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麵羅刹是現存十羅刹中最為精明的那個,他見的東西可多了。除卻鴻蒙和上古時期,魔界大大小小的事他都能梳理出來個脈絡。


    所以當他站在自己的城裏看到那個應該在魔淵之中永不見天日的東西之後沉默了。


    去他媽的天道,這東西都敢放出來。


    他頂著一張皮笑肉不笑的臉,看了看蟒蛇化形之後還掛著寒霜的臉,思考著他為了一個活人滅城的可能性。


    ……這東西隨心所欲,誰也不放在眼裏,為誰滅城不太可能,但是不開心了滅城還是有很大的可能的。


    喜麵羅刹慎重的想了想,決定把人還有這個不太是東西的東西一同請出去。


    他要發瘋去別的地方發,畢竟隻是一個活人而已,不值得。


    蟒蛇麵無表情,隻是沈扶月陡然失去了自己的坐騎有點不怎麽快樂。


    傳說中的魔域一點也不冷,反而因為靠近業火煉獄而熾熱無比。魔淵還好,還感受不太深,出來多走兩步沈扶月額頭上就沁了汗。


    原來的大蟒蛇多好,涼絲絲的。沈扶月跟著化形的蟒蛇出城,和那個喜麵羅刹擦肩時候,那隻羅刹忽然開口:“舍幽大人出來,是為了助我魔界重返故土的嗎?”


    沈扶月明顯感覺自己拉著的人一抖,她眉心一簇,那大蟒蛇的聲音才慢悠悠傳來:“不是,爾等小輩的天下之爭,與我何幹?”


    那羅刹笑眯眯的問,倒是有兩分咄咄逼人的架勢:“舍幽大人遵守他們嘴裏的道義,那你可知……天君也參與了此事呢?”


    “連個原湛都收拾不了……”舍幽抬頭看看魔域永遠昏沉著的天:“恩,這天氣確實適合做夢。”


    “並非原湛,而是秦祁——”


    “錚——”


    如有實質的殺意如同被撩撥了的弦,在風底下甚至發出了隱約的聲響。舍幽就站著側眸看他,眸裏晦朔不明。


    沈扶月抬手,那殺意觸碰到她就化成了一縷指間風。半晌,舍幽才慢慢道:“你大可去找他的麻煩,到時自然有人和你不死不……”


    這次舍幽的話還沒說完,那羅刹就笑道:“沈上神已經墮魔而死,能用命保他的,已經不在了。”


    沈扶月倒是沒多大觸動,隻是猜到了這隻羅刹口中的“沈扶月”約莫是那隻大蟒蛇在等的人。那隻大蟒蛇竟然沒迴頭看她一眼,隻是眸子一瞬不瞬的看著他,然後開口:“看來本座錯過了許多事。”


    沈扶月樂得看戲,彎眸笑著站在一旁,隻聽喜麵羅刹慢慢道:“身死魂散,聞得判官用聚魂燈也沒把她救迴來。”


    舍幽心慢慢下沉,如一顆冰慢慢滑入水中,正要沉底時候,才想起來身後那人正活生生站著,於是便也沉不了底,隻半高不高的在那裏懸著。


    聚魂燈都沒留住的魂魄,她是如何迴來的?


    她為何會死?


    “死前”可曾受過什麽委屈?


    那一刻她是否絕望無助一如當年昆侖之上?


    舍幽猜不得,猜深了便陷在莫須有的囹圄之中出不來。況且如今四周還是那些虎視眈眈的魔物,沈扶月還活著的事他也私心不想讓旁人知曉。


    於是他晃蕩著心裏那半杯冰水,扯扯嘴角,轉身邊走邊道:“今日本座不開殺戒,下次你且躲著我走。”


    沈扶月眸掃了一眼眾人,笑著點了點臉上的狐麵,拉著人走了。


    出了無妄城便是皸裂的土地和岩石,寸草不生的模樣荒涼的很。不過沈扶月渾然不覺,鬆開一直拉著那人的手,快步走到蟒蛇身側:“小蛇,你變迴去唄?”


    舍幽不搭理她。


    沈扶月便去拽他的衣袖,道:“你是在生那個羅刹的氣還是在生我的氣?”


    舍幽這才側首看她,可她一張臉都藏在狐麵底下,隻有眸是彎的,清冷卻又帶著一分的笑。


    “你……”舍幽開口,聲音卻澀住:“你怎麽迴來的?”


