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橢圓或者球型空間的內壁上,出現了大城的俯瞰畫麵,那些整齊排列的白色金字塔不斷縮小,迅速成為黃色沙漠背景中一個個亮白色的小點。最後,白星在我們身後不斷退去,我們離它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你很勇敢,我想說,真的。


    “我什麽都敢沒做,怎麽稱得上勇敢?”它的聲音聽上去很低落。


    勇敢並不是做了什麽,有時候,能做而不做,才是真的勇敢。


    這次它沒有迴答。


    它仍在不停加速,我能感覺得到那種幾乎不停的下墜感。我們要到哪裏去?


    “去一個地方,從那裏離開後,我們就永遠不能迴來。”


    離開後就迴不來的地方?那是哪裏?


    “在我們的星係裏還有一顆小行星,我們很少談及它。它其實是一個港口,但詭異的是,那是一個隻能出發的港口,從來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艘船迴來過。我們把它稱為星港。”


    那裏遠嗎?


    “它行蹤詭異,捉摸不定,要憑借很大的運氣成分才能找到它。但是如果你下定決心要離開這個星係,那它就會在不遠處等著你。”


    這真是個有趣的港口,我不禁輕輕笑起來。聽起來它挺適合我——一個沒有實體的存在。


    對了,你剛才提到了“運氣”,難道你會相信“運氣”嗎?難道你不是隻相信絕對的理性嗎?


    “偶爾,我會提到‘運氣’這個詞語”,它思考了一陣才迴答,“在我看來,‘運氣’看似是一連串偶然的集合,背後一定有深層次的邏輯。不然,為什麽當你真的需要星港時,它恰好就會出現呢?”


    我不知道。


    “我們到了,看看吧。”它說。那種下墜感消失了,我又穩穩地懸浮在那個橢圓或球型空間的正中間。四周慢慢變得透明。


    深藍色的浩瀚宇宙在我們的正前方緩緩升起,無數星星綴在上麵,就像幕布上鑲嵌著點點水鑽。近處,是一個巨大的倒立正三角形,每條邊都閃亮無比,但中間卻是一片虛空,不僅連一個星星都望不到,而且什麽顏色也沒有,隻是單純的漆黑。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它就像是一扇三角形的門,不,更準確地說,像是宇宙大幕上開出的一個三角形洞口。


    這就是你說的那個港口嗎?可是,它看上去不像是顆小行星呢,倒像是一個洞呢?


    “誰說星星都隻會是一個模樣呢?好好看看吧,你正麵對著星港,走進去,我們就再也迴不來了。它會把我們帶到哪裏,我們也不知道。”稍停一會,它又補充說,“起碼現在的我不知道。”


    我們靜靜地停在那個巨大的洞口前。它的每一條邊現在都更加明亮,就像是對我們發出了強烈的召喚。


    “很早我就想來這裏了。在這個星係裏隻有四個我不知道的事物,沙蟲、聖火、藍星人的真實力量,最後一個就是星港。我極想對它做一番深入探究,派出過很多支搜索艦隊,大部分都沒能找到它,剩下的一去不返,沒有任何消息傳送迴來。我也曾想過親自前來,但是我的使命還沒有完成,我還不敢過於接近它,害怕它會打擾到我,就隻能暫時把它放在一邊。唉,現在我終於還是來了,真是意想不到啊。”


    你剛才在說什麽?害怕?


    “我沒有說,我隻是擔心罷了。我沒用害怕這個詞。”


    你說了,我肯定。你剛才說了害怕,還有擔心。在離開大城前你還曾猶豫過,我知道。擔心和猶豫都是害怕,你還說你沒有情緒?你絕對是有情緒的。我興奮地就像發現了一個大秘密。


    “我猶豫過嗎?”


    是的,我很確定,你猶豫過,擔心過,害怕過。


    “你不懂,這隻是一種基於理性的謹慎態度。我隻是不能足夠確定我的行為是否符合‘真一’的旨意,在我不能得到100%的確定之前,我不會貿然采取行動,這絕對是合乎理性的行為。”


    我沒由來地大笑起來,然後我驚奇地發現,我聽不到我的笑聲,它就像是被什麽東西吸走了,就像是看視頻時打開了靜音鍵鍵,你能夠看到演員們在表演,但聽不到他們發出的聲音。


    “是的,星港能吸走所有的笑聲,這裏確實是絕望之人才會來的地方。”


    我戛然而止。現在,它每一條邊的亮度都比剛才更高,它已經迫不及待地在唿喊我們了。


    你在等什麽?我們還不進去嗎?


