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向書上每一個條款,我都解釋過了,”蔣捷坐在周正的對麵,說,“當然很多細節,還是應該迴去詳細看看,有問題隨時可以問我。尚金先生很有誠意合作,有意見的地方,盡管提出來,這隻是個計劃書,還有一定修改的空間。”


    周正坐直身子,左腿搭上右腿,一隻手托起下巴,目不轉睛地看著蔣捷,整個人已經從意外重逢的震驚裏調整過來。他一邊聽著蔣捷故作鎮靜地大談公事,一邊肆無忌憚地觀察著他。細長有力,完美如鋼琴家一樣的手指,隨著逐條解釋,慢慢地推動奶油色的文件。消瘦之後,尤顯尖尖的下巴,長睫後的眼睛裏,自信背後那隨時要崩潰的脆弱......江山怎麽還能告訴我,他過得很好?周正覺得一股本來微弱的惱火,從四肢百骸集中起來,越發來勢洶洶,說話的語氣裏已帶著怒氣:


    “我沒有意見。”


    蔣捷抬眼看著他,好象暗暗吸了口氣:


    “涉及的金額這麽大,還是迴去仔細考慮比較好,傭金和投資種類......”


    “我說,”周正重複說,“我沒有意見,你們可以起草合同,準備好就簽約。”


    “噢,是這樣?我馬上和尚金先生聯係,確定簽約時間。”蔣捷沒接待過客戶,也不知道談成以後怎麽辦,是有別的節目呢?還是直接送他走?“那你,還有什麽問題嗎?”


    “想和你談談。”周正沒等蔣捷迴答,“江山,你出去等我們。”


    “噢,”江山走過兩人身邊的時候說,“你們兩個好好談,我還要聲明,今天這事和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我可沒有時間給你們搭橋牽線。”


    說完,施施然走了出去。


    貴賓會議室清涼的空氣裏,漂浮著夏日正午雪白的光線。窗前高大的盆栽棕櫚,墨綠的枝葉一片沉默,連角落裏的排氣扇,轉個不停,卻一點聲音都沒有,隻有紅木的落地鍾,滴答不停,鍾擺的每一次移動,赤輪每一次交錯都聽得一清二楚。


    “我以為你過得很好。”周正先打破沉默。


    “嗯,沒你過得那麽好,紅光滿麵,精神矍爍,正哥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周正言語裏潛藏的怒氣,讓蔣捷心裏本來壓抑到不能負荷的思念裏,有種類似委屈的情緒在發芽。他憑什麽理直氣壯地質問自己?


    “沒必要跟自己過不去,你看你,就剩一把骨頭了,值得嗎?”


    蔣捷微微側臉,胸口給一團不明物賭上,他點了點頭:


    “嗬,我本來以為值得的,現在看來,是我一廂情願了。沒有必要再談,”


    蔣捷站了起來,“我送你出去。”


    說著站開一步,哪知道周正忽然發力,抓住了他的胳脖,順手一扯,蔣捷覺得腳下給人一絆,天眩地轉的瞬間,已經給周正壓在沙發上,胸口給那結實手臂嚴實實地格住,周正的話幾乎是咬牙切齒擠出來的:


    “你怎這麽不知好歹?就那麽認死理兒?我以為你看開了,原來你還是那個笨蛋!”


    “碰”地一聲,蔣捷一拳打在周正的口鼻之間。周正沒留神,悶哼著接了這一拳,鼻血飛濺。蔣捷手腳用力,一把將他從自己身上掀了開去。


    “我等這一天等了這麽久,就等來你說我是笨蛋嗎?你這個懦夫,你連喜歡一個人都不敢,膽小鬼,縮頭烏鬼!”


    周正起身的速度之快,蔣捷還沒見他動,自己的肚子上就挨了重重一拳。


    “我他媽好心賺個驢肝肺,為你著想的事兒,怎麽就說不通!他媽的一個黑社會有什麽好?有今天沒明天,你跟著我有前途嗎?”


    蔣捷惹著腹部的巨痛,直起身子,學著周正的樣子,全身力氣都集中在右手,朝著站在自己對麵的周正狠狠打過去,


    “我高興,你管得著嗎?我就要和你在一起,怎麽了?誰用你好心?”


    說著,他一腳踢在周正的膝蓋,趁周正栽倒,欺身壓上去,雙手開弓,拳頭毫不留情地落下去。周正完全不躲,揮拳就上,兩個男人在放棄防守的情況下,一麵接受對方的進攻,一邊毫不保留地迴擊,滾打在一起,碰翻了茶幾,從沙發上翻打到地上,計劃書飛散,遍地都是,瞬間一片狼籍。


    “為你好還不領情,蔣捷,你這個混蛋啊你!”


    “你兇什麽兇?沒心沒肺,你才是混蛋,你跑哪兒去了?為什麽躲我?”


    “鬼才躲你!”


    “你就是鬼,你是自私鬼!還裝成聖人嘴臉,誰信你啊?”


    “媽的,你說什麽?”


    ......


    茫無目的地撕打,無止無休地發泄,心裏堆積的重重壓抑本來在身體裏野獸一樣叫囂,卻在奮力揮拳和沉悶疼痛裏,慢慢馴服下來。


    論打架,蔣捷的確不是周正的對手。此刻他終於給周正壓在身下,四肢呈“大”字狀給周正鎖得死死,一寸也不能移動。


    “你服不服?”周正的臉離蔣捷本來隻有半手的距離,忽然想起以前跟蔣捷打架,這家夥用頭偷襲過他,連忙把臉往後挪了挪。


    蔣捷的嘴抿得很緊,卻不說話。


    “你說,服不服?”周正再問了一遍。見蔣捷還是沒理,他手上用力一提蔣捷的上臂,在肩膀的關節上稍一施力,蔣捷的臉上果然呈痛苦色,眼睛忽然潮濕,水汪汪一片。蔣捷清醒時從來沒在他麵前哭過,連分手的時候也沒有。周正一下慌了神,連忙鬆了手,從蔣捷身上下來,


    “喂!我可沒用力。你別嚇人!”


    蔣捷把臉扭到一邊,躲開周正的注視,覺得滾燙的液體順著眼角跌落在地板上。


    “要麽就別哭,哭了就別怕人看!一個大男人,哭什麽哭?”


    周正嘴上硬,手卻不自覺地抹上蔣捷的眼角,那裏濕了。


    “你說我想哭就哭,你不笑我。”


    “我,我哪有笑你啊!”


    蔣捷翻身起來,背著周正弓背坐著,不再說話。周正覺得背後的身體開始隻是輕抖,慢慢似乎痙攣起來。


    “蔣捷,你怎麽了?”他轉身問。


    “五百六十三天。”


    “什麽?”周正的手圈著蔣捷顫抖不止的身體,“你說什麽?”


    “你離開我,五百六十三天了。”


    蔣捷的臉不正常地紅暈著,蜷著身子歪在周正的身邊,腦袋搭在他的肩頭:


    “周正,你憑什麽可以離開那麽久?好不容易迴來,還跟我打架,欺負人。你是不是心虛?你覺得因為你的原因,我才過得不好?對不對?”


    周正覺得懷裏的身體越來越熱,手掌摸上火熱的額頭,果然已經燒得很厲害。心裏給一股無名的酸楚浸染,周正幾乎歎著氣,低低說了句:


    “蔣捷你怎麽,這麽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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