    沈扶月一愣,眨眨眸,便明白了舍幽的話中之意。無非還是當她是自己一直等著那個死去的舊友。


    她倒也沒生氣,隻是莫名好奇起來他口中那個和自己相似的少女。


    十方世界之外更有天地,她明白每個世界都有自己的獨特有趣。故而她此時竟然對這個遙遠世界裏的“沈扶月”產生了不可抑製的好奇。


    她那些寡淡無光的記憶中,從來沒有“用命保人”那麽熾熱的行動,像是一捧熱烈火,滾燙到她脊骨都在輕顫。


    然後少女發現不是錯覺,四周溫度跟煮青蛙一樣,開始慢慢上升到普通人不能忍的程度。


    因為唯一一個“普通人”臉色都綠了。


    “要下雨了。”舍幽的尾音一下粗獷空洞了起來,沈扶月一怔,人已經在它巨大的蛇頭稍後一點的地方了。


    稍稍往後便是致命的七寸。


    沈扶月掀開一點狐麵,迴頭看見那個普通人綠著臉被坐在蟒蛇的尾巴上。她忽然心情大好,哈哈笑出了聲。


    一滴又一滴血紅的水珠在她身側落下,砸在有兩根不知道什麽東西的幼苗上,幼苗一下枯焦如碳。


    這便是魔域,寸草不生。任何平常、弱小的生命都無法在這裏生長,這裏是真正意義上的黑暗土壤。


    而普通生命便是脆弱無比的。


    所以這裏從來長不出來什麽好東西。


    舍幽聽著頭頂上脆生生的笑,不出片刻就躲進了一所破房子中。


    破房子裏躲雨的魔物還挺多。


    那個修真的男子身上淋了兩處雨,那地方的皮肉立刻綻開,鮮血引來那些東西的側目,但礙於舍幽龐大的威壓,躊躇不敢往前。


    男子慌亂看著傷口,疼痛讓他不住的慘叫,他以為救自己那人一定會來幫他,可是他隻看到那人悠哉悠哉的坐在半昂的蛇頭之上,平靜的望著外麵逐漸加大的雨幕。


    倒是有幾個魔物是在餓的忍不住,湊上來去舔舐他落在地上的血肉,然後雙眼放光的看著他。


    舍幽冷眼看著,忽然朝沈扶月開口道:“這個人類你救也救了,現在打算如何?”


    沈扶月似乎沉迷在那雨幕之中,聽到話音才迴眸,狐麵下似乎是笑了:“放生吧。”靈山,後半夜。


    風吹星河皺,竹葉颯颯,有兩隻鼬鼠打鬧著跑了個沒影。後山的禁製攔不住來客,兩隻鼬鼠撞在她的腳側,也不怕人,抬著手便朝她要吃的。


    她倒是沒想到這兩個家夥竟然那麽大膽,看這肥碩的樣子,估計是有人飼養的。


    她想了想,一伸手,掌心就多了一捧榛果。兩隻鼬鼠吃的津津有味,也不再鐵心當攔路虎了。


    月光清幽,這人走在綽綽的竹影下,轉身就看到那頭站著一個人。倒是眼熟,上次遙遙一眼,一瞥驚鴻。


    她倒是沒想到會在這裏見麵,忽然想到了什麽:“你不會便是秦祁?”


    話音未落,她便落入到一個幹燥的懷抱。淺淡的香忽然濃了起來,一時間她竟然忘了把人推走。


    圈住自己的手臂越收越緊,她甚至能感受到頭頂那人的唿吸。


    “沈扶月,你果然沒死。”


    她一頓,竟然抬手拍了拍他的後背。淺淡的靈力繞在指尖,不過繞了兩圈,又消失了。


    罷了,探尋別人記憶的事未免也太過跌份了。


    “秦祁。”她掙開,退後半步,看著眼前的人。少年如刀如劍,隻是眉眼裏藏著深深地疲倦。


    相顧無言,她不知道那個沈扶月是個什麽樣的人,自然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秦祁便任由她站著沉默,終於注意到了她身上刺眼的紅色。


    還記得他曾經設想過沈扶月若是一身正紅是否會豔殺天下錦繡花,如今得一見,卻是諷刺至極。


    秦祁冷靜了半晌,冷道:“你是誰?”


    她一愣,下意識淺笑:“我——”


    話音未落,便有風來。一陣風當然無法讓這兩位大佬注意,隻是風裏夾雜著的氣息屬實讓人不太安心。


    秦祁迴身:“怎麽會……?”


