍不住問。


    “你問我,我問誰啊?”


    要是這臭脾氣改一改就好了。蔣捷悵然地想。


    一個斯文淡雅的下午,陽光雖然溫柔,海風也是迷人,可已經跟愛犬散步兩個小時的蔣捷, 隻覺得腿酸,眼睛也給大太陽晃得難受。他低頭摸摸“阿郎”的頭:


    “喂,你已經出來兩個小時,還在培養情緒嗎?”


    “阿郎”


    是秦風送給他搬進新家的禮物,是隻剛滿一歲的西伯利亞哈斯基犬,有著一雙冰雪般晶瑩的藍眼睛。卻因為蔣捷對他寵愛有加,訓練不成,所以,“阿郎”長成一隻很大牌的狗。見蔣捷低身撫摸自己,分外高興,伸長脖子舔主人的手。


    “我不是在獎勵你,你知道嗎?阿郎?我是在責備你。”


    狗還是很興奮,揚前爪站起身,衝著蔣捷開心地伸著舌頭。蔣捷剛要放棄和它的溝通,手機響了起來。


    “喂?”


    還沒等他說話,對方就嚷了起來:


    “還沒拉呐?”


    “沒呢。。。。。。”


    “到底是你遛狗,還是狗遛你呢?都快一點啦,你中午不用吃藥嗎?吃完藥半個小時內不能進食,那你午飯要當晚飯吃啊?”


    “嚷什麽嚷?又不是我的錯。”


    “我不管,你讓他趕快拉,拉完了迴來,你老實給我吃藥吃飯。”


    “哦。”


    蔣捷無精打彩地收了手機,對坐在地上的‘阿郎’說:


    “你看吧!都是你的錯,他又兇我啦!”


    “阿郎”歪著頭盯著蔣捷看,尾巴又得意地搖了起來。蔣捷開始感到頭疼,明明當初挑選的時候是一隻很聰明很懂事的小狗,怎麽會給自己養成這麽難搞的小祖宗呢?蔣捷拉著狗轉身,


    “我們往迴走吧!如果我們走到家,你還是不辦事,晚上你想出來,我也不遛你了,你憋到明天。。。。。。”


    蔣捷忽然住了嘴,不遠處,高大挺拔的秦風正抱著雙臂,整個臉皺得跟包子一樣地盯著自己。


    “我走了很久也沒看見你們,還以為你帶它散著步就迴芝加哥了呢!”


    蔣捷“撲哧”笑出來,這也太誇張了吧?嘴上卻說:


    “誰用你好心?”


    “你看看這都幾點了?早跟你說過,得送它去訓練,養成習慣,你偏不聽我的。我把你的藥拿過來了,”秦風看了看蔣捷牽著狗繩的手,皺了皺眉,終於把藥片倒在自己的手心裏,“張嘴!”


    蔣捷順從地就著秦風的手吞了藥片。秦風又擰開礦泉水的瓶子,喂他喝水咽下藥片,才接過蔣捷手裏的狗繩:


    “你在這裏等著好了,我遛它一會兒。”


    “一起好了,我一個坐在這兒也沒意思。”


    “你還怕我背著你虐待它?”


    “對啊!”


    於是兩人一狗,沿著海邊的人行路走下去。不斷有自行車“嗖”地騎過,也有很多人牽著愛犬,享受寧靜的午後漫步。秦風空著的右手,靠近蔣捷,和他修長的手指交叉著握在一起。


    “你知道‘長夜未央’是有故事的嗎?”


    “不知道。”


    “那你想知道嗎?”


    “不想。”


    “為什麽?”


    “都是廢話。。。。。。”


    陽光和微風卻那麽斯文,天地之間,是一望無際的蒼翠與蔚藍。肩並肩的兩個人,偶爾臉靠得很近,象是耳語,又象是在短暫地接吻。阿郎目不暇接地觀察著來來往往的各種各樣的狗,終於抽空迴身抬頭看向主人,兩個高高的身影襯著水洗一樣清澈的天空,有一絲雲彩,圍成象指環一樣的形狀,從阿郎的角度看過去,正飄過兩個人的頭頂,如同天使的光環,將兩人,溫柔地,束在一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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