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德·史塔克單膝跪下。


    他並不意外,除了這個原因,勞勃·拜拉席恩還會為了什麽而千裏迢迢北上呢?


    禦前首相是七大王國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顯赫要職,他將代表國王發號施令、運用權威、統禦三軍、執掌司法。


    遇到國王缺席、生病或其他突發事件,他甚至會坐上鐵王座,直接統治國家。


    勞勃等於是將王國交到他手中。


    而這,卻是他最最不想要的。


    “陛下,”他說,“恐怕我的能力不足以勝任此等要職。”


    勞勃·拜拉席恩高興地發出一聲佯裝不耐的咕噥,“我要真為你著想,早讓你退休啦。我是打算讓你來治理國家,帶兵打仗,而我自己呢?痛痛快快地吃喝玩樂,嫖個過癮。”


    他拍拍肚皮,嘿嘿笑道:“你知道那句形容國王和首相的諺語吧?”


    奈德·史塔克當然知道。“國王做夢,”他說,“首相築夢。”


    “有個跟我上床的漁家女孩告訴我,他們中下階層的百姓有個更妙的比喻:國王吃席,首相拉屎。”


    此話一出,他仰頭狂笑,迴音響徹黑暗,四麵八方的臨冬城死者卻似乎很不以為然地冷眼旁觀。


    當笑聲終止,奈德·史塔克仍然單膝跪地,眼睛上揚。“媽的,奈德,”國王抱怨著說道:“你好歹也跟我一起笑一笑?”


    “有人說這裏的冬天太冷,人若是笑了,聲音會凍結在喉嚨裏,直到把人活活噎死。”奈德·史塔克平靜地說道:“或許這就是為什麽我們史塔克家人甚少有幽默感。”


    “跟我一起到南方去,我一定讓你再露笑顏。”國王向他保證道:“你既然幫我得到了這張該死的鐵椅子,就該幫我保住它吧。


    我們注定是要並肩治理國家的,倘若萊安娜還活著,我們現在就該是連姻手足,名副其實的兄弟了。


    嗬嗬,好在現在也不遲,我有個兒子,你有個女兒,我家小喬和你的珊莎會把兩家結合在一起,就好像當年的萊安娜和我。”


    這個提議卻真嚇了奈德·史塔克一跳:“可珊莎才十一歲。”


    勞勃·拜拉席恩卻不耐煩地揮揮手:“已經大到可以訂婚啦,結婚等過幾年再說。”國王微笑,“你這渾球,還不快站起來說好。”


    “陛下,這是至高無上的榮耀與喜樂。”奈德·史塔克迴答,接著他露出遲疑,“可也太讓我措手不及,能否給我點時間考慮?我要告訴我妻子……”


    “好,好,當然沒問題,去跟凱特琳說罷,好好想清楚。”國王伸出手,拍了拍奈德·史塔克的手,然後把他拉起來。“別教我等太久就是,你也知道我沒什麽耐性。”


    一時之間,艾德·史塔克心中充滿了一種山雨欲來的恐懼,畢竟寒冷的北國才是真正屬於他的故鄉。


    他看看四周石像,吸了口墓窖的冰冷空氣。他隱約可以感覺得出身旁曆代先祖的目光,他知道他們正側耳傾聽,他知道,凜冬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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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某些場合——雖然不多,卻依舊存在——瓊恩·雪諾會暗自慶幸自己是個私生子。


    當他拿起傳來的酒壺,把自己剛喝幹的杯子斟滿時,他忽然驚覺,現在就是這樣的場合。


    他返身坐迴了長凳,和青年的侍從們坐在一起,啜飲著杯中的佳釀。


    此時,滿口夏日紅酒甜美的水果香氣,牽起他嘴角的一絲微笑。


    在臨冬城的大廳裏,此時熱氣蒸騰,四溢著烤肉和剛出爐的麵包所散發的香味。


    大廳的灰石牆上掛滿了各家旗幟,白色是史塔克家族的冰原奔狼,金色是拜拉席恩家族的寶冠雄鹿,緋紅則是蘭尼斯特家族的怒吼雄獅。


    大廳裏有位歌手正撥弄豎琴,高唱歌謠,然而在爐火熊熊,蠟碟碰撞和酩酊交談的喧囂覆蓋下,讓坐在長廳末端的他根本聽不清楚。


    為國王接風洗塵而舉辦的歡迎晚宴,已經進行了整整四個鍾頭。


    瓊恩·雪諾的兄弟姐妹們和他隔著整個大廳,他們和王子公主們坐在一起,隻比史塔克公爵夫婦和國王王後所處的高台低一席。每逢這種特殊場合,他的公爵父親總會特許每個孩子喝一杯葡萄酒,但不準再多。


