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末尾,赤阜嬌豔的荷花幾乎都要堆滿水道。所幸供人行走的青石路也不算過於狹窄,也隻有她一個人慢慢走著。


    “吱呀”


    不知哪家的窗被從裏往外推開,裏麵有人探頭出來瞅了一眼。看到底下有人一身緋色的長衣,生的也白淨,心下歡喜,便吆喝一聲:“客從哪裏來哦——”


    那姑娘抬眸,眸中水波流轉,竟似能讓這水鄉再多添一分姿色。


    推窗的姑娘一愣,便撐著窗笑,再順手扔下來一個黃紙包。


    那人抬手接住,聞到了紙包裏飄出的穀物甜香。


    正疑惑,聽便聽頭頂悠揚婉轉的歌聲傳來:


    “問客從哪來喲,且看如今天下亂。何處得求安,隻願娘子朱顏,歲歲如今年。”


    那姑娘聽罷,展眉一笑,卻是慢悠悠的往前走去。


    那推窗的姑娘看她走遠,迴身卻隻見一縷黑煙散開。她不禁疑惑是不是什麽東西糊了,卻不曉得自己已然在黃泉路走了一圈。


    盛夏多雨,下午時候嘩啦啦的下了一場大雨。避雨的茶館裏人多口雜,隻聽這裏說蘇家那個小巫女又帶著人冒雨把多少魔物揍了一頓,又聽那裏說斬風門下損傷多少,靈山又有何大動作。


    “天天打天天打,也不見個消停喲。”


    茶肆人都抱怨著,茶水瓜子和小食都流水似的上來又端下。路人坐下歎幾聲噓幾聲,又起來各自奔波。


    不過奇怪的是,最裏麵的四角桌隻坐了一個人,一身如緋色如櫻的長袍,臉上罩個燈會用的狐麵,撐頭看著來來往往的人。


    “客官,這茶都涼了……”


    那人聞言笑著迴眸,聲音又清又脆:“換一壺。”


    “小店自然不缺茶的,隻是這茶錢……”


    小二看她桌角放了一粒金,笑眯眯的手下便走,忽然想到什麽,道:“您若是對這些事感興趣,不若去靈山瞅瞅?離這也不遠,約莫半天的水路。”


    “不過這世道哎——”


    小二的聲音慢悠悠的拉長離遠,隻有她還在撐頭遠望:“又是靈山……”


    正當她要起身時候,聽得屋外有人喊一聲:“呀,魔!”


    茶館人逃的逃,跑的跑,一時之間亂成了一鍋粥。小二和掌櫃的抓起值錢的金銀錢便要逃命,小二經過那桌奇怪的客人時,好人心泛濫,下意識道:“姑娘,快跑吧,那些魔物可不是好相處的,要出人命的。”


    那人笑了,朝他點點頭,起身走了。小二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是救人一命,跑了,卻沒注意那人不是和人流一起跑的。


    她走出了那些慌忙逃竄的人流,可是詭異的是卻沒人注意到她。人群慌亂的很,吵鬧聲、哭叫聲混雜,她卻沒什麽大的反應,直到聽到那清脆的嬰孩哭叫,她腳尖才頓了頓。


    她找了半天,才在一圈人手推腳踏裏找到那個不過四五歲的小孩。


    小孩子若是本性純良,眼睛是可以洞穿陰陽的。明顯這個人類小孩看到了她,小孩子竟然也不怕,抽抽搭搭的止了哭聲,又好奇又怯生生的看著慢慢朝她走來的人。


    不過人流還是太密了,她又不能動用靈力,隻好停下腳步等著那些恐躁的人們過去。


    小丫頭水靈靈的眼睛看著她,看她狐麵隨風動的流蘇,張手笑著要去找她。可是她麵前是慌不擇路的人流,剛邁步的一瞬間便不知道被誰帶倒在地。


    之後的踩踏慘劇幾乎是在一瞬間發生的。狐麵下微紅的瞳微微睜大,也顧不得什麽忌諱,直接掠過那些庸庸碌碌的人類,去抱起那一個小小的身體。


    毫無生氣的人還殘存著兩分的溫暖,讓人能用手感受到她稚嫩的心跳。


    正在這時,一線銀光閃過,直直劃半抱著女孩的人,她隻是微微側首,那線光擦著她的臉頰過,在她白皙的臉頰上開了一個極細極深的口子。


    狐麵瞬間崩斷,磕落在地上,露出一張垂著麵無表情的臉。那狐麵像是一個結界一般封著她,如今狐麵落下,她眨眨眸,靈氣立刻裹在她周身。


    周圍人忽然停滯了一瞬,不知道誰人扯著嗓子喊了一聲:“魔!”


