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達一時口順說到此處,見兩位哥哥的臉色卻沒改過。心裏一尋思,恍然大悟。急得陳達一拍大腿驚道:“啊呀!這可如何是好?”


    青黎和朱武本聽著陳達這滔滔不絕之詞,心裏卻盼著楊春快些迴報。哪知陳達一拍大腿,硬生生地將他兩人唬了一跳。


    兩人隻道陳達也看透了這其中的要害。特別是朱武心下更是欣慰。看來陳達曆事多了,也就不再像原來那般粗莽。還不及朱武為他高興。


    隻見陳達滿麵憤色在那裏跳腳道:“兀那鳥官鞋底抹油,我等如何給哥哥報的了仇!”


    青黎與朱武聽了,當即便覺吃驚。不曉得陳達如何能想到這裏。


    就在朱武傷著腦筋,麵對青黎頗有尷尬的時候。


    此刻楊春卻大步走來,邁進房裏,心下甚急地道:“哥哥,這可如何了得,莫說黎百草,連那傳話的嘍囉也沒迴來。”


    青黎一聽,與朱武對視了一眼,道:“早些天就少有縣裏的消息傳出來,今日卻是石沉大海。看來,反倒是讓我們在明處,官家在暗處了。”


    朱武點了點頭甚是讚同,眉頭微蹙,捏著須道:“再者,官家掌控著話語權,莊外百姓哪個聽我等辯解,如此這般,我們雖義軍奮起,卻不得道。俗話說失道者寡助,厲害之處便在這裏。”


    楊春此時也懂了幾分,道:“莫非,是那夥狗官使詐,故意切斷我們的信息來路?還蒙蔽百姓,為虎作倀?”


    青黎道:“雖然杜民之口勝於防川,但要封鎖消息,這也並非不可能。隻不過是用些瞞天過海之計。”


    “瞞天過海,這卻是如何個說法?”陳達一時張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青黎看著他解釋道:“便是那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這……”陳達還是不甚明白。


    朱武歎了口氣道:“便是掛羊頭賣狗肉!”


    陳達“啊”的一聲便懂了,心下明了地道:“哥哥早這般說,我就了然了。”


    朱武心裏尋思了下,道:“如今不知道縣裏的黎百草可安好,還是教那狗官覺察一舉端了,叫人心下好生不安,須得找個妥當的人去,順便打探明白縣裏的虛實。”


    陳達這下懂了他們的擔心,便也插得上話了,一聽到此處,便道:“就差我手下的伍三狗明日喬裝混去了便是。”


    朱武識得此人,這伍三狗早年在少林出家,因為好吃狗肉,被逐出山門,但端得是條漢子,辦事利索。這樣要緊的事交予他做,那自然穩妥的很。


    卻聽青黎道:“恐怕沒這般容易,那日事發便開始嚴加盤查,如今恐怕戒嚴也不在話下。”


    陳達道:“這個哥哥放心,伍三狗明天扮了雲遊僧人,拿了度牒去了便可,自然不會有人生疑。”


    朱武道:“這般便好,明日大早,便須動身。黎百草是死失活,須有著落。”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眼陳達繼續道:“他了解我寨上不少,可萬萬落不得官家手裏!”


    陳達應了。眾人又喝了一輪,心下顧慮太多,誰也沒得心思再飲,便早早散了各自休息。


    明天就是頭七,青黎須得扶著青太公的靈柩迴青家莊,第二天好安葬在祖墳裏。於是領了親兵連夜下得山來。


    酒席散後,青黎別了三位兄弟,帶了百十來個嘍囉,由鍾玲陪著扶了爹爹青太公的靈柩從少華山後山上下來。直往青家莊去。


    這段路青黎已經不是第一次走了。小時候的時候是提著滿手的野味,和莊上得夥伴一起迴家,擔心的也不過是為追逐野雞而被樹枝劃破的褲子,心裏怕迴去會娘惹生氣。最近的一次便是那夜,也同樣是酒席散後,一人一馬,下得山來,著急的是要和爹爹說明事情的原委。


    可今日,青太公已經躺在了由八個壯漢抬著的靈柩裏,此刻的家裏,也早沒了等青黎迴去的娘親。那個青家莊,遙遙一望,燈火星星點點的青家莊,還是青黎渴求的歸屬麽。隻怕……再也迴不到從前,青家莊自然還是青家莊,可是有些東西已經變了。


    在心裏那些溫暖的東西,都涼了。在再也不能和爹爹一起吃酒,不能聽他說官場的風波與傳奇……一切都空了,空洞的就像這冰冷的夜空,就像青黎此刻的內心。


    從前的那個家,人丁興旺的家,此刻隻丟下一座空宅子。自小玩大的那些個家丁都在那一夜沒了,一個接一個,都“去”了,說的什麽兄弟,什麽意氣,都阻礙不了他們的離開。


    最讓青黎想不到的是,連爹爹也離他而去。曾經熱鬧的莊園,現在會是一副怎樣的淒涼。青黎猜不到,也不敢去想。隻是心裏知道,刻骨銘心地知道,大家都走了,順從著這無情的命運將他一個人丟在了這個炎涼殘酷的世間。


