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之。”


    老員外眉頭緊皺,分明很是生氣了:“妄之!”


    這是在洗腳。


    洗到浮腫,老皮搓掉,蒼白顏色蜿蜒青筋,鬆軟肉皮輕握手裏:“就泡個腳你這沒完沒了,好了啦好了啦,你說你這孩子~~”


    莫虛不敢抬頭,隻怕淚落:“人說養兒防老,還是閨女疼人,你瞅瞅你瞅瞅,瞅這頭發梳滴~~”


    床頭鏡前,多少在給老夫人梳頭:“好啊好,是真好!”


    是真好,一下一下揮若無物,一根一根紋絲不亂:“嘻嘻~~那是~~”


    父慈子孝,婆媳和美,如此溫馨畫麵,衝淡幾許離愁:“咳!”


    門外有人低聲咳嗽:“咳咳!”


    自不必說準是勞伯:“咳咳咳!”


    明早莫虛就要隨先生出門遊曆,這是十八歲的莫虛第一次出遠門,先生說去昆侖山。


    莫虛初時不覺,此時內心極為糾結,莫虛是一孝子。


    當然舍不得,爹娘都老了。


    本就老來得子,此時年近古稀,莫虛此時自當膝下盡孝,而不是跑出去遊山玩水。


    可是爹爹說,好兒郎,誌在四方!


    娘親也說虛兒啊,爹爹娘親不用你操心,你就跟著仙長出去長見識,學本事。


    事實如此,修身齊家,二老一向想得開。


    所以遠足遊曆,也是一場修行。


    千言萬語,難表親恩。


    就在臨別之前的這個夜晚,莫虛一直在強忍著淚水,是以不敢麵對堂上雙親,隻在心中默默許下一個誓言——


    修、仙!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最好的迴報就是修仙,並不難實現隻要修仙,先生也說了可以修仙,所以莫虛立誌修仙——


    昆侖!昆侖!


    莫少爺也是想多了,昆侖山的劍仙又不是沒有來過。


    送來多少天材地寶,超級神奇靈丹妙藥,甭說老員外老夫人了就連勞管家也跟著沾了不少光:“曉得嘞,曉得嘞!”


    ……


    ……


    “咳咳!咳咳!”


    勞管家顫顫巍巍,腰彎得像個蝦米:“放心放心,有額勞伯在,你就放寬一百二十個心~~”


    “咩~~”


    院中角落,多少一臉神秘悄聲說道:“老山羊,我有一個問題,就是——”


    這個問題多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問過他好多迴了:“為什麽——”


    可是老山羊,一直不肯說。


    這是臨走了,終於招認了:“莫急莫急,這就說給你,等額喘口氣,咳咳!”


    為什麽,明明勞伯是一隻山羊精,卻偏偏沒有人能夠識破?


    譬如周道長,風波子等人。


    其實很簡單。


    原因就是:“人的身體,羊的魂魄。”


    ……


    ……


    老山羊,原本就是一隻老山羊,一隻生活在深山老林年老成精的老山羊。


    隻可惜,成了精的老山羊也不過就是力氣大上一些,隻可搏豺狼。


    也不過就是頭腦聰明一點,不比那人族。


    不比獵人,箭矢刀槍。


    有一天,在山澗,老山羊慘遭圍獵,犬馬並鷹鷲共逐。


    當然老山羊絕不會束手就擒,老山羊亡命奔逃連續負隅頑抗,結果身中一刀兩箭,重傷瀕死——


    其後它的救命恩人,莫大善人就出現了。


    一救命,一報恩,就是這個樣子。


    一般來說都是。


    但莫大善人無緣無故他又怎麽會有可能出現在那深山老林荒郊野嶺,而那些人也絕非山中獵戶而是一群縱鷹驅犬遊獵取樂的富家公子哥——


    重傷之下老山羊更是滿懷仇恨,稍作喘息,趁其不備一頭頂過!


    拚了!


    以血還血!以牙還牙!


    當場給他頂翻四人,令其一死外加三傷,更是趁亂逃出生天,日以繼夜亡命千裏——


    來到名州,莫府門外。


    筋疲力盡,一頭倒斃!


