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世。


    我唯願你平安喜樂……不被情絲蒙住雙眼,不讓欲求牽住腳步,不為憐惜堵住喉嚨,不因凡情俗事,墜落你空靈的心。


    你做你的神佛,高高在上。我轉身步入塵埃,與俗世糾葛。


    最好,毫不相幹!


    ————————————


    9月20號出院,付丞雪跟著即將成為養母的苗美麗走向萍雀村。


    秋日正濃。


    微風習習。


    幹燥的鄉路邊種滿水稻,一前一後兩個人走在土路上。


    細長的稻葉被風慫恿著拉扯男孩衣擺,結滿果實的沉重稻穗彎著腰臣服在鞋麵,遠處能看到綠油油的茶園,農忙的景象讓人更加煩躁。


    “走這邊。”苗美麗在前邊指路,來到一處眼熟的農居,付丞雪皺起眉。


    坐在新換的床單上,摸著粗糙的布料,還來不及感慨,突然聽到腳步聲由遠及近,門嘎吱一響,抬頭對上一雙微彎的眼。


    脈脈含笑。


    那笑意如同雕刻在時光流轉的牆壁上,被薄光籠罩,充滿佛性。


    來人比他略大兩歲,端著一碗薑汁進門,十指皮包骨頭,虎口都是粗糙的厚繭,笑得灑脫。


    “阿媽說你剛出院又繞了遠路,我煮了碗薑茶給你暖暖身子。”


    聲音柔得沒有一絲鋒芒,像潺潺溪水沁入絲滑的綢緞,有股落魄的優柔,溫軟的纏綿,有心無意的坦蕩。


    思念已久的聲音立刻勾起付丞雪前世的迴憶。


    …………


    猶記前世的那個盛夏,驕陽如火,光似乎能滲透皮膚,連血管裏的血液都燒得沸騰。


    ——好似巫婆攪拌的怪藥,咕嘟咕嘟地在身體裏翻滾著惡意。


    他那時車禍毀容,和如今一樣被苗氏收養,三年後苗氏去世,李律為了家計休學。


    學校教導主任親自上門,他冷眼旁觀地坐在院牆上哼著歌,晃著腿甩著鞋底的灰塵,那個老處女一臉糟心地表情擦著臉,瞪了他好幾眼。那女人必定在心裏罵他,就像愛慕李律的那些女生一樣。年紀第一的優等生自毀前程,這三天兩頭就有人上門勸說。


    李律低著頭一語不發,神色淺淡,靜默如常。


    “喂,我餓了!”他不顧氣氛地向門外的李律喊去。


    滔滔不絕的教導主任瞬間就噎了一下,歎了氣,因為李律轉身就應了句:


    “你等一下,馬上就來。”


    這種情形教導主任心塞著心塞著就習慣了。


    李律笑著把人送到村口,溫和地說,“您慢走,路上小心。”


    誠懇又謙虛,是家訪後首次開動尊口。女人心中一熱又想再勸,李律那洞悉世情的眼中目光堅毅,豎起城牆,隔絕了所有外來的侵擾,任固執己見在牆內瘋長。他注視著教師,人在遲尺,心思隱在天邊,笑容中都是不願多言的婉拒。


    女人灰心喪氣地搖頭離開,感歎,“可惜了……”這麽好的孩子。


    ——那時對付丞雪恨之入骨的人多不勝數,不解李律為何付出至此,比親媽都無私。


    李律慢慢地走迴牆邊,伸出手,樹葉間隙的陽光悉數捧到手心。


    “我抱你下來。”


    因毀容和心高氣傲而越發脾氣古怪的男孩奉上一枚不冷不熱的笑。


    “滾開,不用你管。”


    李律收起笑容,麵無表情地看他一會兒,才用同樣寡淡的語氣迴道:


    “放心,我不會拋下你不管。”李律嘴角的笑容淡如水波紋絡,稍縱即逝,沒有留戀唇角,亦無真心可訴。


    “那又與我何幹?”他如此反問。


    那時不是不記李律的好……無數次他因無法忍受“醜陋”帶來的異樣和排擠時躲在被子裏哭,李律坐在床頭,撫摸他發,撥一下又一下,那指尖流瀉的都是柔情,能剝落心間塵埃。


    他無理取鬧,李律就一臉無奈地率先求饒。


    這道歉輕而易舉,他像出拳打在空氣上,上不著天下不落地,滿腔的氣憤沒了實處。


    ——從未想過這縱容從何而起,源於何處?


