鎧看了一眼對方那空蕩蕩的手腕。


    手腕處沒有看到能握住東西的手掌,取而代之的是一處平整的截麵,上麵已經結疤,疤痕仿若鏡麵,如同被刀鋒削過。


    鎧的脖子微微轉動,推動視線慢慢平移,視野裏依次出現了用木棍代替的斷腿,黑布遮住的眼睛,少了耳朵的五官……


    “那個,你們這些傷是……”鎧看著一眾人的老弱殘兵,欲言又止。


    “你是想問這幾個貨的傷怎麽來的吧,不用怕他們傷心,想問什麽就問吧,他們心都大著呢!咱們當兵的沒那麽多講究,都是五大三粗的野漢子,心靈沒那麽脆弱。”丁藝嘿嘿一笑,“不說他們,先說老家夥我吧。我是因為孩子在這戰場上才過來的,我有兩個兒子都在這當兵,我一個人在家沒事做就跟過來做飯了。做到今天,嗯,我算算……這都已經是第十個年頭了啊!嘿嘿,時間過的真快啊。”


    “那您的兒子現在還在這裏當兵?”鎧接了句話。


    “戰場嗎,哪有不死人的道理,不過老天待我不薄,兒子還給我留下一個。”丁藝爽朗一笑,“那小子現在當了裨將了,天天跟我倆威風的很,不過我老頭子也不錯,現在當了個夥夫長,也沒被那臭小子比下去。雖然我管的是廚房,但那小兔崽子吃什麽必須是他老子我定!我就是要告訴這小子,你老子無論到哪都是你老子,吃什麽都得聽你爹的,哈哈……”說到這,丁藝笑了起來,言語中滿是自豪。


    鎧點了點頭,心中有些佩服身前這老人的豁達。


    “行了,臭顯擺什麽,就你兒子當過裨將似的。”高增一嚷了一聲,打斷了丁藝的笑聲,“小兄弟,我跟你說,別看你哥哥我現在斷了條腿,想當年,那我也是騎著戰馬在戰場場上廝殺過的,我當年,比那老丁頭的兒子還高一個級別呢,他才是個裨將,哥哥我可是偏將!偏將每次領兵最多能帶五千人哪。


    不過可惜啊,有一次打突厥,我們隊三千人的隊伍最後隻剩下不過十個人,兩千多個兄弟丟了命。而我,就隻丟了條腿而已。


    身為將領弟兄們都死光了,自己卻沒有死在戰場,實在沒臉再去領兵,所以就窩這裏做飯了……”高增一說到最後,語氣微微弱了幾分,目光也黯淡了不少。


    “值得敬佩。”鎧看著高增一緩緩道,無論生死,對方都已經豁出過性命戰鬥過了。


    “切,當過偏將有什麽好顯擺的,小兄弟,你看看哥的這隻斷手,”剛才在摘菜的士兵伸出了沒有手掌的右臂在空中晃了晃,“知道這個手換了多少敵人的命嗎?”


    鎧搖了搖腦袋,“多少?”


    對方見鎧好奇頓時來了精神,將還有手指的胳膊伸出來,擺出了四根手指在鎧的麵前晃了晃。


    “額,四個嗎?”鎧看著四根手指猜道。


    “錯!”


    “四十個?”


    “錯!再猜!”


    “你總得給我個範圍吧!告訴我多了還是少了啊。”鎧撓了撓被燒沒了不少的頭發。


    “四十不對,少了!”張微驕傲的抬起了下巴,坐在對麵的人們甚至可以看到他那長到鼻孔外,還囂張搖曳的鼻毛。


    “那,四百!?”


    “多了!”


    “多了?!既不是四十又不是四百,你還比個四出來,我實在猜不到了。”鎧準備放棄。


    “是一百零四個!”對方眉飛色舞的喊出聲來,因為太過興奮有些破音,“我手掌被砍掉之前,一共弄死了一百零四個敵人!”


    說到這,他眼睛都明亮了不少,“怎麽樣?我厲害不?你是不是已經開始崇拜我了?現在是不是都恨不得把我做成雕像供在你家門口了?”


    鎧一臉糾結的點了點頭。


    用四根手指頭比劃一百零四個的,他還真的是頭一次見到,這兄弟……要是隻妖獸多好,那樣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打死他了。


    “得了吧,那場仗打了小三天,你一個弓箭手站在牆頭就弄死一百多,還好意思顯擺!”一邊的高增一酸道。


    “咋,你嫉妒啊?一百多人,你問問有幾個人能在一場戰爭弄死那麽多的,即使你當偏將時一場戰役也沒殺過那麽多吧!瞅你你德行,一定嫉妒老子比你殺的人多!”


    “嗯呐嗯呐,快嫉妒死了,我一會迴去估計睡不好覺都。”高增一沒好腔道。


    “那,你的手是怎麽斷的啊?”鎧打斷了吵鬧的兩人。


    “晚上的時候敵軍偷襲攀城,夜裏看不清楚,我們守城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結果就是你看到的這樣,”張微晃了晃胳膊,“不過,就是那種情況下,你老哥我還用匕首捅死了兩個敵人。怎麽樣,即使老子扔了弓箭也可以幹個步兵,不比那當些個當過狗屁偏將的差。”


    “切……”高增一撇了撇嘴,一臉不屑。


    鎧又看了著少了一隻眼睛的王達:“那王大哥你的眼睛是怎麽弄的?”


    “哦,我不比他們,眼睛是被流矢傷到的,不過我少了眼睛之前,殺敵四十六人。雖然沒有張微殺的多,但也記了個大功。”王達平靜說道,貌似這是一件再不平常的小事。


    “厲害!”


    鎧看著一點沒有表現出一絲悲傷的幾人,打心裏佩服他們,這些上過戰場的士兵麵對過生死,心中有著大海般的豁達。


    “鎧兄弟,你知道我這耳朵咋弄的嗎?”見眾人不再說話,略顯稚嫩的周野才緩緩開口道。


    “應該,也是戰場廝殺弄的吧?你換了幾條命啊?”鎧看著這不過十六七歲,略顯稚氣的少年,總覺得他不屬於這裏。


    眾人聞言一陣哄笑。


    高增一笑道:“他啊,可比我們厲害多嘍!”


    “你比張微大哥殺的人還多嗎?”鎧看著張微,眼底冒著崇拜。


    周野又搖了搖頭,“我啊……其實是因為耳朵生瘡,皮膚潰爛,所以大夫直接給切掉了。”說完,擺出了‘想不到吧’的表情。


    鎧:“……”


    眾人再一次哄笑。


    丁藝解釋了下,“在這做飯的,其實大部分都是原來軍隊裏的兇兵,因為受了傷,又舍不得走,所以就過來做飯了。這裏不論功績,隻看輩分,不然,我這沒上過戰場的老骨頭可當不了夥夫長。”說完,老者感激的看了一圈周圍坐著的年輕人。


    他當然明白這些人的想法。其實,大家隻是不太好意思去使喚一個年歲太大的老人而已。


    高增一:“都來做飯了,還分那麽清楚級別幹啥,能在這開開心心過日子就不錯。而且也不愁吃喝,還有軍餉,挺好。”


    對方雖然這麽說,鎧還是在他的眼底看到了一絲落寞。


    “是啊,比起那些死去的兄弟,活著就是好事,所以,我們要帶著那群兄弟的份好好活下去。”王達語氣堅定。


    眾人跟著點頭。


    鎧聞言則是會心一笑。


    是啊,活著終究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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