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昀心裏其實明白:叔父走了,朝堂之上再沒有了庇佑他的人,他應當收斂,哪怕不為自己,也該為著鬢角已生了白發的嬸母,和才總角的小堂弟想一想。


    所以他沒想問薑寒星要什麽說法,他就是要迴一個鐲子。


    難道這樣也不行嗎?白拿了別人東西不給還的為什麽反而理直氣壯,朝堂上想做點事為何得先去拜一拜閹人碼頭?不拜就是不識抬舉?不肯被白拿了也認吃虧也認,便要被譏諷就他這樣的還想要為民除害?


    那他今天還就為民除害了!


    楊昀手握在劍柄上,真往迴抽。


    薑寒星等的便是這個時候。


    殺人這事,蓄謀已久的其實少,心火上頭的反而多,血最能引人殺人意。


    她就是故意的。


    她要讓楊昀知道:餓極了就會想吃食,不管是偷是搶,情急了就會想殺人,不管罪過應該否當殺,凡為人者皆卑劣,你小楊大人也不是什麽免俗人。


    薑寒星鬆開劍刃。楊昀迴肘,劍再起,相當兇狠,生生削掉了她半扇袖子,卻又笨拙地刹不住劍勢,他踉蹌著要往旁邊栽,薑寒星順勢伸手,扯住他衣襟,沒讓他那張俊臉撞上旁邊紅石磚牆,卻又緊跟著一肘直接向他胸口,直撞得他咳嗽著往後跌,劍飛了出去。


    薑寒星一腳踏在他胸口,撿起了地上的劍。


    普通的製式,裝飾什麽都無,也並不怎麽結實,摔了一下劍尖那塊就磕掉了,應該就是大學士府尋常護院用的,並不襯楊昀的身份。


    她故意說:“原來是偷的。”


    “不是偷的!我向護院大哥借的。”


    楊昀躺在地上,他一個讀書人,縱薑寒星那一腳並沒使全力,他也承受不住,胸口疼得都站不起來,倒不妨礙他依舊怒目而視:“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何必這樣折辱人!”


    薑寒星不理會他。她捏起旁邊破爛衣袖,撕扯成布條,裹了手上的傷:“生氣了是嗎,可小楊大人方才也是如此,沒有證據,不問緣由,見了我,二話不說,隻是要認定楊大學士此去江州定是我所為。”


    楊昀強忍著痛,抬頭嗆她:“難道不是你?”


    “難道是我,便能這樣當街殺人?”


    薑寒星嗆迴去:“我們東廠辦案,好歹還要嚴刑拷打有了供詞才能害人,小楊大人素來不屑與我們這樣人為伍,可天子腳下,明月昭昭,如此行徑又是大齊律哪一款哪一條?”


    這迴換楊昀不說話了。


    此事確是他一時熱血上頭,做的不是。


    薑寒星卻並沒因此便放過他:“我們是不論跡也不論心,天生小人我敢認。偌大一個大學士府,江陵楊氏四百年世家,堂堂戶部兩湖道員外郎,今日來就隻為了這麽個已經送出去了的破鐲子,再沒私心,絕無怨氣,小楊大人敢認嗎?”


    剛下過雪,四周靜謐極了,薑寒星聽著楊昀就在她身邊,吐息聲短短長長,半晌,仍默然無言。她冷笑一聲,正要再去推門,楊昀卻忽然開口了。


    “我確有私心,也有怨言。今日之事,是帶我到衙門裏受審,還是上你們東廠的私刑,我隨你處置。”他抬起頭,眼神全然不負方才激憤,但執拗如初:“但在此之前,還請薑姑娘也說一句,方才種種,絕沒刻意為之,激我之意,薑姑娘敢嗎?”


    薑寒星一怔,原來見血起了殺心的,竟是我自己麽?


    但隨即,她便心火更旺:


    原來你也不是全然無知曉。那明知還便要為之的人更可恨!


    她猛地轉過頭:“是,你們誌向高遠、出淤泥而不染,見不得一點葷腥,你們舍生取義殺身成仁,死得其所。”


    其實是一張笑著的臉,可出口的話卻像旁邊房簷上的冰淩:“小楊大人雙親膝下隻你這一個兒子有什麽要緊,你真因這事死了,反倒還看不見他們白發人送黑發人。楊大學士將你帶在身邊教養許多年,事事時時護著你,又怎麽樣,是他自作多情願意白費心,你又沒求著他這麽做,到時候牽連了他也是他該。”


    她怎麽會如此想?


    楊昀試圖打斷她:“我並非此意……”


    “小楊大人是不是此意關不著我事。”


    他不說話還好,一說話,薑寒星笑意更冷了:“隻是我沒替人收屍的愛好,真想死,法子多了去,上吊,投湖,百草堂的砒霜也並不值幾個錢,小楊大人不必大老遠的非要來找我。不過我看以小楊大人性子,死肯定也要轟轟烈烈些。既鐲子並不能還大人,我且替小楊大人出個主意。總是遞折子有什麽意思,馬上就要過年了,您準備準備,直接在聖上祭廟時攔聖駕,到時候想陳誰的罪狀就陳誰的罪狀,陳完了直接頭往聖上的車駕上一碰,保管不管是聖上,還是我們這些平頭百姓,最少能傳唱五六年。”


    楊昀不說話了。


    他與薑寒星,算上在大學士府那次,今日也就第三次見,他觀薑寒星,也不是什麽熱心腸的人,論理,無論他再怎樣,都不至於令她生這樣大的氣。


    沉默良久,楊昀再開口,居然難得有點小心翼翼:“有人……惹你生氣了?”


    薑寒星:……


    就你會察言觀色是吧!


    門砰得一聲被踹開,又砰得一聲給甩上。


    院裏沉默半晌,還是有聲音遙遙遞了出來:“那晚究竟是怎樣一個情形,旁人不清楚,小楊大人卻不至於不明白,既閑著想死也是閑著,倒不妨請小楊大人仔細想一想,楊大學士此去江州,究竟是為了什麽。”


    薑寒星說完了這話,才看見沈環已在自家院裏等她。


    沈環倒並不窘迫什麽,隻是一揖手,指旁邊小角門:“看見大人外頭正忙著,便先進來等大人了,不妨事吧。”


    反而是薑寒星,當時便擺手說了不妨事,卻已從屋子裏尋摸出已冷掉的茶,給沈環倒一盞,又給自己倒一盞,一仰頭全灌下去後,還是有些覺著,應該同沈環稍解釋。


    “楊偃家侄兒,畢竟收了人家禮,事沒辦成,也算是勉強幫著教教孩子。”


    話說完了又覺不妥:人沈環又沒問,她解釋什麽?


    薑寒星清了清嗓子:“突然來找我,有什麽事?”


    沈環握著那杯冷茶,強撐出的笑頓時斂:


    “周臣的屍首,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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