    鷹犬追蹤而至。


    是夜馬蹄聲聲,燈火通明。


    那一夜驚起好多人,眾目睽睽之下老山羊被亂刀分屍,犬撕食人生啖,死狀慘不忍睹~~


    當時的莫老員外,或說莫員外也被驚動,披衣出門看熱鬧。


    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


    所以說人老精鬼老靈,老山羊有夠聰明,它選擇死在莫府門口並不是一個巧合——


    當天莫府老管家肺病發作,一口痰悶在胸口,險些不冶身亡。


    結果顯而易見。


    “我的故事講完了。”勞管家笑著說。


    “做人不易,死去活來!”多少歎一口氣。


    “這件事老爺曉得。”勞管家笑著說。


    “啊?”


    多少吃一驚:“當真?他曉得?”


    “你想啊,老山羊又不會說人話,大字呢也不識得一個,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會,咳!”


    老山羊拈須歎道:“咳咳!”


    ……


    ……


    “勞伯?勞伯?”


    是的當老山羊進入到那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之內,也不過就是一隻人形老山羊:“咩~~咩~~”


    是的老山羊不敢輕舉妄動,隻本能地緊緊抓住一隻手:“咩~~~~~~”


    莫員外昏厥當場!


    是被嚇到了。


    老山羊也沒有辦法,老山羊又不是故意的,老山羊隻會說一個字:“咩。”


    老山羊不會說話,老山羊心裏害怕,老山羊一心隻想逃跑可是老山羊根本就不會用兩隻手走路,隻會用四條腿爬:“咩~~咩~~咩~~”


    爬也爬不好,腦袋撞牆角:“咣!咣!咣!”


    莫員外被它撞醒。


    之後也就明白了一切。


    其後老山羊便就以勞管家的身份存活了下來,生活在了莫府,一直到了現在。


    也沒什麽,他不在意。


    可是老山羊在意。


    所以是要報恩,那恩情比天大!


    話是一字一字學說,字是一筆一筆練就,可以想見老山羊由懵懂無知而至人情世故,是有多麽不容易!


    而他對待一個妖孽,一個天地不容的異類,他是舍了心血來栽培,一點一滴地去澆灌~~


    直等若瞞天過海,他有多麽不容易!!


    恩同再造,善莫大焉:“小狐狸?小狐狸?”


    ……


    ……


    “你才狐狸,說誰了你!”


    多少小臉兒一紅,迴過神兒來啐道:“借屍還魂,雕蟲小技~~”


    “我是雕蟲小技,他是鬼斧神工。”


    “咩~~”


    多少做一鬼臉,卻也興致缺缺:“你個小山羊,去吃草吧你!”


    這是想到人家問題解決,自家還有問題。


    問題就是自家這個身份,人家在不在意?


    ……


    ……


    還有葉神棍,也是個問題。


    這個問題也是困擾了一老一少二人,或說二妖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了:“反正這個人,我是看不透!”


    狐妖無奈道:“反正很厲害,誰也看不透。”


    “神仙?妖怪?”羊妖沉吟道。


    “妖!”


    狐妖認真點頭:“絕對大妖,萬年老妖!”


    “萬年老妖?比你還老?”羊妖驚道!


    “呸!”


    狐妖一口啐過:“你這小輩,老娘是誰?再敢胡說扯爛你嘴!”


    “好好好,老狐狸~~”


    “我呸!小山羊!咩~~咩~~”


    “小少爺,你又偷聽,勞伯的鼻子可比狗靈,咳咳!”


    “咩~~!!”


    ……


    ……


    ……


    百花樓,貴人廳。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昨夜美人多,風流不勝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這是一大早,數金銀財寶。


    大塊金磚齊齊整整,滿滿當當摞擺桌上,高高堆起頂到房梁。


    珍珠滿滿一斛。


    先生一五一十,完全心無旁騖:“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


    “先生!先生!”


    眾美流淚:“不要再數,不要再數!”


    先生笑:“借問世間,錢為何物?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六兒六兒,你咋不數?”


