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剝離眼睛的這段時間裏,默槿更多的時候都是呆在那棵古樹在的懸崖邊上,柳博銘總會陪著她,給她讀從定禪塔裏帶出來的書解悶,默槿聽著、聽著就會跑神,麵朝著海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聽到身邊兒沒有動靜,柳博銘猜到是默槿又晃神了,他歎了口氣,將書收起來放到了手邊兒的矮桌上,從上麵端了杯茶遞到默槿手邊。被溫熱的茶杯碰到手背的時候默槿全身都抖了一下,後知後覺地接過了杯子捧在手裏。柳博銘順勢用手背試了試她手背的溫度,除了剛剛被茶杯碰到的地方,其餘的皮膚都涼得可怕。


    “迴去吧,太冷了。”


    默槿點了一下頭,卻沒有起來,柳博銘也不著急,等著她將手中的那一杯茶喝完。


    走的時候,默槿照舊拍了拍老樹的樹幹,似乎是在同它告別一般。迴去的路上,柳博銘引著她緊走了兩步,躲開跟在後麵的侍從,低聲問道:“這幾天你怎麽了?總是有心事兒的樣子,魂不守舍的。”默槿敷衍地笑了笑:“可能是太緊張了,不知道淵大夫那邊準備得怎麽樣了。”


    柳博銘其實不信她所說的,但也沒有多加追問。看起來默槿確實心裏有件挺大的事兒,否則以她的性格又怎麽會讓人看出來呢,但如果她寧願扯謊也不願意說出來,柳博銘更不好強迫她,隻能從善如流地應道:“那用過午飯我去問問淵大夫,你就在屋裏好好休息,哪兒都別去。”


    結果午飯沒有等到,卻等到了來接他們的盈玉。


    “師父叫你們過去,說是有事兒相商,順道兒一起吃個中飯。”


    盈玉並沒有將他們往之前去的地方領,而是向此處默槿和柳博銘從未去過的一個地方,剛一踏入屋子,默槿抬起手用食指揉了揉鼻子,在柳博銘耳邊道:“估計是她的藥房,這兒全都是混雜的各種藥劑的味道。”柳博銘也有同感,他不需要聞,打眼看過去就知道這間屋子是幹嘛的了。


    淵沁兒似乎也是剛剛落座,手上還帶著水珠,應該是剛洗過的原因。她看到三個人前後腳進來,揚起嘴角露出了個笑容,大夥兒紛紛落了座。


    雖然主要是找來默槿說她眼睛的事情,但淵沁兒還是友善地等她停了筷子,才提起的。


    “明個一早,你便過來吧,倒是柳公子就不要陪著了,人多手雜,我與玉兒兩個人就足夠了。”淵沁兒給自己的碗中又盛了碗熱湯,一邊兒用勺子攪著,一邊兒說到。柳博銘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雖然現在這位大夫身上已經沒有先前對默槿極其排斥的那種感覺,但將她一個人留在這兒,他還是有些擔心。


    默槿倒是先他一步開了口:“但憑您安排。”


    “九師妹?”柳博銘都顧不上什麽禮節,直接開口製止了她,但為時已晚,“你這…你要是出了問題,我怎麽和師父還有五師妹交代啊?”默槿轉過頭,臉上露出了一個略微有些奇怪的表情,道:“我能出什麽危險?師兄你想太多了。淵大夫醫者仁心,不會幹出那些不入流的事兒的。”


    她倒是真的十分信任淵沁兒,其實一直以來令她晃神的並不是換目一事,而是每天都會在自己屋頂響起的,“沙沙”的腳步聲。


    柳博銘知她性格執拗,決定了的事兒就不可能容別人置喙,也隻能歎口氣,同意了她的決定。他沒有注意到,另一邊兒坐著的淵沁兒,眼底一閃而過的黯然。


    當天下午兩人並沒有再多說話,盈玉交代這晚飯默槿也要空過去,連帶著水也要少喝一些,所以兩人連同桌的機會都沒有了。入夜後默槿早早便躺到了床上,這幾日來,夜裏那個腳步聲來得越來越早,或者說她被驚醒的時辰越來越早,今晚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為了明天的事情,她一定要休息好才行。


    說來也怪,這一夜也不知是動不動就踩自己房頂那人良心發現,還是自己當真睡得太死,默槿竟然一夜都沒有被吵到,甚至到了第二天,都是盈玉來喚她,她才醒過來的。


    默槿乖順地躺在竹製的床上,雙手自然放在腰腹的位置,右手在上,微微用力握住自己的左手。盈玉空出一隻手來,拍了拍她的手腕:“別擔心,這麻沸散你喝下後睡上一覺,等醒來,眼睛便換好了。”


    這玩意默槿知道一些,隻是從未用過,她抿了抿嘴唇,“嗯”了一聲,盈玉當她是太過緊張,也沒再說話,專心同淵沁兒一起準備著一會兒要用的東西。


    麻沸散入喉後,舌根先是有了酥麻的感覺,慢慢地,默槿感覺自己從頭到腳雖能活動,卻感覺不到自己肢體的存在。淵沁兒摸了摸她的胳膊,似乎是用針紮了她一下,詢問到:“可有感覺?”