    頓時炸開了鍋。


    周圍腳步紛亂,少女抱著小姑娘,側眸斥道:“吵死了。停。”


    嘲哳的人聲忽然靜了下來,連動作也停止在原地。這本來應該吵吵嚷嚷的地方,像是忽然被定格了一樣。


    少女說完,也不看他們,隻是抱著小姑娘慢慢起身:“出來。”


    幾個黑衣人嗖嗖嗖的落在她四周,她皺眉,驚詫道:“人類?”


    居然有人類可以無視她的命令……原來是身上藏著有趣的東西。


    “沈扶月。”


    話音剛落,又有許多人落定在她麵前。她抱著那個小姑娘,道:“你們不過是仗著一些不知道多久前的恩惠……罷了。”


    她似乎是想說什麽,卻轉身走了。那看似慢悠悠的步伐,卻一步拉開許多距離,有人試圖想追上去,卻發現那人越走越遠了。


    “首領,不是說她已經死了嗎?”那人疑惑的退迴來,問道:“真的是她?”


    被稱為首領的人搖搖頭,看向了手中的一個水藍色的寶石:“先聖的指引不會有錯……”


    等到沒人的地方,她才垂眸看著懷中的小孩子。片刻,她的指間有光華流轉,之間少女已然沉寂的唿吸開始慢慢的複蘇、悠長。


    最後她把熟睡的孩子放到了城外。


    落日輝光傾城,等到第一顆星爍爍,少女已經站在了一艘無人卻自動的扁舟之上。


    所謂人間,不過如此。


    她指間掐著一朵水潤的蓮花,輕輕一抖,那蓮花便散落在她的腳側。


    “沈扶月……”她默念著另一個給她招上麻煩的人,忽然笑了一下:“倒是有趣。”


    滿天的繁星映在水中,扁舟如行在天水之間。她抬眸看天空,浮雲飄散之間,似乎有人站在上麵不安的窺探著什麽。


    她沉沉的看著,臉色有兩分像沈扶月那被昆侖雪洗過的清冷,片刻,展顏一笑。靈山,後半夜。


    風吹星河皺,竹葉颯颯,有兩隻鼬鼠打鬧著跑了個沒影。後山的禁製攔不住來客,兩隻鼬鼠撞在她的腳側,也不怕人,抬著手便朝她要吃的。


    她倒是沒想到這兩個家夥竟然那麽大膽,看這肥碩的樣子,估計是有人飼養的。


    她想了想,一伸手,掌心就多了一捧榛果。兩隻鼬鼠吃的津津有味,也不再鐵心當攔路虎了。


    月光清幽,這人走在綽綽的竹影下,轉身就看到那頭站著一個人。倒是眼熟,上次遙遙一眼,一瞥驚鴻。


    她倒是沒想到會在這裏見麵,忽然想到了什麽:“你不會便是秦祁?”


    話音未落,她便落入到一個幹燥的懷抱。淺淡的香忽然濃了起來,一時間她竟然忘了把人推走。


    圈住自己的手臂越收越緊,她甚至能感受到頭頂那人的唿吸。


    “沈扶月,你果然沒死。”


    她一頓,竟然抬手拍了拍他的後背。淺淡的靈力繞在指尖,不過繞了兩圈,又消失了。


    罷了,探尋別人記憶的事未免也太過跌份了。


    “秦祁。”她掙開,退後半步,看著眼前的人。少年如刀如劍,隻是眉眼裏藏著深深地疲倦。


    相顧無言,她不知道那個沈扶月是個什麽樣的人,自然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秦祁便任由她站著沉默,終於注意到了她身上刺眼的紅色。


    還記得他曾經設想過沈扶月若是一身正紅是否會豔殺天下錦繡花,如今得一見,卻是諷刺至極。


    秦祁冷靜了半晌,冷道:“你是誰?”


    她一愣,下意識淺笑:“我——”


    話音未落,便有風來。一陣風當然無法讓這兩位大佬注意,隻是風裏夾雜著的氣息屬實讓人不太安心。


    秦祁迴身:“怎麽會……?”