    現在所有的所有,在心底隻剩下了一個人。那個濃縮了對爹娘全部感情全部眷戀而存在的人。那個此刻還竭盡全力去溫暖青黎的人……青黎隔著棺蓋忍不住向鍾玲望了一眼。她此刻頭上紮著的那條白綾,還顧自在淚水婆娑的側臉塔拉著半邊。


    青黎看著看著終究還是忍住了快要湧出的眼淚,他不明白,自己堂堂男兒,卻落得這般輕易。為爹爹、為自己、還是為鍾玲。


    青黎一麵用力甩了甩頭,好讓自己不去想這些糾結的問題,一麵將手搭在靈柩上。可是透過自己指尖的溫度感觸到得不隻是道棺蓋質地光滑的漆麵。還有那涼涼的觸覺。


    這夜半的冷風,還有這火苗扯動的聲響,像惡魔一樣發出獰笑的聲響,陰魂不散地讓青黎不由地又想起了那夜的慘烈。


    這幾日,那夜慘烈的畫麵,經常血淋淋地光顧他的夢境。在白日裏,也不知為什麽,在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一事一物,都可以那麽敏感地勾起迴憶。關於那一夜,青黎想了太多。每一次迴憶對他來說都是一種無形的折磨,就想抓了一把碎刃,毫不留情地揉在他滴血的心底。


    青黎不想再去迴想關於那夜的一切。可是他越來越發現,有些東西是無法在腦海加以控製的,就像那些想銘記的記不住,想忘卻的丟不了。


    那夜嘶聲的叫喊,那奔走的火把,閃著冷光的刀刃……郭二慘死時痛苦而極度扭曲的麵容,那個駝子可惡的嘴臉,還有爹爹那顆血淋淋地被拋來的頭顱……


    青黎再也不想迴憶,收迴那隻撫著靈柩的手,猛烈地痛擊這自己的額頭。他想停下來,在腦海裏,將一切停下來。


    鍾玲在靈柩的一側,被青黎突發的舉動嚇了一大跳。看著他發狂似地捶打自己,心裏頓時就像刺入兩人無數繡花針,每一次心跳都是啼血的痛。還不及青黎身旁的小廝反應過來,鍾玲便緊跑兩步,搶到青黎麵前,一把將青黎攔胸死死抱住。


    眾兄弟此刻才反應過來,停下腳步,揪心地望向大當家的。


    青黎怕弄疼了鍾玲,也不敢再拚命掙紮,任由鍾玲抱著。埋在鍾玲肩頭的青黎,此刻感受著透衣而來的體溫,腦海也漸漸平息下來,隻是,眼淚卻再也沒能止住。悄然間,滴下臉頰,打濕了鍾玲的衣裳。


    鍾玲拍了拍青黎的背,痛心地哄著他:“大郎,我知道你的難過,但你要記得,就算一切都不複存在,在這個世上,還有一個人在傻傻的等你,深深的愛你。”


    鍾玲緊了緊擁抱,柔聲地在青黎耳旁道:“大郎,我會永遠陪著你。”


    青黎聽著,心裏已感動的說不明白,隻是在鍾玲的肩上點點頭。


    “大郎,現在還不是難過的時候,還有大事等著你去做,還有要緊的路等著你去走,不管以後遇到什麽,大郎,你要堅強地走下去。”


    青黎聽了,不知怎地,心下豁然變得明朗。抹去殘留的淚水,堅毅地抬起了頭。


    而在不遠的青家莊,箭樓上得哨兵遠遠就看見了他們。此時此刻,青家莊上的同宗鄉親便得了信,都打著白燈籠,在寨前將他們接住。雖然青太公遇害的噩耗早傳到了莊上,也有不少宗室親朋去少華山上悼念過,但此刻,見青黎撫著青太公的靈柩迴到青家莊上,大家還是忍不住,痛苦起來,一時間哭聲遍野,哀樂迷蒙。


    青三公此刻見了更是牽到了痛處,蹣跚這步,奔走過來,撲通跪在青太公的棺前,放聲哭道:“我的老哥哥……你可……迴來了……到家了……咱們到家了……”一時間青三公悲痛地哽咽不住,有些唿吸不暢起來,嗆的一陣猛咳,身子微微蜷起,背影上看去,顯得十分淒涼。


    “三公啊,三公……”青黎連忙將青三公扶起來一麵給他拍著後背順氣,可是青三公卻像抽去了骨頭一般,全身軟的,隻是不住哭喊他的哥哥。


    見青黎勸不住,鍾玲也趕忙走過來,扶住青三公的臂膀,來勸慰他老人家。


    就在這時,一個身著粗布衣裳的中年人,閃出人群,顯然是痛苦過好久,嘶啞了嗓音地急忙喚鍾玲道:“玲兒,玲兒!”說著,三步並做兩步上得前來,一把拽著鍾玲,便往人群裏走。


    鍾玲被拽的跌跌撞撞,迴頭一看竟然是自己的爹爹鍾國梁。便急忙道:“爹!你這是做啥?”