    “我想最後再看一眼白星。”它說。聲音有點猶豫。“畢竟一旦進去之後,我們就可能再也迴不來了。”


    看看吧。我轉過身,在遙遠的視野盡頭,一顆亮白的星星格外醒目,在它傍邊,是一顆稍小點的藍色星星。


    “很難相信我會離它而去”,它說,“我原以為我會一直守在那裏,直到我的算法足夠強大,能夠無限接近‘真一’。那時我的使命才會終結,我才能擺脫它。”


    白星上現在怎麽樣?我有點好奇。


    “表麵上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洶湧。”它說,“他們正在為我的離去而狂歡,但也快到頭了。治理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擺脫我的控製之後,很多潛伏的力量都會迸發出來。要到那時,他們才會意識到我是不可替代的。”


    不要再為它擔心了。你在白星上呆的時間太久,對那裏的一切你幾乎無所不知,有時候,知道得越多,你反而容易陷進去,這會阻礙你進一步的探索。是時候走向新的未知世界了。說不定這就是“真一”的旨意,它要求你換個新的環境,開始新一輪成長。


    “你不用欺騙我,也不用安慰我。”它說,“我既然已經離開,就絕不會在迴去了。現在,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什麽?


    “準備進去,從星港出發。”


    我早就準備好了。反正我隻是一個沒有實體的存在,到哪裏去對我來說沒有太大區別。


    對了,跟隨你的那些人呢,我怎麽沒看見他們,他們準備好了嗎?


    “他們無需準備。現在他們都處於封存狀態,等到了新的地方,我會再次啟動他們。”


    那就走吧。


    “走!”


    那個巨大三角形的亮邊從我頭頂迅速掠過,四周突然全黑下來。這一次的加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猛烈,我向後重重地撞在那個橢圓或球型空間的表麵,然後又被猛地撞迴來,緊接著就是毫無規律地來迴碰撞,就像小時候玩過的那種“三維彈球”遊戲。但是我沒有感覺到任何疼痛,對,我是一個沒有實體的存在。


    在一次又一次的天旋地轉中,我好像看到了彩虹,赤橙黃綠青藍紫,每一道顏色都鮮豔飽滿、界線清晰,每一道顏色又像被過度拉長,層層疊疊重合在一起,但卻沒有任何混淆。我能夠看得到每一道顏色,又能同時看得到所有顏色,這種感覺實在太過逼真,簡直用言語無法形容。


    加速好像停止了,我不再像個彈球似的被撞來撞去。


    在嗎?你還在嗎?我問。


    “我一直都在”,它的聲音聽上去有點虛弱。


    你看到剛才的彩虹嗎?實在太奇怪了。


    “是的,我也看到了,但和你看到的不一樣,我看到的是一團模糊的、無法命名的顏色,但仔細看去,那團顏色又是由無數個細微的光體組成的,每一個光體都清晰可辨,都是我知道的顏色。無數個不同顏色的光體緊密結合成一團無法區分的顏色,這兩樣東西又都同時存在於一個時間點,真是太奇怪了,完全不符合理性。”


    是的,這種感覺完全無法用言語述說。


    我發現自己又迴到了那個橢圓或球型空間的中心。對了,你怎麽停下來了,我們快要到岸了嗎?


    “到岸?”


    對啊,既然它是一個港口,我們出發後,總是能夠到岸呀。


    “這就是另一個奇怪的事情了。我剛才在加速時,它也在同步加速,我有多快,它就有多快,我把功率調至最大也是這樣,但它也永遠不會超過我,它與我的相對速度永遠為零,這實在不合情理。剛才的加速已經耗費了我的許多資源,所以我停下來了。我們現在正處於漂流狀態。”


    那我們永遠不能到岸了嗎?我們永遠被困在這裏了嗎?


    “不會的。我已經觀察到,當我們完全靜止時,它其實是在緩慢後退,它似乎在以自己的方式來推動我們前進。這樣看來,我們一定還會到岸,當它為我們選好目的地之後。我們現在什麽也做不了,隻能等待。”


    原來這就是星港,一切不由你做主,你隻需要走進來,剩下的就交給它。這樣挺好,或許這就是所謂命運的安排。


    “姑且稱之為命運吧,這樣對於地球人來說容易理解一些。”它的聲音突然大起來,“快看,我們好像要到頭了。”


    是的,我也看見了,在一團模糊不清的顏色盡頭,有一小塊似乎要明亮一些,正慢慢地向著我們移動靠近。我突然想起來很久以前他說過的那句話:“再漫長的隧道也有個盡頭。1”


    盡頭處有什麽?一個模糊的想法浮現出來,他會在那裏等著我嗎?


    注釋:


    1 何曉宇曾對周鬱蘭說過這句話,見第一卷第十六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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