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青黎看著這陣,頗有些愁眉的時候,更不可思意的變化又生了出來。就在這連綿不斷的陣勢之後,那銀盔銀甲的騎兵又排出一個方中帶圓的大陣,陣有八門,東西南北各有一色旗幟。騎兵在側樸刀手在內,陣中還埋伏了百千七星撓鉤和焠毒弩射。


    青黎從城上凝眸看著這官兵演變出的大陣,其陣中火把連綿不斷,勾勒出的恰是一條青龍。順著火光的流轉,青黎分明看到其中有八股分流,在陣中奔流不息,其中各色旗幟所領的兵卒相互交融,明明看著毫無章法,但青黎盯著久了,卻看出一種生生不息自有歸位的陣氣來。


    更讓青黎等人詫異的是,孟督監此刻又一揮手,幾十夥彪形大漢,兩兩相對架著幾十根粗壯的橫木,直往陣前走來。


    等他們走的再近些了,青黎才瞧了個明白,原來那些粗壯的橫木之下,三三一組,由鐵鏈懸空吊著一口烏黑鋥亮的大鍋。而此時,就在青黎方才覺得,那些小陣之間有如虎口的地方,不知何時已經加起了一個個的粗大鍋架,而那些彪形大漢也穩穩當當將那巨形大鍋一一對應地放在了鍋架之上。


    時遷那兩雙眸子在眼中轉了一轉,但末了還是微微搖了搖頭,湊近青黎耳邊道:“哥哥,你說今夜這也夠詭異的啊,擺出這麽個複雜玩意不說,還架起這麽些大鍋來了,我看他們也沒這麽好心要宴請咱們吃飯賞舞吧,莫不是要耍什麽戲法,將咱哥幾個煮到這湯裏吃了?”


    青黎此刻其實也摸不清孟督監這老狐狸耍的什麽把戲,隻得微微搖頭道:“下麵他們擺出來得是個變化莫測的大陣。”


    “管他擺的如何花哨,隻要他不是拿這麽多人來攻城,咱就不怕。”


    青黎聽了,覺得是有些道理,但再看幾眼那陣法,卻還是覺得有些個貓膩藏在其中,因為青黎曉得這孟督監玩出來的東西,一般都不會那麽簡單。於是青黎更加小心地看著城下官兵的一舉一動。


    果然,讓時遷猜到了一半,那些口大鍋就是用來造飯的。官兵們扛著一捆捆的柴火過來,在那些口大鍋下點起了兇猛的火,之後又在巨鍋中倒滿湯汁,等水沸騰起來,又將各種香料大袋大袋地倒入其中,再加上各樣的香菇蔬菜,不過一盞茶的時間湯就又沸起來,伴隨著咕嘟咕嘟的聲響而香飄四野。


    青黎聞著這湯汁的美味,一天沒進食的肚子,也開始咕咕嚕嚕的腸鳴起來。而此刻站在他身旁的時遷,和眾位少華山的兄弟一樣,都是兩眼死死的盯著那些口大鍋,不由自主地開始巴嗒巴嗒地咂吧起嘴來。


    青黎勒了勒束腰的獸麵護帶,將自己那不爭氣的肚子弄的緊緊的,免得唧哩咕嚕的丟人顯眼。等收拾好自己這裏,再抬眼往那官兵陣營瞧的時候,那裏的官兵已經在陣前現常宰翻了十幾頭壯牛肥羊,經過一番掏腸洗肚的繁瑣之後,大刀闊斧地卸成八塊,噗通噗通地下到濃香的湯汁裏。此刻,每口鍋旁除了填柴加火的官兵外,又來了幾個布衣軟甲的家夥,拿著幾個巨大的鏟勺在那些口大鍋裏將湯肉攪勻,隨即香味騰騰而起。


    青黎看著下麵的一舉一動,耳中卻已聽得到時遷等人嘶溜嘶溜吮吸口水的聲響。大家已經兩天沒好好吃過頓像樣的飯了,雖然在城裏找到了米,可是和全城百姓這麽一均分下來,能落到兄弟們嘴裏的可真就沒多少了。青黎在離開孔記染坊的時候,他還告訴金腳板多分些米給百姓,今晚迴來給兄弟們好好煮一鍋粥來喝。那時的青黎還心裏美滋滋的,覺得可以給兄弟們喝碗粥墊墊肚子了。可是,等孟督監的這一鍋湯肉擺在這裏,青黎才知道什麽叫真寒磣!