    要說這世間唯一能讓李律一退再退,讓步得近乎毫無原則的,也就是一個叫付丞雪的男孩。


    或許就像陰晴圓缺的互補,陽光與陰影的相伴隨行,蓮花出淤泥的否極泰來,無情的佛性遇上無心的魔性,極美與極醜的對照,付丞雪越是惡劣不堪,李律越是百般求全。付丞雪不相信,不理解,隻能心裏罵著李律犯賤,轉眼一次次挑戰下限。


    中學時付丞雪偷偷尾隨一個平日裏欺負過他的女生,從背後敲暈。


    那同樣是個盛夏,殘酷的烈日似乎能把所有醜陋曝光在陽光底下。


    付丞雪撥出電話時手抖得厲害,心裏卻前所未有的平靜。


    李律匆匆跟店主請假,騎著單車趕來。付丞雪表情淡漠到冷酷,一臉嫌棄地用腳尖撥拉著一隻雪白的小腿,來自昏迷不醒的少女,那裙子下麵都是血。


    “抬腳。”


    李律麵無表情地走到付丞雪跟前蹲下,擦幹淨鞋底的血跡。


    “現在迴家,不要亂跑。”


    付丞雪緩緩揚起笑容,聽話地離開。


    ——他早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


    走出巷子時又突然被叫住,迴頭看見李律的臉,被牆體的陰影遮住一半,似乎有陰霾堆積在眉心,往日的不經意從臉上撤去,目光鎖緊付丞雪,冷冷淡淡的一句。


    “我不希望,還有下次。”


    ——可真輪到下一次,依然隻能無力地拋出同樣一句:下不為例。


    事情的後續很簡單,愛慕李律的少女沒有報警,李律承擔了所有醫藥費,床前床後伺候了半個月,讓女孩徹底毫無怨言。


    付丞雪之於李律,如同劫數。


    他沒想過,帶給李律的,會是滅頂之災!


    初三畢業時,付丞雪選了一條在旁人看來堪稱可笑的道路:進娛樂圈,當明星。


    旁人毫不避諱地嘲笑,他憋住不忿,卻氣不過躲在被子裏哭。


    大張著嘴吼出顫顫的氣音,鼻息打濕枕套,眼淚糊了滿臉。不知何時李律坐在他的床頭,等他紅著眼掀開被子就看到李律的表情,擔憂又帶著憐惜。“石觀音”的雙目突然變成活靈活現的人眼,說感動是假,估計覺得古怪驚悚的更多。


    他打心底厭惡這種柔情,一腳把人踹下床。


    李律不慌不忙地站好,無辜又無奈地看他。


    付丞雪冷笑著用目光步步緊逼,李律善解人意地退讓到門邊,烈日的光輝從身後蒙上一層金光,少年笑得一如既往,如斑駁石壁上不落的佛性,讓人倍感刺目灼眼。


    他說:“一切有我。”


    付丞雪對此視而不見,熱衷在昂貴的培訓班中揮灑時間與金錢,音樂、跳舞、唱歌,他把所有精力都貢獻給夢想,連餘光都不屑一撇……那些擦肩而過的日子裏,李律的笑容——


    一日日從臉上褪色、剝落、直至揮發不見。


    寡情如斯。


    李律那時也才十七,一不小心走了偏門,剛成年就頂罪入獄,給他留下一筆豐厚的補償金。


    獲知真相時,他氣得渾身發抖,狠狠把鈔票甩到李律臉上,紅色的紙鈔在兩人交織的視線中緩緩飄落,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口不擇言說了極近侮辱的話。


    那時太過年輕氣盛,根本不懂怎樣表達害怕分離的恐懼,隻能不得章法地發著脾氣,張牙舞爪,宣泄無法出口的挽留。李律向來懂他的虛張聲勢,不知為何,那時會露出苦笑,笑得他鼻頭酸澀,淚腺鼓脹。不甘示弱地發瘋吵鬧,鬧到決裂。


    李律始終緊抿著嘴,把沉默填滿每一段唿吸,清透的目光不為所動地注視著他。


    一目情深——他沒能看懂。


    理所當然地,從未去探過監。


    轉眼數年如流水。


    拍戲時給他難堪的女主演突然遭遇不明人士綁架,海量低俗不雅照瘋狂流傳網上,清純形象蕩然無存,造成轟動一時的“浴照門”。他這才知道,李律由於表現良好提前出獄。


    深夜中踏著寒風披著疲憊迴家。


    老舊的家屬樓下。


    高挑風流的青年穿著立領風衣,懶散地倚在高檔跑車旁,漫不經心間招惹了一地春心。


    李律聞聲抬頭,看見付丞雪,那一眼是滿滿的笑意。多年未見的青年似乎把所有積攢的溫情都堆上眉眼,洶湧的愛意可以讓任何人淪陷,卻不包括付丞雪。


    他冷眼看著李律,心中一沉再沉,空落落沒有盡頭……


    這不是他的李律。


    記憶裏心性如佛的少年被時光披上塵埃,雙腳踏入世俗,盡管相貌依舊出類拔萃,笑容脈脈溫情。但清透的眼中藏起波瀾,深得看不見底,哪怕偽裝得再怎麽無波無痕也掩蓋不了古井的深沉。他笑著,駕輕就熟,好似在別處演練過無數遍,蔓延的溫柔遮掩了原本淡泊無欲的清明。