    默槿小幅度地搖了搖頭,深吸了一口氣,確實感覺腦子裏也昏沉地厲害。淵沁兒又摸了摸她的額頭,低聲說道:“睡吧,一覺醒來就沒事兒了。”也不知是不是那藥力的作用,默槿很快便陷入了昏迷一般的睡眠中,盈玉又同她說了兩句話,發現都沒有應答後,衝淵沁兒點了點頭。


    再見到蕭蔚,默槿發現他老了很多,仿佛這半年的光景,他已度過了十來年一般,絲毫不見當時在鑒星塔上的風光了。默槿突然反應過來,自己能看見了,欣喜之餘卻又想不起來是怎麽突然就從淵沁兒的病床上,到了宮中,還見到了蕭蔚。


    “這是您的夢境。”蕭蔚看她一臉驚慌又茫然的樣子,不免苦笑了一下,解釋到。默槿將信將疑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發現確實沒有痛覺,也沒有其他的感覺,正要開口詢問的時候,蕭蔚先衝她搖了搖手:“長公主您聽微臣說就好,微臣已時日無多,現在將能告訴你的,都告訴你吧。”


    聽起來蕭蔚的聲音確實已十分疲憊,透著一種老態龍鍾的感覺,默槿心裏一緊,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她張了張嘴,卻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蕭蔚先是提起了一件舊事,之前默槿入宮行刺時,銀針明明已刺入唐墨歌胸口,他沒有感覺反而是默槿被心間劇痛疼暈了過去,“可有此事?”默槿點了點頭,擊中精神繼續聽他往下說。


    “長公主誕下之日,王後便脫去了仙根,因為仙人是不能有後的,所以這仙根自然便落到了您的身上。唐墨歌既是真龍天子,又是天帝之子轉世,他誕生時連老臣都要用鬆香堵住耳朵,您又怎麽可能傷得了他呢。”


    蕭蔚說一句,便要停上好久,似乎每一句話都在消耗他的生命一般,默槿眼看著他的後背漸漸弓起,轉眼間已老了五六年的光景。默槿想伸出手去扶一把,卻被蕭蔚擋開了:“長公主,您扶了老臣,便掉了您的身份了…”這句話他說得很輕,像是一陣風似的,卻令默槿的心仿佛針紮一般痛。


    “隻有一個辦法可脫去仙根,您要找一個…人,”蕭蔚說到這個人的時候,猶豫了良久,才繼續開口,“或許也不用您找他,時機到了,他自然會出現在您麵前。咳咳…”


    蕭蔚猛地咳嗽起來,默槿想讓他休息一會兒再繼續說,張開嘴,卻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蕭蔚好像沒看見她的表情似的,一邊咳嗽著,一邊繼續同她說到:“脫去仙根或許、或許,咳咳咳…還不夠,長公主…您還需要一柄趁手的兵器,那會是王後給您留下的,最後、最後一件禮物,您一定不……”


    最後幾個字,伴隨著那件老舊的國師服,一起消散在了風中,默槿蹲下身去,看著地上爬俯著的那隻已經斷了氣的,半個人大小的老龜,突然哭了出來,喉嚨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眼淚從眼睛裏源源不斷地湧了出來。


    終究,她與這個世界最後一點兒舊情,也消散殆盡了。


    “師父…她,她這是怎麽了?”


    盈玉滿手是血,她本在縫合右邊內眼角的傷口,卻發現默槿突然開始流淚,而且越來越多,淚水甚至滑過耳朵,連右側的鬢角都浸濕了。另一側正在連接左側眼睛的淵沁兒用袖口摸了一把額上的薄汗,探過身子看了看,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你繼續縫合,會有影響嗎?”盈玉看了看,也搖了搖頭。淵沁兒點了一下頭,示意她繼續手上的活計不要停。


    夢中,默槿整個人趴在了那個巨大的龜背上,雙手死死扣住龜殼的邊緣,半年來失去親人的痛苦在這一瞬間擠滿了她的心髒,她隻覺得胸膛像是要炸開了似的,那顆心髒再也承受不住,每一次跳動都好像是爆裂的倒計時。


    默槿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隻知道連自己身下的老龜的屍身都消失了,她的眼淚依舊止不住地流,仿佛是要把這一生所有的眼淚都流光了一般。


    夢境外,柳博銘握著默槿冰涼的左手,一雙眼睛都熬紅了,盈玉看著他這個樣子,也不敢再勸阻他去休息,隻能按照淵沁兒的命令熬了些養神的湯藥給他。眼睛早已換完,自默槿從病床上下來,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天兩夜,可她一點兒蘇醒的跡象都沒有。


    不僅僅是柳博銘,停在屋頂上的穆幽,也皺緊了眉頭,不斷試探著,想喚醒沉浸在睡夢中的默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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