    六婆子淚流滿麵:“六兒不數,六兒不數!”


    因為先生要走了:“共計八千八百七十二磚,外加一千四百五十六珠,嘚嘞~~”


    百花樓要關門了:“先生!先生!”


    百花樓是一青樓,也是一個大家庭。


    樓裏每一位姑娘都是自由身,不必違背自己的意願去接客,就不願幹了也可以隨時走人,任你從良任你嫁人,而且嫁妝極其豐厚保證你是一世無憂——


    是葉先生,是六媽媽。


    現如今先生一走,世間再無百花樓:“一起走,一起走!”


    “先生先生,我們和你一起走!”


    真真舍不得,誰都舍不得,百花樓裏的每一個姑娘都有著自己的辛酸往事,都渴望得到一個溫暖的家。


    先生是一把傘,可以遮風擋雨,遮擋世態炎涼。


    先生一走,百花凋殘。


    隻有六媽媽是不行的,姑娘們心裏頭都明白。


    先生起身,金磚不見。


    先生是會變戲法,空空妙手卷走金磚,珍珠留贈百名美人——,


    但見他仍一襲白衣,卻是給他藏到哪裏?


    以往姐妹們會笑,會一起和他去鬧,會去搜遍他全身會說仙長仙長再來一個,葉大神棍你就再來一個~~


    但這一次隻有低低啜泣,隻有默默淚流:“走啦?”


    隻一句,霎時悲聲大作:“先生——先生——”


    留萬點情淚,碎一地芳心,要說一個人活到這個份兒上也是:“走嘍!”


    臨別之際先生笑道:“吟過歪詩無數,別作離歌一首——”


    其聲清越,擊節而歌:“一悲生來苦,呱呱墜地哭哭哭;二喜老來樂,薪盡火傳得得得。三笑人之初,明不明白懂懂懂;四歎命之物,予取予求舍舍舍~~”


    “是非不斷,愛恨糾纏,人生在世,又為哪般?”


    “五五五,五五五,就說金木水火土,十萬火急一杯水,良田萬頃金滿屋!


    “一朝沒入土,獨行黃泉路,六道再輪迴,七情又俱足,兜遭且兜遭,往複且往複,往複且兜遭,九九歸一處,人呐人呐人——


    如此大笑而去:“哈哈哈哈哈!”


    ……


    ……


    ……


    一大早,四個人踏上了一段嶄新的旅程。


    至少朱大少以為是四個人。


    朱大少又不知道多少是一隻狐妖,一路上朱大少高興地唱著歌跳著舞以為是去野外踏青:“啦啦啦~~啦啦啦~~”


    他是一馬當先。


    其後先生,白衣烏發。


    其後莫虛多少,珠聯璧合。


    這是一支奇特的隊伍,這是一個怪異的組合。


    一個不是和尚的和尚,一個不是小弟的小弟,一個不是先生的先生,一隻不是狐狸的狐狸——


    還有一條小繩,捆著一根羽毛。


    還有一把仙劍,揣在袈裟兜裏。


    這是四樣寶物,四寶集於一身,於是乎朱大少就很開心,一路上整張嘴巴一直就沒有閑著:“缺殼——缺殼——”


    走過一片青草地,遠方一個老和尚。


    空悲。


    空悲一動不動。


    一個人坐破廟門口,就像一具風幹的龜殼。


    空悲已然坐化,空餘一具軀殼。


    “行覺走了。”先生說道。


    莫虛:“哦。”


    “行覺?誰啊?”


    朱大少可就奇怪了:“這個名字有夠奇怪,我怎嗎沒有聽說過?”


    行覺就是行覺,當然大少並未發覺這勃勃生機之中的寂滅:“缺殼——缺殼——”


    “我去遊行——你等著我——”


    遠遠的,大少揮舞個胳膊跟缺殼打了一個招唿,歡天喜地活蹦亂跳著就走了。


    遊行?


    後皆無語。


    遊曆,遠行,對於莫虛來說那是一場修行,而對於朱大少這也就是一次——


    走啁!!


    ……


    ……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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