    憤憤不平到極致,他變本加厲地對待李律,似乎隻有這樣,才能祭奠李律擅自扼殺的曾經。


    這是最糟糕的表達方法……那或許,連墮落的神佛都能被逼瘋!


    在日複一日中滋生的絕望,憤懣,不甘——


    ——李律喝得酩酊大醉,倒在付丞雪家門口。


    癱軟的樣子像一團惡心的泥鰍,卷起所有高高在上的氣度,如同每一個為情所困的失意人。棄之不得,愛之無門。付丞雪一臉厭惡地跨過人形垃圾,對李律的肺腑之言也隻點評一句:自作多情。或者,再多施舍一段冷笑,劃上一句:


    居心不良。


    李律仰著頭,定定地看著付丞雪。


    眸中有讓人費解的感情驟然匯聚,仿若暴風雨前的片刻平靜,無聲的硝煙讓空氣都凍結在一起。


    壓抑,讓人窒息。


    付丞雪無法參透其中深意,冷漠無情地轉身。


    進門時被毫無預兆地撲倒,以為要打架,卻呆如木雞地被咬住唇。李律兇狠地撕扯他的衣服,刺鼻酒味和煙味充斥在口腔,他頭暈目旋亂成一團,無法思考。反應過來就是掙紮,兩個成年人像互不服輸的野獸一樣在門口對峙,拳打腳踢,吵翻了天。


    兩敗俱傷。


    以為捉住了把柄,他用自己的臉貶低李律的感情,最激動時說了讓李律去死。


    “你怎麽不去死!”


    之後……


    李律,就真的死了。


    醉酒加上心灰意冷,半夜又下了大雨,車翻進河道,屍體打撈出來後腫得不見人形。


    被叫去辨認屍體,付丞雪一眼就認出這個糾纏了十多年的男人,呆呆得說不出話來,那是一種天地倒轉的心如死灰自腳底蔓延……自此,他才真正明白,所謂生命無常。


    無數個午夜夢迴的時刻,他對此耿耿於懷,念念不忘。


    至此方知,這——竟是他的初戀。


    ——哪怕哭得驚心動魄,後悔得肝腸寸斷,也無濟於事的,追不迴的初戀。


    他人生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深深愛過的男孩。


    此後十多年曆練,他終於學會滴水不漏的委婉,哪怕腹誹一萬遍,恨不得千刀萬剮視而不見,仍如冰山融化的那角雪蓮,寒涼孤傲中透著動人心扉的春意,仿若愛如初戀。卻也一次次後悔,這段曾經——這段因心高氣傲而無力挽迴的“錯過”。


    如果上天憐憫——


    有幸再給他一次機會,他定然不會讓李律再次走上彎路。


    如果上天慈悲——


    有幸再給他一次機會,他再也不會招惹這個他人生中最美好的男孩。


    如果上天恩賜——


    能讓時光倒轉,他必會傾盡全力,要李律重迴正路,幸福美滿,直至終老。


    …………


    迴憶中的思緒堆積心間,讓淚水湧上眼中,滴在李律端著薑湯的手背。


    透明。


    澄澈。


    沒有一絲重量。


    李律蜷起指尖,露出寬慰的笑容,熟悉的偽善立刻讓付丞雪心神歸位,收迴近乎貪戀地流連在李律臉上的視線,偏頭躲開李律的探究,深唿一口氣緩解情緒。


    此時付丞雪不知道,自己的眼角和鼻頭還微微泛紅,尤其是那雙舒長的眼,蘊著一汪湖水,波瀾起伏又被濃霧遮掩,把浸染人心的心事重重藏起,欲蓋彌彰反而古怪顯眼。不自在地把頭一偏再偏,指尖挑掉眼角沾濕睫毛的鱷魚淚,疏離道:


    “隻是進了沙子。”


    李律放下碗,心中一歎沒有多問,離開前體貼地說道:


    “我是這家的兒子,姓李,單字一個律。你要有事可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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