    她看秦祁的注意力轉走了,當即抬腳要走,無聲息的邁開一步,卻發現手腕上多了一隻手。


    身後的秦祁道:“跟我走。”


    她無奈,心裏卻生出一點點的想法來。不過礙於靈力受製,隻好跟在他身後。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迴論道居,巡山的弟子看到秦祁拉著一個人,一時間竟然非常感動:搖光長老悶了自己那麽久,終於有人能開解他了。


    但是兩人走近了一看,一群弟子看到她的模樣頓時傻眼了。倒是那個紅衣女子,眉眼笑的輕柔。


    這群弟子鵪鶉一樣,你點點我我拽拽你,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個:“大師姐好。”


    倒是秦祁皺著眉道:“亂喊什麽?警戒去。”


    論道居裏除了天權和天機不在,其他的竟然都在。沈扶月踏進殿中就注意到了那個白綢遮眼的道士,心下訝異。


    論道居裏也是一陣沉默,還是天璿慢慢搖搖頭。沈扶月便笑,淺淡的光華流轉在她的周圍。


    天樞更老了一些,渾濁的眼卻也十分威嚴,慢慢道:“你是……”


    紅衣的姑娘便攤開手,有一點流轉著的光消失在她的掌紋中:“沈扶月。”


    確實,靈力的氣息和沈扶月相同。


    秦祁便篤定道:“你不是她。”


    姑娘也幹脆,掃視了一眼四周,收手便笑。


    是個人都能看出來她和沈扶月一定有關係,月似乎想到了這一層:“我知道你們在找誰。他已經死了。”


    秦祁沒說話,但臉色已經冷了下去。倒是天璿開口,把話題扯開道:“搖光,剛剛收到消息,說斬風門那裏出現一隻羅刹——”


    “一隻羅刹而已,他們斬風門這都要我們派人去?”秦祁事事都要先占個嘴風,但是怎麽說程以也是他的發小,他自然不會袖手旁觀。


    若他真想拒絕,話都不會說,直接轉身就走了。


    天璿多知道他這個師弟啊,自動把他的話當成答應,當即道:“那行,你連夜趕過去,正好還能湊上一場夜巡。”


    倒是月覺得挺有趣,歪著頭看著他們,看完了,覺得這地方應該也沒自己的事了,轉身就想走。


    然後手腕上又多了一隻手:“你和我一起去。”


    她垂眸,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兩人僵持著,忽然,她猛然抬手,掌中靈力翻湧如刀。無名的風縈繞在她的身側,將她柔順的發絲鼓起。


    那一瞬間,冷冽如她,像極了當年一人一刀在戰場上無人敢當的模樣。


    可是……


    她竟然是對著秦祁下殺手!


    所有人都極為震驚,隻有秦祁一動不動,側眸定定的看著她。


    與其說是篤定,不如說是求死。


    她似乎明白了這一點,可是她依然沒打算留手,那如刀的靈力觸碰到他,卻在下一瞬化成風。


    一道虛影出現,白衣獵獵,清冷如月,兇名在外的神如今卻是顯出一種保護的姿態。


    月一愣,瞳孔猛然放大。眼前之人,和自己一模一樣。不,不能這麽說。應該說,這個人就是自己。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還有這一招,一時間,他們目光都鎖定在那飄然的白影之上。


    直到那影子化成一縷月光,最先反應過來的秦祁轉身去抓那一抹雲煙。


    我情願死在你手,可你不能再次從我的身邊消失。那些需要獨自消化的孤獨和自責,太過熬人,如今她還想再次消失——不行,這太過殘忍。


    刹那風止月消,秦祁隱約聽見背後似乎是輕歎的一聲:“阿祁。”


    秦祁猛然轉身,卻看到那一身紅衣的人猛然推開自己,肆虐的靈力就在下一瞬間爆發。


    說是靈氣,卻有巨大的魔氣在裏麵。可若說沈扶月是魔物,她卻沒有半分魔的樣子。


    秦祁見識過她的靈力,所以並不驚訝,隻是逆著靈力而上,然後慢慢握住她的手,道:“我一直都在。”


    沈扶月一直在尋找他,從昆侖山女媧把她交給自己開始。所有人都說這位上神不知人情冷暖,可唯一讓她從天道追隨到這裏的,隻有他了。


    沈扶月聽見了他的聲音,下意識握緊他的手,慢慢清理那些沒有封印過的,她原本的記憶。


    有關秦祁,有關女媧,有關那一個輝煌的世界。沈扶月眨著眼,落下了一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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