    她看秦祁的注意力轉走了,當即抬腳要走,無聲息的邁開一步,卻發現手腕上多了一隻手。


    身後的秦祁道:“跟我走。”


    她無奈,心裏卻生出一點點的想法來。不過礙於靈力受製,隻好跟在他身後。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迴論道居,巡山的弟子看到秦祁拉著一個人,一時間竟然非常感動:搖光長老悶了自己那麽久,終於有人能開解他了。


    但是兩人走近了一看,一群弟子看到她的模樣頓時傻眼了。倒是那個紅衣女子,眉眼笑的輕柔。


    這群弟子鵪鶉一樣,你點點我我拽拽你,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個:“大師姐好。”


    倒是秦祁皺著眉道:“亂喊什麽?警戒去。”


    論道居裏除了天權和天機不在,其他的竟然都在。沈扶月踏進殿中就注意到了那個白綢遮眼的道士,心下訝異。


    論道居裏也是一陣沉默,還是天璿慢慢搖搖頭。沈扶月便笑,淺淡的光華流轉在她的周圍。


    天樞更老了一些,渾濁的眼卻也十分威嚴,慢慢道:“你是……”


    紅衣的姑娘便攤開手,有一點流轉著的光消失在她的掌紋中:“沈扶月。”


    確實,靈力的氣息和沈扶月相同。


    秦祁便篤定道:“你不是她。”


    姑娘也幹脆,掃視了一眼四周,收手便笑。


    是個人都能看出來她和沈扶月一定有關係,月似乎想到了這一層:“我知道你們在找誰。他已經死了。”


    秦祁沒說話,但臉色已經冷了下去。倒是天璿開口,把話題扯開道:“搖光,剛剛收到消息,說斬風門那裏出現一隻羅刹——”


    “一隻羅刹而已,他們斬風門這都要我們派人去?”秦祁事事都要先占個嘴風,但是怎麽說程以也是他的發小,他自然不會袖手旁觀。


    若他真想拒絕,話都不會說,直接轉身就走了。


    天璿多知道他這個師弟啊,自動把他的話當成答應,當即道:“那行,你連夜趕過去,正好還能湊上一場夜巡。”


    倒是月覺得挺有趣,歪著頭看著他們,看完了,覺得這地方應該也沒自己的事了,轉身就想走。


    然後手腕上又多了一隻手:“你和我一起去。”


    她垂眸,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兩人僵持著,忽然,她猛然抬手,掌中靈力翻湧如刀。無名的風縈繞在她的身側,將她柔順的發絲鼓起。


    那一瞬間,冷冽如她,像極了當年一人一刀在戰場上無人敢當的模樣。


    可是……


    她竟然是對著秦祁下殺手!


    所有人都極為震驚,隻有秦祁一動不動,側眸定定的看著她。


    與其說是篤定,不如說是求死。


    她似乎明白了這一點,可是她依然沒打算留手,那如刀的靈力觸碰到他,卻在下一瞬化成風。


    一道虛影出現,白衣獵獵,清冷如月,兇名在外的神如今卻是顯出一種保護的姿態。


    月一愣,瞳孔猛然放大。眼前之人,和自己一模一樣。不,不能這麽說。應該說,這個人就是自己。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還有這一招,一時間,他們目光都鎖定在那飄然的白影之上。


    直到那影子化成一縷月光,最先反應過來的秦祁轉身去抓那一抹雲煙。


    我情願死在你手,可你不能再次從我的身邊消失。那些需要獨自消化的孤獨和自責,太過熬人,如今她還想再次消失——不行,這太過殘忍。


    刹那風止月消,秦祁隱約聽見背後似乎是輕歎的一聲:“阿祁。”


    秦祁猛然轉身,卻看到那一身紅衣的人猛然推開自己,肆虐的靈力就在下一瞬間爆發。


    說是靈氣,卻有巨大的魔氣在裏麵。可若說沈扶月是魔物,她卻沒有半分魔的樣子。


    秦祁見識過她的靈力,所以並不驚訝,隻是逆著靈力而上,然後慢慢握住她的手,道:“我一直都在。”


    沈扶月一直在尋找他,從昆侖山女媧把她交給自己開始。所有人都說這位上神不知人情冷暖,可唯一讓她從天道追隨到這裏的,隻有他了。


    沈扶月聽見了他的聲音,下意識握緊他的手,慢慢清理那些沒有封印過的,她原本的記憶。


    有關秦祁,有關女媧,有關那一個輝煌的世界。沈扶月眨著眼,落下了一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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