    在這個時候,反倒是像他這樣與隨從仆役們在一塊兒的,沒人會管他喝多少。


    他發現自己的酒量原來和成人差不多,在身旁這群興高采烈的年輕人慫恿下,每當喝幹一杯,他們就慫恿他再來一杯。


    瓊恩·雪諾很樂意與他們為伍,津津有味地聽他們彼此吹噓戰爭、打獵和偷情的故事,他相信,這群夥伴絕對比王子公主們有趣。


    先前當訪客們從大門口魚貫而入時,他已經滿足了自己的好奇心:隊伍正好從他座位前方不遠處經過,他便好好地瞧了個清楚。


    他的公爵父親護送王後走在前麵,她正如傳聞中那麽美麗,鑲滿寶石的頭冠襯著她金色的長發,閃閃發亮,其上鑲嵌的翡翠和她璀璨明亮的碧眼搭配得完美無瑕。


    父親攙扶她步上高台,引她到席位坐下,然而她卻自始至終都沒正眼瞧他一下。


    瓊恩·雪諾雖然隻有十四歲,但他還是看得出王後的笑容隻是表麵功夫。


    接著是國王本人,他挽著史塔克夫人的手走了進來。


    瓊恩見到國王,隻覺大失所望。


    父親常說起那個天下無雙的勇士勞勃·拜拉席恩,三叉戟河的惡魔,全國最驍勇善戰的武士,在王公貴族間卓然不群。


    可在瓊恩眼裏,他不過是個紅臉長須,汗流浹背的胖子,走起路來一副耽溺杯中物的模樣。


    在他之後進來的是孩子們,小瑞肯走在第一,很努力地要裝出三歲小孩所能表現出來的莊嚴姿態。


    當他走到瓊恩麵前的時候,還停下來打招唿,瓊恩·雪諾隻得催促他快走。


    羅柏緊跟在後,他穿著象征史塔克家族色彩的灰絨白邊羊毛衣,挽著彌賽菈公主的手。


    彌賽菈公主還是個小女孩,年紀不滿八歲,珠光寶氣的發網內金色卷發有如瀑布般流瀉直下。


    他們經過時,瓊恩·雪諾注意到她看著羅柏·史塔克時的羞赧微笑。


    他的結論是,這女孩八成挺無趣,不過羅柏根本就沒發現她有多蠢,他自己也看著她,笑得像個傻子。


    接著他的兩個異母妹妹也護送王子們進來了,艾莉亞和胖嘟嘟的托曼王子走在一塊兒,他那白金色的長發比她的頭發還要長。


    大她兩歲的珊莎則是陪著王太子喬佛裏·拜拉席恩。


    喬佛裏·拜拉席恩今年十二歲,年紀比瓊恩和羅柏都小,長得卻比兩人都要高,瓊恩想到這就很不痛快。


    喬佛裏王子有妹妹的長發和母親的深邃碧眼,金色的發卷蓋過金色寬領帶和高貴的天鵝絨衣領,珊莎走在他身旁,容光煥發。


    不過,瓊恩可一點也不喜歡喬佛裏那副嘴唇上噘,對臨冬城大廳輕蔑鄙夷的神態。


    他對走在王太子後麵的這一對比較感興趣:他們是王後的兄弟,都是凱岩城蘭尼斯特家的人。


    任何人都不會把誰是“雄獅”,誰又是“小惡魔”給弄混的。


    詹姆·蘭尼斯特爵士是瑟曦王後的孿生手足,生得高大英挺,金發飄揚,有著閃亮的碧眼和利如刀鋒的笑容。


    他穿著大紅絲質長衫,漆黑高統靴和黑緞長披風。上衣的前胸用金線繡了一隻蘭尼斯特家怒吼不馴的雄獅。人們稱他“蘭尼斯特雄獅”,又在背後竊竊私語“弑君者”這個名號。


    瓊恩·雪諾發覺,自己幾乎無法將視線自他身上抽離。


    這才是王者應有的風範,詹姆·蘭尼斯特走過麵前時,他是如此暗想著。


    接著他望向詹姆·蘭尼斯特的兄弟,他正搖搖擺擺、半躲藏地走在哥哥身邊。


    提利昂·蘭尼斯特是泰溫公爵年紀最小,也最醜陋的孩子。


    諸神賜予瑟曦和詹姆的一切優點,一樣都沒留給提利昂:他是個身高隻有哥哥一半的侏儒,鼓動著畸形的雙腿努力想跟上哥哥的腳步。


    他的頭大得不合比例,鼓脹額頭下是一張扭曲的怪臉。雙眼一碧一黑,從滿頭長直金發下麵向外窺視,他頭發的顏色幾乎金亮成白。


    瓊恩·雪諾饒富興味地看著他打麵前經過。


    達官貴胄中最後進來的是他叔叔,守夜人部隊的班揚·史塔克,和他身後瓊恩·雪諾不認識的一個衣著有一些奇特的黑發英俊男子,還有父親年輕的養子席恩·葛雷喬伊。