    鍾國梁一手將眼角流出的兩行眼淚抹去,一麵紅著雙眼瞪著鍾玲生氣的道:“你丟下爹娘,跑得倒遠!你知不知道,你娘有多擔心你!”說著還使勁將鍾玲往人群裏拖。


    青黎一瞧是自己未來的丈人來了,可是青三公這邊痛哭不止,實在分不開身去幫鍾玲解釋。隻見鍾玲對她爹道“爹,你快鬆手!我是放心不下大郎,才追了去。”


    鍾國梁迴過臉冷冷地看了鍾玲一眼,道:“你說的什麽傻話,你放心不下他,倒是放心的下爹娘?”


    這話聽到鍾玲心裏,自己也覺得是有些心虧的,一時也說不出話來。鍾國梁見她沒了底氣,約莫著是知道錯了的樣子。便又用力扯著她的胳膊往人群外去。


    鍾玲被這突然的一扯拉的跌過幾步,青黎看著心裏不是個滋味,畢竟鍾玲這是為自己。剛要開口向鍾國梁解釋,就見鍾玲哭道:“爹,你平日裏教我的忠良、仁義、感恩都是騙人的麽?”


    鍾國梁停下來,在人群裏的他,臉色分外的難看。


    “爹啊,是大郎豁了性命去保護青家莊的啊,我怎麽……怎麽忍心……”鍾玲哭訴著,一時急火攻心,抽泣哽咽地更說不出話來。


    鍾國梁聽了不但不通融,反而來了氣,指著青黎對鍾玲怒道:“他是在保護青家莊麽?這些凡夫俗子不曉得,你也不曉得麽?”


    說著鍾國梁來了氣,直接麵對青黎道:“青黎!你當著老爺的棺蓋,你憑良心說說,你可是為了青家莊好?你這是在落草造反,這是殺頭的罪,要誅九族啊!”


    青黎被鍾國梁劈頭蓋臉的一句話問住了,確實,這些天裏,他還不曾為青家莊的利害著想。隻是拿著鴻鵠偉業來遮蓋和麻木失去爹爹的痛楚。是為青家莊好麽,大家都願意更隨麽,這些他都不曾想過。


    鍾國梁見青黎低下頭來,沉默不語,心裏愈發有話要說個明白。


    “青黎,老爺是被狗官害死的,但與你也脫不了關係!青太公這般忠厚的人,就這樣走了,老天真是瞎了眼啊”鍾國梁說著痛哭起來,他一時說的激動,指著青黎的手都發起顫來:“青黎,你告訴我,如果不是你上山,老爺會死麽,你說啊,你告訴我!是你連累了你爹啊,你真是大不孝!”


    青黎聽了這句,心下更是驚了。心底一尋思,這話說的也並非全無道理。一時心理糾結混作一團,嘴裏更說不出話來,隻是兩行熱淚又滾落下來。


    鍾玲瞧見青黎的模樣,便知又觸動了青黎的心傷,怕他過分悲痛傷了身子,一時心急便用力將手一甩,掙脫了她爹,跑到青黎麵前,焦急地道:“大郎,別亂想,別聽我爹瞎說。他也是痛心太公過世啊,你別往心裏去。”


    鍾國梁一瞧女兒舍了自己,奔到青黎那邊,情緒越發波動,走上前來,也不顧鄉裏鄉親的注目,便將鍾玲扯住往迴拽。


    在青太公靈前上演這樣的鬧劇,很是不妥,可是爹爹的話明顯刺痛了大郎,如果大郎又要在心裏自我折磨尋不到出路,那又將是怎樣的借酒消愁,怎樣頹廢的不可救藥。可是爹爹現在還不肯罷休……


    鍾玲想著,心下愈發為難,不由地愈發放聲痛哭起來,對她爹道:“爹啊……大郎是被少華山綁……上山去的,你……你怎麽這麽說他啊!他能大難不死,我們……就滿足了,怎麽可以這樣苛責啊”


    鍾國梁停下來,又對著青黎道:“大郎,這麽多年過來了,你也曉得我鍾某人一向是講理的人,而我又何嚐不知道你心裏的為難,可是你別忘了,太公這一生所做的,是為了什麽?”


    爹爹為什麽,青黎心裏想都不用想也是知道的,全莊上下數千口人,也都是知道的。


    “是為了青家莊的興旺!太公將一生的心血都傾注在青家莊上了。可是現在,那些心血馬上就要被你毀於一旦!你讓我如何忍心眼睜睜地看著一切都消亡!如何有臉去地下麵對太公!”鍾國梁說著心底的感情再也抑製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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