    城下濃香的湯肉,漸漸彌漫上城頭來的時候,大家的腸胃裏,就越來越翻江倒海,就像是在烈火中添上的一把幹柴,心燒火燎著那個叫做饑餓的小鬼,讓他越來越不聽話,撕腸扯肚地鬧的越來越兇。


    孟督監看著大鍋裏的肉湯翻滾著,不由地唇角一翹,笑了。他揚起頭朝著城上的青黎道:“兄弟近來守城幸苦,我也聽聞你們少華山的做派,自從進城就對百姓秋毫無犯,一文錢都不拿,嘿嘿,說實話,我孟森可是佩服的緊,連我們官兵都不得不說自愧不如!”說著孟督監雙手抱拳一拱,意思了意思,繼續道:“為此,我也上奏了朝廷,現在,諸位也看到了,這是軍中的盛品,三牲百蔬宴。隻要諸位放下武器,往日罪過一並購銷。歸順朝廷者,現在下來吃肉,頑抗造反者,一會兒等著挨刀!”說罷,一手接過那穿著白袍軟甲官兵手中的一隻大碗,輕輕地吹開碗中漂浮著薄薄的幾片油花,便眯起眼呷了一口,一麵品著味道,一麵享受地微微搖著頭。


    城上的兄弟們瞧見,一個個舔了舔幹裂的雙唇,暗自狠狠地吞咽著口水。就在青黎還沒來的及“迴敬”孟督監“好意”的時候,隻聽城下轟隆轟隆,響起一陣轉軸扭動的聲響。青黎聽著,還當是自己神經過分的緊繃而產生了幻聽,但仔細再聽時,時遷也詫異地看向青黎,就在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兩人心下都是一驚,青黎這才相信自己真的聽見城門打開的聲音了。可是,他無論如何都不相信,有情有義地少華山的兄弟,就這樣被饑渴打倒,就這樣經不住肉惑,就這樣在一鍋湯麵前折服。


    可是,等他順眼向下望去的時候,一切幻想隨著那些丟刀棄槍的場麵而灰飛煙滅。青黎看著越來越多的人丟掉了兵刃,朝著那口巨鍋奔去,青黎的心也隨之越來越往下沉,他明明心裏很急,也很怒。可是,此刻的他卻麻木地站著,覺得自己的身子也越來越沉,沉重而疲憊地,讓他很艱難地張張嘴,可是,那句快關城門卻怎麽也說不出口。他知道一句話,叫做“兵敗如山倒”。他也曉得,士氣大敗就是真的敗了,軍心一散也就該兄弟散了。就算殺盡了逃兵敗卒,卻又怎樣,就算關住了潰逃的人流,那又怎樣?可哪裏能砍得掉他們心裏的恐懼和懦弱,哪裏能挽迴他們對堅韌守城的心念。算了吧,算了吧,乾坤已定,想去的人,便讓他們去吧,患難之中辨真情,就讓那些浮誇的人隨風吹去,留下那些經得起錘煉的真兄弟大丈夫!


    就在青黎空洞著雙眼,瞧著下麵兵卒接二連三叛逃出城的時候,時遷緊緊地一把抓住青黎的臂膀,猛烈的搖著道:“大哥,你看!大哥,你看!”


    青黎被時遷這麽劇烈的一晃,也順著他的指向望了過去。青黎不看還不要緊,此刻一看還當真驚了一身冷汗。就在放才的時候,他還覺得造成這一切的原因隻在敵強我弱。那時青黎還覺得,那孟督監玩的不僅僅是簡單的攻心之策,而是更高深的計謀。他以龐大的軍隊作為威懾,演變陣法來讓眾人的心裏產生畏懼之心,接著,雖然孟督監沒有下令催動一兵一卒,但他設下的那口大鍋,已經不知不覺地產生了威力,那些肉湯的香味在這些兩日沒有進食,饑腸轆轆,不知肉味的人麵前,就比世上的任何兵刃都要鋒利,比世上的任何毒藥都要刁專,它們順風而上越過城頭,可謂防不勝防。


    但此刻,青黎在時遷的提醒下,再沉著下來仔細觀察的時候,他才發現,就在那些潰兵之中,卻有一個不太尋常的人物,他揉揉眼睛再看下去,才真的認出,那裝扮的和普通士兵一樣的人,正是方才還在城頭上領兵守衛的伍三狗。就在這思緒一閃的瞬間,青黎便想起了好多。就在孟督監在城下搭鍋按灶的時候,青黎就無意間看到了伍三狗那邊聚眾圍了一大夥,那時候他本來就察覺有異,想上前去看個究竟的,但被孟督監的一番動作,讓他一時分心竟給忘了。此刻看時,才恍然大悟,那時的伍三狗就在策反,那時他們在不遠處的爭執和推搡一定是伍三狗在策反過程中遭到了阻逆,大家為此產生了分歧。如果那時青黎多一個心眼,少一些對伍三狗的信任,然後就那麽立馬走過去,會不會就能將這場策反消滅在萌芽之中了。


    青黎不知道如果時間可以倒流,那此刻又會怎樣,但他知道的是,現在的伍三狗已經丟下所有的兄弟意氣,就像那把他一直帶在身邊的闊背大刀一樣,被伍三狗毫不留戀的丟在了身後,丟在了他們原本要一心死守著的華陰縣城門下。現在的伍三狗混雜在兵卒之中,直直地往那口盛滿肉湯的巨鍋的方向奔去。


    “我呸!”時遷狠狠地望著他的背影吐了一口,緊接著便將背後的弓持在手中,從箭壺裏抽了一支箭羽,搭在弓上便狠狠地將弓拉滿,嘴裏還不停口地罵道:“人死不過頭點地,他麽的,昨天這兔崽子在陳達哥哥麵前還信誓旦旦地說什麽與城共成亡,就這麽過了一夜一天就全變了,全他麽變了。”說著就眯起了單眼,那怨毒的眼神直直地瞄向了伍三狗的後心。