    班揚·史塔克經過時對他露出溫和的微笑,但席恩·格雷喬伊則對他完全視若無睹,不過這也不是一兩天的事情了。


    至於那位黑發陌生人,在路過了瓊恩·雪諾的時候,對著他露出了一絲奇特的微笑。


    等到貴賓全部就座之後,大家彼此舉杯祝福,互致賀詞,然後晚宴便正式開始。


    瓊恩·雪諾從那時起就在喝酒,到現在還沒停下。


    長桌下有東西摩擦他的腳,低頭隻見一對紅眼睛在盯著他可憐兮兮的望著。


    “肚子又餓了?”他問道。


    餐桌中間還有半隻蜜汁烤雞,瓊恩·雪諾伸手撕下一隻雞腿,突然心生一計,用餐刀把整隻雞的肉切割下來,然後讓剩餘的雞骨從自己雙腿間滑到地上。


    “白靈”野蠻卻安靜地撕咬起了骨頭。


    他的兄妹們都不準帶狼進宴會廳,惟有瓊恩·雪諾所處的大廳尾端,狗多得數不清,自然也就沒人管他的小狼。


    他告訴自己這也算專有的好福氣。


    眼睛突然一陣刺痛,瓊恩·雪諾粗魯地揉揉,咒罵著熏煙。


    隨後,他又喝了一大口葡萄酒,然後看著白靈吞噬了整隻雞。


    狗狗們在餐桌間來迴走動,跟著女侍四處逡巡。


    其中有一隻長著大大的黃眼睛的黑色混血母狗聞到了雞肉香味,便停下腳步,低身擠過長椅想要分一杯羹。


    瓊恩·雪諾冷眼旁觀著雙方的對峙,隻見那母狗喉頭發出低吼,慢慢的靠近。


    而白靈則沉默地抬頭,用那雙血紅的眼睛冷冷瞪視對方。


    母狗發出一聲憤怒的挑釁,她的身軀是小冰原狼的三倍,但白靈卻動也不動,隻霸占住自己的食物,張開嘴巴,露出了尖牙。


    母狗見狀,又吠了一聲,最後決定這場架還是不打為妙,於是它轉身溜走,離去前還不忘傲慢地吠了一聲以維持自尊。


    而白靈繼續低頭猛嚼。


    瓊恩·雪諾得意地笑著,探手到桌底摸摸它一身蓬鬆的白絨毛。


    小狼抬起頭望他,溫柔地咬了他的手一口,然後又低頭大快朵頤。


    “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冰原狼嗎?”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旁問。


    瓊恩開心地抬頭,班楊叔叔把手放在了他頭上,撥弄著他的頭發,就好像他剛才撥弄白靈身上的毛一樣。“對,”他迴答,“它叫做白靈。”


    一名正說著低級故事的侍從停下來,挪出位置給公爵的弟弟坐。


    班揚·史塔克跨坐上長凳,從瓊恩·雪諾手裏接過酒杯。“夏日紅,”他嚐了一口後緩緩地說,“沒有東西比得上這酒甜美。瓊恩,你今晚喝了幾杯?”


    瓊恩·雪諾笑而不答。


    班揚·史塔克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嗬嗬,算了。記得我自己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時,年紀比你還小。”


    他從旁邊木餐盤裏揀起一顆滴著棕色肉汁的烤洋蔥,一口咬將下去,洋蔥發出了鬆脆的喀嚓聲響。


    他的叔叔容貌銳利,瘦削有如危岩嶙峋,但他灰藍色的眼睛裏永遠帶著笑意。


    他和所有守夜人一樣一襲黑衣,今晚他身著厚實的天鵝絨長衫,腳穿皮裏高統靴,腰係寬邊皮帶和鍍銀扣環,脖間還戴了串沉甸甸的銀項鏈。


    班揚·史塔克一邊吃著洋蔥,一邊興味盎然地看著白靈。“很安靜的一隻狼。”他做出了結論。


    “它和其他幾隻很不一樣,”瓊恩·雪諾說道:“從來都一聲不吭,所以我才叫它白靈,這也是因為它的毛色,其他幾隻狼毛色都很深,不是灰就是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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