    就在時遷咬牙切齒地要一箭射死他個兔崽子的時候,一個聲音在他和青黎的背後響起來。


    “大哥――”一個少華山的兄弟沉甸甸低著頭,雙手在麵前用力地抱拳施禮,便朝一麵撇著臉,吞吞吐吐地,低沉著嗓音道:“這裏……這裏有一封書信,要交給……交給大哥……”


    “誰給的?”青黎和時遷都轉過頭來,望著那位兄弟從身上摸出一張來不及套封的書信。


    那兵丁一咬牙,低沉沉地壓著頭,強忍著心內的翻滾。


    青黎原本以為是陳達,或者想的更美點是朱武或者楊春以某種方式帶進城來,給他傳遞某些信息的。但現在一聽是伍三狗托人來送,他就驚奇了。青黎首先想到的就是,伍三狗這樣做會不會是又耍什麽花招,或者還是有著什麽不可告人的難言之隱。


    等青黎展開信的時候,看著那些歪歪扭扭的幾個牛頭大字,就愣在當場說不出話來了。時遷見了青黎的這副模樣,便也湊到青黎麵前往信箋來一看,伍三狗寫的那幾個字實在不敢恭維,要多難看有多難看,要多抽象就有多抽象。估計就這幾個字還是緊早以前跟著陳達他們賣豬肉時用來記賬的書寫風格,力求自己看的清、別人瞧不懂。


    “哥哥,他這是寫的什麽?”時遷也被這小子的一份信勾起了好奇,忍不住還是看著那些其醜無比的字來問青黎。


    “忠義滿乾坤,肝膽照日月……”青黎一個字一個字地讀出來,可還沒念完,就被時遷打斷了他的話。


    隻見時遷看著城下零零散散潰逃的一百多人,將手直指伍三狗的後背,氣鼓鼓地道:“這就是他所謂的‘忠義滿乾坤,肝膽照日月’?”說著時遷又趕忙拉弓上箭,嘴裏急著道:“這兔崽子耍障眼法,用這封信來迷惑哥哥,好使得他能安安全全跑到孟督監那裏去投敵!哥哥看我射死這假忠假義的兔崽子。”說罷,時遷眯起眼來,又仔細搜尋著地瞄上了伍三狗的後心。


    就在時遷再一次想鬆手放箭的時候,背後不知何時又來了數十個少華山的兄弟,他們撲通撲通盡數跪下,時遷這次不用青黎解釋他也曉得,這意思是求情。青黎看著心下也是詫異,在這樣的局勢下,時遷分析的也絕非沒有道理,人心叵測,特別是在這外憂內患的時候,什麽都可能發生,也什麽都可以發生,這讓青黎不得不多一個心眼。


    此刻看著這些跪在麵前的兄弟們,青黎也頗有些心軟,他雖然被大家推崇,現在坐上了少華山的頭把交椅,但相比伍三狗,青黎卻少一份優勢,那就是資曆。這些跪在麵前的人們會不會是伍三狗的舊部,會不會是為了伍三狗此刻的安危而故意上來拖住自己的。


    如果是這樣子的話,那現在城頭上又有多少伍三狗的人,以後會不會被伍三狗在城外發動更大規模的策反,莫非還真要把重傷的陳達再抬上城來麽?青黎心念轉的很快,隻一瞬間便想了很多,他發現沒有自己親自培養的一批兵卒,不但在指揮作戰和約束部隊時都是束手束腳的,而且不論怎樣都是一件留有後患的事情,但眼下是解決不了了,隻有等以後有機會迴山的話,再做考慮。


    此刻,時遷看了眼身後跪著的眾人,再迴過頭去瞄準伍三狗的時候,發現伍三狗已經約莫著跑出了弓箭的射程,他不甘心地弓弦一放,朝著伍三狗的背心便是一箭。果然,那伍三狗經過一份信一群人在這裏的拖累,已經成功地跑出了城頭可以射殺的範圍。時遷眼看著那支索命的箭直直刺入泥土之中,而伍三狗安然無恙的揚長而去,便狠狠一丟長弓,憤憤地道:“這可好,讓這兔崽子給溜了。”說罷又瞪了一眼跪在麵前少華山的眾人。


    時遷雖然頗有惱怒的臉色,但青黎卻沒有為此感到光火。他看著這些前來求情的山寨兄弟不但都是一副副生離死別的模樣,而且一個個跪在這裏也不言語。但心細如發的青黎,卻看出了些什麽。就在剛才時遷怒說伍三狗成功逃離的時候,大家的麵色不但沒有絲毫的歡喜,反而更添了幾分沉痛。這樣的表情裏,到底蘊含著怎樣不可告人的秘密,青黎本想開口質問,但此刻他也沉默了。如果這夥兄弟想教青黎知道,就算他不問也是會說的,但他們沒說,這就算青黎嚴刑拷打,他們也吐不出半個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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